第七九四章 泰山崩，色不变
羽林军的步卒没有先登死士高呼死不旋踵，视死如归的雄壮，更没有黄巾力士那种逆天般的无视伤痛，悍不畏死。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牵线木偶一般，只是随着号令而动。
这样有利的条件下，骑兵都冲不到近前，那道强弩化成的钢铁丛林，到底要用多少人命去填，才能填得满啊？
但今天，他们看到了步兵的另一种形态。
“早知文则将军治军严谨，哪想到竟止于斯！这等才华，实在让人望尘莫及啊。而仔细想想，文则将军在我青州却还算不上顶尖的人才，唉，突然之间，我这心里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一趟的收获简直大得没边了！学子们顿时从震惊之中缓过了神，眼神都变得热切起来，期盼着胡骑赶紧再来，大举来犯吧。
那一战固然有公孙瓒轻敌，沮授奇谋的因素在，但平心而论，就算没有这些因素的影响，白马义从也冲不下先登营。哪怕双方不是阵列而战，而是遭遇于道左，结果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君侯亲笔写在军院的训诫：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在下一直以为，只是励志自省之用，今日一见方知，原来人力无有穷尽，血肉之躯当真能化成百炼精钢啊。”
学子们从包括界桥之战、居庸之战在内的历次大战中总结出了一个结论，步兵对战骑兵时，可以没有阵型，但不能没有秩序。只要所有人都怀着死战之心，奋勇向前，步骑的差距就不是完全无法弥补。先登死士和黄巾力士，无疑都在验证着这个道理。
乌桓人对兵法并不在行，学子们却看得分明，当王泽下达第二个命令，也就是命令将士们转身迎战的时候，除了弃戈持弩之外，部分羽林将士还做了一个后撤的动作。
这些是客观因素，还有就是主观上的因素，看到骑兵如浪潮般冲过来的时候，哪怕是最有勇气的人，也会心神震颤，汗出如浆。虽然不至于每支军队都一触而溃，但骑兵冲阵对敌人的士气肯定会有很强的压制作用。
在海军尚未成型，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对手，参谋部还只存在于王羽的构想之中的现在，步骑战法，是军院中最主要的科目。而每次谈到步骑战法，一些经典的战例总是会被反复提及。
直到青州军阵中，激昂的号角炸响，几队步卒相向退开，露出了几条丈多宽的通道，乌延、齐周才猛然惊醒，失声大叫：“不好！汉军的骑兵要杀出来，撤，快撤！”
老实说，这次不算什么大场面，围在大军四周的胡骑一共也不到千人，就算真是毫无准备的被所有胡骑一股脑撞进来，大军也不至于真的被打败。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呼吸顿止，那个阵法大家都没听过名字，但既然是骠骑将军的独创，那么，在文则将军手中使出来就没什么可意外的了。
想想也是，如果每个士卒都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大将之风，这样的军队不强才怪呢。
“还能变？不可能吧？就算文则将军有这样的统御力，时间也来不及啊，除非……”
“竟是如此么？哎呀，不得周兄提醒，小弟却是差点自误了，惭愧啊惭愧。”
军官一共发出了四次号令，每次号令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简单的呼喝声，因为响应者的表现，竟是给人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些人不是军队，而是一群艺者，正在表演一曲极富韵律感的舞蹈。
大军骤然加速，滚滚向东而前。
这舞蹈是如此的优美雅致，以至于让表演者全神贯注，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在战场之上，正在面对狂奔冲来的上百骑兵。所以，他们丝毫未显慌乱，从容不迫的将敌人尽歼于途。
“除非是王骠骑说过的那个，能克铁骑以车悬阵冲锋的那个阵法……”
失败者恰如其分的表现出了震惊和骇异，他们对这群冲阵的勇士的结局，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没人能想到，这些勇士居然被消灭在了冲锋的路上，以全军覆灭的方式！
骑兵的强，一方面是来去如风的机动力，另一方面就是强大的冲击力。
乌延也好，齐周也罢，这一瞬间在心头涌起的不是愤怒，想到的也不是报仇，除了那股因震骇而来的冰寒之外，他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比如当年的河北大战中，赵云增援太史慈那一仗，张扬、吕旷兄弟的两支兵马之所以连一个照面都没挡住，不是他们的军队太孬，主因还是在于转身迎敌之前，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曾贤弟何出此言？汝岂不知文则将军的过往么？他也是从小兵积功而起，后来经过骠骑将军的点拨，这才一飞冲天的。虽然他的战功看似没有其他各位那般煊赫，但那只是他为人谦逊罢了，岂不闻骠骑将军常以大树将军谓之？呵呵，其实啊，骠骑将军的点拨，就是书院中讲授的那些章程啊！”
