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爱中
【题解】
前篇属于理论纲领,本篇则以问难的形式展开了详细论证。墨子认为,“兼爱”之说事关天下治乱,“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所以他要求人们都能做到爱人如己,无所偏私。本篇最大的特色在于通篇采用设问的方式论证兼爱之利与不相爱之害,在一问一答之间将话题逐渐引向深入,多层次、多角度展开论证,显示出严谨的逻辑推理与清晰的行文思路。最后,墨子将“兼爱”思想在现实政治中得不到推广的原因归咎于“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并将希望寄托于当世之圣王,这就与他“尚贤”、“尚同”的思想沟通了起来,寄托了墨子对阶级平等、贤人政治的无限希望。
151 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然则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人之与人之相贼[1],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2],此则天下之害也。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3]?以不相爱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4],富必侮贫,贵必敖贱[5],诈必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注释】
[1] 贼:伤害。
[2] 和调:和睦,协调。
[3] 崇:当为“察”字之误(俞樾说)。
[4] 执:压制,控制。
[5] 敖:通“傲”。
【译文】
墨子说道:仁人处理政事,一定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以此为原则。既然如此,那么天下的利益是什么?天下的祸患是什么?墨子说:就像如今国与国之间相互攻打,家与家之间互相篡夺,人与人之间相互伤害,君不惠而臣不忠,父不慈而子不孝,兄弟之间不和睦融洽,这就是天下的祸患啊!既然如此,那么就应该考察这祸患是怎么产生的?是因为不相爱才产生的吗?墨子说:是因为不相爱而产生的。如今诸侯只知道爱自己的国家,不爱别的国家,所以肆无忌惮地动用全国之力去攻打别的国家。如今家主只知道爱自己的家,而不爱别人的家,所以肆无忌惮地动用全家之力去篡夺别人的家。如今的人只知道爱自身,而不去爱别人,所以肆无忌惮地使出浑身的力气去伤害别人。诸侯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狼烟遍地,家主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相互篡夺,人与人之间不相爱就必然相互伤害,君臣之间不相爱就必然不惠不忠,父子之间不相爱就必然不慈不孝,兄弟之间不相爱就必然不会和睦融洽。天下的人都不相爱,强者必然要欺压弱者,富者必然要侮辱贫者,贵者必然要傲视贱者,狡诈的人必然要欺负愚笨的人。凡是天下的祸乱、篡夺、怨恨之所以会出现,都因为不相爱而产生的啊!所以仁人会批评这种现象。
152 既以非之[1],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然则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2],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
【注释】
[1] 以:通“已”,已经。
[2] 劫:威逼,胁迫。
【译文】
既然认为这种现象是不对的,该怎样去改变它呢?墨子说道:用兼相爱,交相利的方法去改变它。然而怎样运用兼相爱,交相利的方法呢?墨子说:看待别的国家如同自己的国家,看待别的家族如同自己的家族,看待别人如同自己。所以,诸侯相爱就不会狼烟遍地,家主相爱就不会相互篡夺,人与人相爱就不会相互伤害,君臣相爱就会上惠下忠,父子相爱就会上慈下孝,兄弟相爱就会和睦相处。天下的人都相爱,强者就不会欺凌弱小,人多势众就不会胁迫势单力孤,富者就不会侮辱贫者,贵者就不会傲视贱者,狡诈者就不会欺负愚笨者。凡是天下的祸乱、篡夺、怨恨都可以消弭于无形,都是因为相爱的缘故啊,所以仁人赞美它。
153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1]。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2]。”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3],辩其故也[4]。今若夫攻城野战[5],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6],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故也。
【注释】
[1] 乃若:转折连词,相当于“那么”。
[2] 物:事。于故:指迂远难行之事(孙诒让说)。
[3] 特:只不过。
[4] 辩:通“辨”。
[5] 若夫:语气助词。
[6] 苟:如果,假使。说:通“悦”。
【译文】
然而,如今天下的士君子都会说:“是的,像那样兼相爱当然很好。虽然如此,但却也是天下难以办到的事啊!”墨子说道:天下的士君子只是没有认识到它的好处、了解到它的道理罢了。如今人们攻城略地,不惜杀人以求成名,这是天下百姓都觉得为难的事。但如果国君喜欢,那么士人和百姓就会去做。何况兼相爱,交相利与这些不同。凡是爱人的人,人必然会爱他;利人的人,人也会利他;憎恶人的人,人必然会憎恶他;害人的,人必然会害他。这有什么困难的呢?只不过国君不把这种原则运用到处理政事中去,士大夫们不把这种原则付诸行动罢了。
