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贤中
【题解】
《尚贤》上篇为理论总纲,而中篇则是从上位者的角度出发,要求国家统治者要能够为贤者提供发挥其聪明才智的充要条件。墨子开篇就提醒统治者要知道尚贤乃为政之本,进而提出进贤使能的原则,也就是“置三本”,即:“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只有高爵、重禄和不受掣肘的行政权力,才会使天下的民众相信君主“尚贤”的态度是真诚的,才会有贤能之士前来依附,才能得到贤士们的竭诚效力。然而,现实并不能令墨子满意,当今的王公大人,任人唯亲唯貌,“明小物而不明大物”,不察尚贤乃为政之本。全文不仅现实针对性强,理论色彩浓郁,而且颇具思想家语重心长的特有意味。
91 子墨子言曰:今王公大人之君人民[1],主社稷,治国家,欲修保而勿失[2],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3]!何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曰:自贵且智者[4],为政乎愚且贱者,则治;自愚贱者[5],为政乎贵且智者,则乱。是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
【注释】
[1] 君:统治。
[2] 修:长。
[3] 故:一作“胡”,为什么(毕沅说)。也:通“耶”。
[4] 自:由,让。
[5] 愚贱:依上文当为“愚且贱”(孙诒让说)。
【译文】
墨子说:如今王公大人统治百姓,主持政权,治理国家,希望能够长久地保持而不失去,为什么不知道尊重贤才是为政的根本呢!为什么说尊重贤才是为政的根本呢?答道:让高贵而有智慧的人去统治愚蠢而且低下的人,国家就会得到治理;让愚蠢而且低下的人去统治高贵而且有智慧的人,国家就会混乱。因此就能知道尊重贤才是为政的根本。
92 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1],不偏贵富,不嬖颜色[2]。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3],贫而贱之,以为徒役[4]。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相率而为贤者。以贤者众,而不肖者寡,此谓进贤。然后圣人听其言,迹其行[5],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谓事能。故可使治国者,使治国;可使长官者,使长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凡所使治国家、官府、邑里,此皆国之贤者也。
【注释】
[1] 党:偏袒。
[2] 嬖:宠爱。颜色:指美貌的女子。
[3] 不肖:品行不好或没有才能。
[4] 徒:被罚服劳役的人。役:奴仆,供人役使的人。
[5] 迹:观察。
【译文】
因此古代圣明的君王非常尊重并任用贤能的人,不偏袒父亲兄长,不偏向富贵的人,不宠爱娇妻美妾。贤能的人就推举选拔上来,使他富裕而且尊贵,让他做官长;没有才能的人就冷落甚至罢免他,使他贫穷而且低贱,让他做奴役。所以人民都因为赏赐得到勉励,因为惩罚而感到畏惧,争先恐后去做贤能的人。这样贤能的人就会增多,而不贤的人就会减少,这就叫进贤。然后圣人就听他的言论,观察他的行为,考察他的能力,慎重地授予他官职,这就叫事能。所以能够治理国家的人,就让他治理国家;能够胜任官长的人,就让他做官长;能够管理邑里的人,就让他管理邑里。凡是能够治理国家、主持官府、管理邑里的人,这些都是国家的贤人。
93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1],听狱治政[2],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3],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4],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5]。故国家治则刑法正,官府实则万民富。上有以絜为酒醴粢盛[6],以祭祀天鬼;外有以为皮币[7],与四邻诸侯交接;内有以食饥息劳,将养其万民;外有以怀天下之贤人[8]。是故上者天鬼富之,外者诸侯与之,内者万民亲之,贤人归之。以此谋事则得,举事则成,入守则固,出诛则强。故唯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亦其法已。
【注释】
[1] 蚤:通“早”。晏:晚。
[2] 听:处理,判决。狱:诉讼,官司。
[3] 夙:早晨。兴:起,起来。
[4] 莫:通“暮”,黄昏。
[5] 乎:于。
[6] 上:指对上天鬼神。絜:即“洁”,洁净。
[7] 皮:皮毛。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
[8] 怀:怀柔,安抚。
【译文】