“喔！”羽林将士齐声应道，语气中全无欣喜自得之意。
“那也没什么，人的天资有高低，这也是没错的。之前伯言说，王将军他们早有对策，可即便到了现下，在下也没完全想明白……王督尉所谓的成算，不会就是诱来百名胡骑杀鸡儆猴吧？胡骑溃散时，却也不见骑兵追杀啊？是不是很奇怪？”
看到这样，徐斌略略有些宽心，他其实也一度有种失去自信的挫败感，不过他倒不是好高骛远的和于禁等青州上将相比，他对比的对象是同学陆逊。
徐斌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看起来，疾风骑兵没有发动反击的奇怪行为，也对这位少年天才造成了困扰。
在敌人已经冲到百步左右的距离上，如此从容不迫的应战，这才是最让乌桓人心寒，让学子们震惊的。
这么想着，他感到了一阵宽慰，就在这时，一直皱眉苦思的陆逊突然有了动作，少年抬头望了望天，然后又向烟尘尽处眺望了几眼，随即，他一直蹙着的眉头打开了，嘴角也溢出了一丝带着自得之意的微笑。
徐斌心头剧震：他真的想通了？想通了什么？诸位将军的后手到底是……
群胡魂飞魄散，再不复之前挑衅的嚣张，当场便做了鸟兽散。
交叉射击的好处就是避开了防御力更强的正面，同时从两侧发起攻击，让被攻击者无法抵挡，也无从躲闪，交叉出的火力网将威力倍增。
没加入讨论的只有两个人，陆逊一直皱着眉头在思考着什么，而徐斌则是一直在观察他。
喊罢，两人调转马头，一马当先的落荒而逃，他们两个的喊叫很及时，提醒了其他人：趁你病，要你命，汉军这是要反击了。
不光敌人被吓得没魂儿，军中的学子们也很是震惊。
然而，这一次他们看到的是另一种强大，从容不迫般的强，轻描淡写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强，无比专注，不为外物所动而来的强！
“除非？”
“跳梁小丑，偏不自量。”王泽冷笑一声，挥挥手示意道：“好了，不用理会他们，继续赶路。”
震骇之后，就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冰寒彻骨，挥散不去。
看到成百上前的胡骑被箭阵覆盖，被投枪成片杀伤，被强弩割麦子般砍倒，最后在盾墙和矛戈之林前灰飞烟灭，学子们激动不已，热血沸腾，自忖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幕。
原本他们以为王羽的那句院训，是讲给他们这些军官种子听的，要培养他们的大将之风，现在看看，自己的理解似乎出现了很大的偏差啊。
马蹄梁之战算是特例，受地形所限，胡骑只能硬着头皮正面冲击汉军阵列，在羽林军压倒性的装备优势面前，他们只有沉沙折戟的份儿。真正被学子们奉为步克骑最经典战役的，还是界桥之战中，先登死士的奋迅。
马蹄声，人嚎声，弩弦由紧而松的齐鸣声，败马扬蹄而起向天悲鸣的惨嘶声……动静的转换是如此之快，快得让人目不暇接，却极其详尽的表达出了战争的残酷和激烈。
这样想着，学子们失去了继续向王泽请教的勇气，而是互相低声探讨起来，刚刚那一幕，已经足够大家消化很久的了。
这个动作的效果就是，迎战的羽林军摆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雁行阵，效果么，自然是为了让齐射更富威力。雁行阵利于远程攻击是兵家常识，在军院中则有一个更简明的说法：交叉火力覆盖。
从停步开始，千百人的动作便如一人，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既然两个人都没想明白，那就说明差距不是太大，加倍努力的话，还是有希望赶上的。
对保持在临战状态，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这种压制作用不会太大。但对仓促应战的军队来说，却是相当致命的。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羽林将士虽然应变神速，但仓促列阵的效果毕竟有限，今天只来了不足百名胡骑，自可干净利落的尽斩于马下，万一胡人吃了亏，长了心眼，调动更多的人来骚扰呢？不派斥候，不拉侦查网，毕竟不是长久之道啊。”
军队是个整体，一个人乱，就会带动一片，混乱的扩散性又很强，局部的混乱会很快扩大至全军。
最让人震惊的，其实不是强弩齐射的威力，而是青州军将士在最后关头展现出来的素质和精神面貌。
“难道是羽林军在弩阵之上，还能进一步变阵？胡骑来多少都无所谓？”
骑兵冲阵时，主要防的是正面，他们会举着骑盾，将身体尽量躲到战马身后。马的生命力比人更强，就算中了箭，只要不是致命的要害，就不会立刻倾倒，而是会继续奔行一段距离。所以，哪怕是轻骑兵，在战马的正面也会做出一定的防护。
比起他们亲眼见证并参与的马蹄梁之战，这一次只能算是小儿科，那时，战场上可是一点折扣不打的万马奔腾，万箭齐发，场面恢宏之极。
按说经历了那样的大场面，见识过羽林军的强悍军阵之后，无论再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太过震惊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