154 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1],韦以带剑[2],练帛之冠[3],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4],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5],扶墙然后起,比期年[6],朝有黧黑之色[7]。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勾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8],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9],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恶衣[10],杀身而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焉,特上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
【注释】
[1] 牂:母羊。
[2] 韦:熟牛皮。
[3] 练:白色的熟绢。
[4] 细要:即细腰。
[5] 胁息:屏气。
[6] 比:及,等到。期年:一年。
[7] 黧黑:人饥瘦时面色发黑。
[8] 此句传写有误。“和合之”疑为“私令人”之误;“舟”疑为“内”之误(孙诒让说)。
[9] 碎:疑为“萃”之借字,行列,阵列(孙诒让说)。
[10] 乃若夫:语气助词。
【译文】
从前,晋文公偏好臣子服装简陋,所以文公的臣子都穿着母羊皮做的衣裳,简单的熟牛皮腰带上佩剑,头戴普通熟绢做的帽子,进宫面见国君,出来侍列朝堂。这是什么缘故?国君喜欢这样,所以臣子就这样去做。从前,楚灵王喜欢士人细腰,所以灵王的臣子每天都只吃一顿饭作为节制,屏气然后束紧腰带,扶墙然后才能站起。等一年之后,满朝臣子多面目黑瘦。这是什么缘故?国君喜欢这样,所以臣子就这样去做。从前,越王勾践喜欢勇猛的将士,为训练臣子的尚勇精神,私下令人放火烧寝殿,考验他的士臣说:“越国的宝藏都在这里面。”越王亲自为将士们击鼓使之奋进,将士们听到鼓音,争先恐后以至乱了队形,冲进大火被烧死的有一百多人。越王不得已鸣金他们才肯退下。所以墨子说道:节食、陋衣、杀身求名,这些都是天下百姓觉得非常为难的事。但如果国君喜爱,众人就会去做。何况兼相爱,交相利,与这些事情不同。凡是爱人的人,人必然会爱他;利人的人,人也会利他;憎恶人的人,人必然会憎恶他;害人的人,人必然会害他。这有什么难的呢?只不过国君不把这种原则运用到处理政事中去,士大夫们不把这种原则付诸行动罢了。
155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不可行之物也[1],譬若挈太山越河济也[2]。”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夫挈太山而越河济,可谓毕劫有力矣[3],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4],以泄渠、孙、皇之水[5];北为防原、泒[6],注后之邸[7]、嘑池之窦[8],洒为底柱[9],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10];东方漏之陆[11],防孟诸之泽[12],洒为九浍[13],以楗东土之水[14],以利冀州之民[15]。南为江、汉、淮、汝[16],东流之,注五湖之处[17],以利荆、楚、於越[18]与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昔者文王之治西土[19],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20],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21]。天屑临文王慈[22],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23],有所杂于生人之间[24];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昔者武王将事泰山[25],隧传曰[26]:“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27],大事既获,仁人尚作[28],以祗商夏[29]、蛮夷丑貉[30]。虽有周亲[31],不若仁人。万方有罪,维予一人。’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注释】
[1] 物:事。
[2] 挈:举。太山:即泰山。河:黄河。济:济水。
[3] 毕:疾,迅速。劫:疑为“劼”之误(孙诒让说),形容有力的样子。
[4] 西河:在山西、陕西交界处那一段黄河的古称。渔窦:古水名,疑即龙门。
[5] 渠、孙、皇:皆古水名。
[6] 原、泒:皆古水名。
[7] 后之邸:古地名。
[8] 嘑池:即滹沱。窦:通“渎”,大河。
[9] 洒:分流。底柱:即砥柱山。
[10] 燕、代:皆为古代北方国名。胡、貉:皆为古代北方部族名。
[11] 方:当为“为”(孙诒让说)之误。漏:疏导。之陆:疑当作“大陆”(孙诒让说)。
[12] 孟诸之泽:古湖泽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13] 九浍:九条河流。
[14] 楗:同“键”,门限。这里指限制。
[15] 冀州:上古九州之一,在今河北南部和河南北部一带地区。
[16] 江:长江。汉:汉水。淮:淮河。汝:汝水。
[17] 五湖:指太湖,有时也包括太湖附近的湖泊。
[18] 荆楚:即楚国。於越:即吴越。
[19] 西土:指今天陕西岐山一带,周民族原定居于此。
[20] 乍:古通“作”。
[21] 穑人:农夫。黍稷:泛指粮食。狗彘:泛指家畜。
[22] 屑:顾。临:察视。
[23] 连独:穷苦茕独之意(孙诒让说)。连,疑当读为“矜”,穷苦。
[24] 杂:读为“集”(孙诒让说),取得成就。
