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节 心声
“在物质上不追求的人,必然在精神上有所追求。否则他就是个傻子。但我在精神上也没得到本该有的愉悦,所以我感到迷茫。”
“你不是普通人,你已经可以影响很多人了,甚至可以影响市委的决策了。”
“不必给我戴高帽子。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因为我知道你骨子里跟我有一样的东西。你从来没有跟我提任何个人方面的要求,哪怕暗示。我倒是向你提过几件,你都毫不犹豫地办了。因此我把你当朋友,忘年交的朋友。你下台了,退休了,也是我的朋友。但是企业就是企业,首先它要盈利。一个创造利润的企业就是对社会回报。友情代替不了经济规律,在北重时我就断言,企业不按经济规律办事一定会他妈的完蛋。但国企有多少是按经济规律办事的?远的不说,北阳的两个大型国企,北重和北阳重汽,都在亏损吧?国有资产每时每刻都在流失吧?谁心疼了?全民的,能说清中间有你多少?对全民负责就是对谁也不负责。政府一些部门可以容忍国企的巨额亏损,但绝不能容忍民企沾国企的任何一点便宜。一些观念我都懒得跟他们争论,被民企控股就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大量的利润被外资掠夺反而是正常的。”
“是的,至少要控股。”
“不,这个理想很崇高。这个做法也很崇高。没人否认,更不必迷茫。”
“火锅不是你搞起来的吗?官僚了吧。”
程恪笑了,“你呀,有时候很成熟,有时候却极其幼稚。我真的怀疑你怎么能搞起联投来……”
当天晚上,处理完当日文件的程恪给荣飞打电话,“我需要跟你谈谈。你来还是我去你家里?”
“现在失望比将来失望好。”
“我不知道这儿还有一家连锁。”
“这个我承认。可是……”
程恪无语。
程恪端起杯子,荣飞虚应,程恪却痛快地喝掉了,“回到纺织厂合资的问题上,按照经济规律办事我支持,如果出于年轻人的一时冲动而设置障碍就不对了。我就要批评你了。我知道虽然明华是上市公司,是股份制企业,但明华的决策层在大事上还是以你的马首是瞻。这也是国情啊,你是企业的创始人嘛。要我看股份大小还在其次。所以我约了你谈,你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很欣慰。至少你相信我这个日薄西山的老头子。联投有远大的前程,联投在你的领导下会创造更多的经济奇迹,这个我坚信不疑。千万不必因为一两件事不顺心怀疑社会。你读书杂,学过辩证法吧?事物的发展从来就不是直线前进的,你不反对吧?反对共产主义原理中的一些论断可以讨论,但不能不承认辩证法的正确。对于民企,有一个认识提高的过程,你要相信政策会越来越正确,越来越符合客观规律。回到老问题,对于纺织厂合资,我赞成你按经济规律办事,但不要置气。这个条件,你能答应吗?”
荣飞开了沃尔沃到市委门口,正看见穿了风衣的程恪从楼里走出来,他将玻璃摇下,程恪拉开车门在警卫的注视下钻进了车里。
“正吃着呢,被你招来了。”
“做生意早就超越为我自己的时候了。82年我挖到经商的第一桶金,很后悔没有那时就停下来。我这个人,怎么说呢?比较早熟吧,一些事情早就看开了。比如生活,我很早就有我自己的标准了。超过自己标准的就不太需要了。我的朋友们换了几次车了,崔虎差不多一年一换。我呢,始终觉着那就是个代步工具,我又不去飙车,不去讨好女孩子,要那么新那么好的车干什么?比如甜井巷的院子,如果不是为了家人,我或许就在棉花巷住着了,也没什么不方便……”
“你有你的人生理想。虽然没有跟我讲过,但我可以猜出来。大概省委常委、市委书记是事业的最后一站了吧?在这一任上要为这座城市留下自己的印记吧?”
“那只是个起因。如果常乾坤不是我的亲戚,我不会出手帮助的。一些东西是我手把手交给他的,没有我,我指的不是资金问题。你信不信,即使他贷到300万,也不会发展到现在。”
“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说你看着我到今天盖不为过。说实话,最近比较迷茫,一些原先坚持的信念动摇了。我拼命说服自己,但不行。”
店里人不多,程恪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你也没吃吧?”
“可以。”
正在吃晚饭的荣飞想了想,“你也不必来,我也不想去。我开车接你出去吧。估计你没有吃饭。”
酒喝了不少,火锅却基本没动。程恪喊过服务员结账,“跟你谈话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老了,你还不到三十,想什么激流勇退?看着朝气蓬勃的企业集团成长不是莫大的享受?难道不是精神上的愉悦?我被人称为老板,你也是。一把手的基本素质是什么?就是包容,就是忍耐啊。好了,后面的事我不过问,你送我回家吧。很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程恪有了些醉意。
“为什么?”
“起初我经商,目的就是摆脱贫困。你知道,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没权没势的,日子过的很难。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了,我的目标也越来越高,有些不自量力了,结果就是很累很迷茫。比如创立傅家堡实业,因为那是我的故乡,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希望通过办实业让乡亲们摆脱贫困。比如造汽车,我始终觉得合资解决不了落后的现实,希望将利润留在国内。比如搞助学,因为我上学时很穷,希望我的师弟们过得稍微舒服一点。小时候在傅家堡念书,冬天简直冻死个人,所以我将南郊的村办小学都翻修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很不自量力?”
