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五月里的泮城已经入了夏，日头白花花的，蝉鸣一声长过一声，县运公交行驶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从上空俯瞰下来，就像是一爬走在灰白色水泥带上的蚂蚁，而两边是葱葱郁郁的绿色。
从泮城往下面村镇的公家车，除去早晚，白日里大部分的时候，司机都是空车往返的，也因此，班次并不多，一天五班，过时不候。
大中午里头的，这辆正在行驶着的公交车却罕见的没有空车，除去司机，车上还有一对母女，女人脸上化了淡妆，栗色的长发悉数盘起，只留了几缕碎发缀在耳侧，看起来温婉又干练，她脚边放了个小行李箱。
看上去约莫五岁左右的女孩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白白嫩嫩的，穿了件蓝白色海军风的连衣裙，一点不闹腾的乖乖坐在女人旁边，大约是有些犯困了，五短身体往前倾了些，双手托腮，大眼睛努力直视前方，但上下眼皮却止不住地在打架。
随着车身的颠簸，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又警觉得很，眼睛眯上一回儿，下一秒就立刻睁开，如此循环往返。
司机看得有趣，大约是城里的小孩较早熟，女孩顶着一张白嫩可爱的小圆脸一本正经强忍瞌睡的样子，有种反差萌，他忍不住多盯了两眼，却始终没有像平常那样跟乘客搭话。
卜一一知道自己现在是要去爷爷奶奶家，想着待会要见人，老师说，见长辈要礼貌，于是强自撑着，不让自己睡着。
但是，公交车并不隔音，蝉鸣的声音隔了一层窗户传进耳朵之后显得悠远绵长，车里空调机运转的声音嗡嗡的，山路颠簸，一晃一荡，连车外那白茫茫的日光也有了些催眠的效果，好困呀，双眼皮禁不住耷拉了一下，却又在下一个晃荡中警觉地睁开。
她看着前方，双眼却没什么焦距，显然还陷在瞌睡中，想着，爷爷奶奶家好远啊。
泮城是个小地方，出了这边地界，基本上查无此地。女人的穿着打扮举止，都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
小地方的人遇上这些看起来就讲究富贵的人，虽然好奇，但是却也从不多事。司机多看了女孩两眼，也就罢了。
行驶间，水泥路变成了黄土路，两边的视野渐渐变得开阔，高大森绿的丛林变成了大大小小错落分布着的田块，车子也越发颠簸了。
五月夏初，田里的秧苗长高了一大截，绿得喜人，陈岚耐不住山路的颠簸，忍不住拉开了身边的窗户，那层薄薄的窗户一拉开，外面的热浪就一波接着一波的涌进来，日光照射在路面上的反光，看着让人眼晕。
司机在车内视镜里瞥到女人的动作，正想开口提醒把窗关上，开着空调呢，女人的手机就响了。
瞥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陈岚眉间划过一丝不耐和烦躁，但到底还是接通了，电话那头是她前夫，两人三个月前离了婚，说好了今天应该是他把女儿送去他父母家的，结果昨天把人往她家里一塞，说今天有事，又扔给了她。
泮城这鬼地方，之前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她跟他来过一次，打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有来过了，从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那么落后的地方，没有高铁直达，坐着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到了车站，还得转两趟公交。
到了地方满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没有网络，没有自来水，没有冲水马桶，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电话接通，卜凡自知理亏，没等陈岚开口，先赔了个笑，关心起她们现在到哪了，却不知陈岚最讨厌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陈岚已经远远地能望到村子的模样了，黑瓦土墙，支楞在屋前的竹竿上晒着一家人的衣服和吃不完的白菜干，夏日漫长，长日无事的人三三两两聚在树下，屋前打牌闲聊，公交走过，近处远处听见和看见动静的大人小孩都下意识地往这边看。
和记忆里头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看了一眼身边乖巧坐着的卜一一，有些犹豫，这样的地方。
但是想到这三个月来跟卜凡轮流带着她的折腾，还有往后，到底还是狠了狠心。她移开了目光，心神专注在电话里头。
“看到村子了。”她说着，想起了件事，问电话那边的卜凡：“你都跟你爸妈说好了吧，我怎么不见有人来。”
陈岚这话一说，那边的卜凡就尴尬地笑了两声。顿时，还有什么不明白，难怪掐准了时间打电话过来。
她心头一阵火起，那边司机已经开始报站了：“泮村到了，泮村到了，要下车的赶紧了。”
心头的火气就被这么一句话给叫了下去，她人已经到了这里了，跟他生气也没用，陈岚拎起脚边的行李箱，下车前跟司机问了句，“师傅，你等会大概几点经过这里返程。”
还没下车就想着离开了？心里虽然奇怪，但是司机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看了一眼手表，“大概半个小时后。”
半个小时，陈岚在心里头掂量了一下，跟司机道了谢，带着卜一一下了车。
两个人一下车，好几道视线就“刷”一下或是隐晦，或是明目张胆的望了过来。陈岚很有几分不适，但是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她得赶快找到卜凡他爸妈，把人交给他们。
她走到最近的人家前面，牵着卜一一问人：“知道卜凡家怎么走吗？”
搬着板凳围在一起聊天的几个中年女人打量陈岚好几眼之后，才问道：“是来找他娘观花的？”
女人的直白和猜测，让陈岚顿时噎住了，只得笑了一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说话的女人很快摆出了一副我了解的微妙表情，手指往右边指了下，嗓音挺大：“你从这条路一直走，看到一家带院子的就是他们家了，好找得很。”
说完注意到了边上一直安安静静站在陈岚身边，任她牵着手的卜一一，好心提醒道：“他家那院子有点阴，你让小孩在外边等你。”
陈岚道过谢，拉着卜一一往女人指的方向走，和大部分的乡村一样，泮村村里的房子建得集中紧密，也不讲究什么规划，建的房子大多是要比本身的宅基地长出个几公分的，为着这几公分，宅基地相邻的两家吵个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常有的事。
你长一公分，我长一公分的结果就是，中间的巷道蜿蜒狭窄，曲折变化。
陈岚牵着卜一一走在土路上，小羊皮高跟鞋沾了灰，她不经意瞥见了，蹙了下眉，心烦，女人说的带院子的房子她还没看到，想起刚才的尴尬，陈岚瞥了一眼卜一一。
她再也不肯来这边，固然是不喜欢这里的条件落后，但是也和卜凡他妈是个观花婆有点关系。再跟卜凡交往之前，陈岚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观花这种职业，刚开始她以为就是字面意思，观花，想着可能是名贵花木的鉴定评级一类的工作。
一直到她跟卜凡过来泮村那天，那一天，她不仅知道了观花婆是什么，还见证了她怎么观花，现在想想，她回去之后，还是跟卜凡结了婚，这简直不可思议！
少年情浓转淡，甜蜜变成怨怼，连
带院子的房子终于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了，陈岚看了一眼卜一一，她对于这个女儿的心情很复杂，她见证了她曾经的荒唐，却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承载着她的过去，却注定不能融进她的未来。
卜一一没有陈岚想得那么多，她看着面前这个带院子的房子，大眼睛略瞪圆了一些，白嫩嫩肉呼呼看起来很好掐的小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纠结、奇怪的表情，情绪很复杂，但是奇异的，那张小圆脸还是有种一本正经的淡定感，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一点人儿，哪里学来的老学究作派，却也意外的萌。
她稍微抬起了头，看着院子里边那间房子的黑色瓦檐上方。
好好大一只猫咪呀！
想，想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