[25] 将事泰山:指武王既定天下之后,准备到泰山进行祭祀。
[26] 隧:当为“遂”,于是。传:祝辞。
[27] 曾孙:天子或诸侯祭祀时的谦称。有事:指行此祭祀。
[28] 尚:辅佐。作:起。
[29] 祗:读为“振”,拯救(孙诒让说)。商夏:即华夏。
[30] 蛮夷丑貉:泛指中原之外的少数民族。
[31] 周亲:至亲。
【译文】
然而,如今天下的士君子都说:“是的,像那样兼相爱当然很好。虽然很好,但却是无法实现的事,就好像要举起泰山、跨过黄河济水一样。”墨子说:这比方不恰当。举起泰山、越过黄河济水,可以说是迅捷有力了,但从古到今,还没有能做到这样的人。兼相爱,交相利就与此不同了,古时候圣王早就实现过了。怎么知道的呢?古时候大禹治理天下洪水,在西边修筑了西河、渔窦,用来排泄渠、孙、皇的洪水。在北边修筑了原、泒的堤岸,使洪水流入之后再流进邸湖和滹沱河;让黄河在砥柱山分流,开凿龙门山,以便利燕、代、胡、貉的人民。东边疏导大陆上的积水,修筑孟诸泽的堤岸,同时把水分为九条河道,以阻止它泛滥,以便利冀州人民。南边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使它们东流入海,注入太湖等各处湖泊,以便利荆楚、吴越和南夷的人民。这说的是夏禹的事,我们今天应该践行这种“兼爱”了。从前,文王治理西土,就像日月一般,光耀四方,泽被西土。不会因为是大国就欺侮小国,不会因为人口众多就欺侮鳏寡孤独,不会因为有势力强大就抢夺农人的粮食和家畜。上天眷顾文王的慈爱之心,所以年老无子的人,能够得到供养而终其天年;茕独无兄弟的人,能够在常人之中正常营生;从小失去父母的人,能够有所依傍而长大成人。这是文王那时的事,我们今天应该践行这种“兼爱”了。从前,武王行祭于泰山,于是在祝辞里说:“泰山有灵,我行此祭祀,伐纣之事已获成功,有仁人在身边辅佐,可以振兴华夏,泽被边疆荒野。即使有至亲,也不及我有仁人。四方百姓若有罪过,全都由我一人承当。”这说的是武王时的事,我们今天应该践行这种“兼爱”了。
156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1],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
【注释】
[1] 忠:通“中”(孙诒让说),内心。
【译文】
因此墨子说道:如今天下的君子,如果心中实在希望天下富强而憎恶贫困,希望天下大治而憎恶混乱,那么大家应当兼相爱,交相利。这是圣王的法则,是天下得以大治的正道,不可不努力践行啊!
【评析】
墨子之文大抵为“墨者演墨子的学说而作”(胡适语),本篇的这种现象尤为突出。整篇文章的命题立意颇似子思之作《中庸》,主旨是为孔子的中庸思想张目,只是形式上更具特色。《兼爱》的中篇是以问难的方式逐层推进的,逻辑线索清晰,论证如抽丝剥茧而又能环环相扣,直至最后图穷匕见、水落石出。作者在文中充当的是问难者的角色,往往是就问题的关键之处发问,然后引墨子的言论正面阐发,一问一答之间,墨子的“兼爱”思想逐渐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开篇引墨子之言曰:“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神情口吻,莫不毕肖墨子,正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答李翊书》)。作者紧接着发问:“然则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接着引出墨子对当今天下乱象的理论总结,天下之害皆起于“不相爱”。这是本文的第一个理论层次,也就是提出问题的阶段。第二个理论层次属于解决问题的阶段,作者问道:既然找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该如何解决问题呢?墨子的回答是用“兼相爱、交相利”的办法去克服之。然而,这仅仅是理论层面的东西,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所以作者进一步追问:兼爱理论自然是好的,但却有迂阔的嫌疑。正如子路批评孔子的“正名”理论一样(《论语·子路》),再好的理论,如果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只能沦为一纸空谈。显然,问难双方也都意识到,接下来的回答才是“兼爱”思想得以确立的关键,故而墨子长篇大论,力证“兼爱”之可行。墨子的论证主要从两个方面出发,一个是总结“兼爱”不行的原因,主要在于“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辩其故”,上不行则下不效;另一方面,墨子举大禹、文王、武王的例子,意图证明“兼爱”思想不但切实可行,而且行之有效,并反复表明自己以实际行动推行“兼爱”思想的决心。
抛开思想上的门户之见,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墨子是真诚的。他不但真诚地相信自己理论的正确性和可行性,也真诚地用全部生命去践行自己的理论主张。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墨子的善良显得如此迂腐而脆弱。我们也不得不钦佩,墨子是真正的勇者。哪怕面对再多人的质疑和嘲讽,墨子依然执拗地认为:“兼爱”不是不能实现,而在于人们肯不肯努力去做。我们也不得不感佩,墨子对理想的执着和行动的果决非常像一名真正的清教徒,可以为理想、为信念百折不挠,九死而不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墨子是个痴人,是个勇于为公平、正义而献身的痴人。也正因为他的痴,才让我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好。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墨子那样地活着,未来一定会无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