“规则。跟政府是玩不过规则的。政府既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执行者。民企太不安全了,至少在法律层面上要寻求自保。”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是吗?我要说的是,国内缺少一种我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在这个环境下必须扭曲人性,否则你就会痛苦,或者失败。说官员歧视民企你可能不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如果麒麟以联投的子公司出现,它不会拿到‘准生证’。宁愿让外企来挣钱,不愿让国人自己干。这就是现实。外资企业可以享受三减两免,土生的民企就不行。如果企业有三六九等,民企大概是最低一等。这个观点我早就形成了,或许北阳不是最合适的创业之地,在深圳,上海,情况都要好的多,政策也宽松的多。纺织厂合资,如果明华不控股,将来会不会再搞一次新世纪电器一样的退股呢?我怎么跟明华的股东解释?像房培明房大主任那样对民企有着明显歧视的官员在位,明华敢不自保?至少在法律上寻求自保?房主任是从中枢大部下来的,是不是代表了国家大政的某些观点呢?”
“你听我说完。我希望我的亲人,朋友在我的帮助下生活的更好一些。但我不是圣人,我希望在付出后得到回报,这种回报不是物质上的。我的钱已经花不完了,只要不去澳门或者拉斯维加斯,我的钱就花不完。到那些大赌场也不一定就输完。但很多人,包括你,都将我的付出看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的家人是这样,很多朋友是这样。一些政府官员更是这样。联投在十年内发展到如此规模,是不是血腥积累啊?拿出微不足道的钱来搞慈善,是不是邀买人心掩饰其原罪啊?联投的发展史你是见证人,如果说它有罪恶,恐怕就要算到香港,日本及石油市场的投机了。在国内做实业,我挣的钱干干净净,问心无愧。”
“哦?说说看。”
“摊子大了,我真不晓得。何况荣氏餐饮已经不是联投的了。”
“我没有说不对。官员追求政绩总比不追求好。我不是贵党党员,也不信仰共产主义。无产阶级的导师讲,当人们将劳动作为第一需求时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这句话让我打消了对共产主义可能产生的信仰,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人会将劳动作为第一需求。好逸恶劳就是人的天性,那些热血沸腾的口号我是喊不出来的,我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没有远大理想的普通人。当我的信念遭到挫折,我就会迷茫。当我的付出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我就不干了。”
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奉献是一种高尚的情操,我相信你看了南郊那些设施非常先进的小学校会有一种成就感,学生和老师,南郊的村民们都会记得联投,记得你。北工那些受到你资助的学生也会记得联投。南郊区农民年人均纯收入91年超过了1500元,远远超过了全省的平均数,这都是傅家堡实业、新都机械和麒麟逐次投产带来的结果,大批农民成为了产业工人。我这个市委书记心知肚明。对政府一些做法有看法,对一些官员有意见,我理解。但在北阳和我省,支持联投的是主流,看不到主流就是一种错误。调走的梁省长,留任的武副省长,始终对联投是赞赏和支持的。所以,你不应该感到灰心和迷茫,更不要有撤资北阳的念头。”
“你不是还有股份吗?”
“好,这个主意好。”程恪比较喜欢这个感觉。很少有人与他平等交谈了,很少有思想的碰撞了。与其地位相当的人自然可以没有身份的顾虑,但往往不会深谈。至于下级,恐怕没人敢吧。
服务员过来招呼,她既不认识荣飞,更没有想到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头是北阳市的一把。
“是因为新世纪股权的事吗?”
“对了,你说的政协委员工商联什么的,千万帮我推掉。千万。我这个人不适合在政界混的。像我公开质疑共产主义原理,搁在二十年前,非给关进监狱不可。千万拜托,千万。”荣飞给程恪作揖。
“为什么这样说?”
“你这样做让我感到很失望……”
“开开董事会而已。”
“但北阳是你的出生地,是你的故乡。对不对?”程恪打断了荣飞,“你一定记得鲁迅的那段话,人是有各种各样的,你大概属于拼命硬干的人吧。你的意思我大致清楚了。我承认你说的大都是事实。对于引进外资的政策,站在国家的层面上看是正确的,不必怀疑。联投对地方经济的贡献,省市两级政府都是清楚的,李书记就多次赞扬过,当着你的面也说过表扬的话。至于对你个人的肯定,既然讲到这儿了,我可以透漏一点,你会被选入省政协,当个委员还是蛮够资格的。省里想推荐你进入工商联,已经将资料报上去了。当然是兼职的。这些算是组织对你贡献的承认吧?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那就好。我会做他们的工作。纺织厂改制将启动城市改造,这是我最近一直思考的问题,去了沿海城市几趟,越发感到北阳落后了,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没有一点朝气。我希望在我任上让她开始改变,我也希望你帮助我推动这项改变。北阳是你的故乡,我相信你的血始终是热的。”
荣氏餐饮的火锅连锁夏天也是不歇业的,就有人好这一口。在程恪的指点下,荣飞将车停在市委不远的一条小巷口,这儿有一家荣氏的火锅连锁店。
程恪点了菜,还要了酒,普通的北阳二锅头。
“你跟我说实话。明华服装在合资问题上是不是给李粤明施加了影响?”程恪开门见山。
“这正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常跟伟业讲,要他向你学习……”
“去吃火锅吧。虽然气候有些早。但年纪大了,还是愿意吃点热乎的东西。”
“这个我同意。但你的话题远了。”
“但事实是这样。82年我搞了个尾气净化装置,为了北阳和上海,无偿捐出来了。北北高速上马,王老师缺钱,拿走我一个亿。北临高速你又给我两个亿的指标。纺织厂是市里的心病,上任班子折腾一番没有解决,你想把它救活,这样又拿联投垫底。这样做了,就是正确的,也是正常的。不这样做,就是异类,就是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活该受到打压。就社会而言,或者就官场而言,这样的价值观是正当的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
程恪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