贤能的人治理国家,上朝早而退朝晚,听审案件并处理政务,所以国家得到治理,刑法得以端正。贤能的人做官,睡得晚起得早,征收关市、山林、泽梁的税利,用以充实国库,所以国库充实而财产不再流失。贤能的人管理邑里,早出晚归,耕作种植,囤聚豆类和小米,所以豆米丰收而百姓食物充足。所以国家大治刑法就会公正,国库充足百姓就会富裕。对上有洁净的酒食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对外能够置备皮毛和丝织品,与周围的诸侯国交往;对内能够使饥饿的人得到食物,使疲劳的人得到休息,使万民得到休养生息;对外能安抚天下有才能的人。所以上有天帝鬼神使他富裕,外有诸侯给予帮助,内有万民亲附,贤人归顺。有这些有利条件,谋事能达到目的,行事能够成功,在内防守能够稳固,对外讨伐就会强大。所以从前三代圣明的君王尧、舜、禹、汤、文、武能称王于天下,成为诸侯之首,这也正是他们的法则。
94 既曰若法[1],未知所以行之术,则事犹若未成,是以必为置三本[2]。何谓三本?曰: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夫岂为其臣赐哉,欲其事之成也。《诗》曰:“告女忧恤,诲女予爵。孰能执热,鲜不用濯。”[3]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不可以不执善承嗣辅佐也。[4]譬之犹执热之有濯也[5],将休其手焉。古者圣王,唯毋得贤人而使之,般爵以贵之[6],裂地以封之,终身不厌。贤人唯毋得明君而事之,竭四肢之力以任君之事,终身不倦。若有美善则归之上,是以美善在上而所怨谤在下,宁乐在君,忧慼在臣。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
【注释】
[1] 曰:当为“有”之坏字(王念孙说)。若:此。
[2] 三本:三项根本措施。
[3] 今本《诗经·桑柔》作“告尔忧恤,诲尔序爵。孰能执热,逝不以濯。”
[4] 执:这里指亲近。
[5] 有:据上文疑为“用”字。
[6] 般:读“颁”(吴汝纶说),颁发。
【译文】
既然有了这样的法则,但还不知道实行的方法,那么事情仍然做不成,因此必须确定三项根本的措施。什么是三项根本措施呢?答道:爵位不高百姓就不会敬重,俸禄不优厚百姓就不会信任,政令不果断百姓就不会畏惧。所以古代的圣王给予贤人很高的爵位,优厚的俸禄,把政事交给他,给予他决断的权利。这难道是因为是自己的臣子就给予赏赐吗?是为了让他做成事情罢了。《诗经》说:“告诉你要体恤别人,教导你要按次序授予爵禄。谁能拿着热的东西,而不放到冷水里去浸洗呢?”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国君和诸侯不可不以亲近的态度对待继承人和辅佐的臣子。这就好比拿过热的东西,需要先把手放在冷水里浸洗一下一样,是为了让手得到缓冲的机会。古代圣明的君王,一定要得到贤能的人,并且任用他,授予爵位来使他尊贵,划分土地来封赏他,终身对他不感到厌倦。贤能的人只希望遇到圣明的君王并且侍奉他,竭尽全力为君王办事,终身不感到倦怠。如果有美名善誉就归功于主上。因此,美名善誉归功于主上,而百姓的怨言由臣下承担;安乐由主上享受,忧患由臣下承担。因此古代的君王就是像这样处理政务的。
95 今王公大人亦欲效人以尚贤使能为政,高予之爵,而禄不从也。夫高爵而无禄,民不信也。曰:“此非中实爱我也[1],假藉而用我也[2]。”夫假藉之民,将岂能亲其上哉!故先王言曰:“贪于政者不能分人以事[3],厚于货者不能分人以禄。”事则不与,禄则不分,请问天下之贤人将何自至乎王公大人之侧哉?若苟贤者不至乎王公大人之侧[4],则此不肖者在左右也。不肖者在左右,则其所誉不当贤,而所罚不当暴,王公大人尊此以为政乎国家[5],则赏亦必不当贤,而罚亦必不当暴。若苟赏不当贤而罚不当暴,则是为贤者不劝而为暴者不沮矣[6]。是以入则不慈孝父母,出则不长弟乡里[7],居处无节,出入无度,男女无别。使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倍畔[8],君有难则不死,出亡则不从,使断狱则不中[9],分财则不均,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措其国家[10],倾覆其社稷者,已此故也[11]。何则?皆以明小物而不明大物也。
【注释】
[1] 实:真正,确实。
[2] 藉:通“借”。
[3] 政:这里指权势。
[4] 苟:姑且,暂且。
[5] 尊:同“遵”,遵循。
[6] 沮:同“阻”(尹桐阳说),阻止,终止。
[7] 弟:敬顺兄长。
[8] 倍畔:即“背叛”。
[9] 中:中的,恰好符合。
[10] 虽:即“唯”(王引之说)。
[11] 已:同“以”。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人也想效仿古代圣人,用贤能的人来治理国家,给予他们很高的爵位,但却不给相应的俸禄。高爵位而没有俸禄,百姓就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崇尚贤能。他们会说:“这不是真正爱我,只是假装用我来作个样子。”既然是假用贤人来谋虚名,百姓又怎么能亲近王公大人们呢?所以先王说:“贪婪权势的人,不会把政务分给别人;对财货很看重的人,不会把俸禄分给别人。”政务不让别人参与,俸禄不与别人分享,请问天下的贤能之士怎么会心甘情愿到王公大人们的身边呢?如果贤能之士不来到王公大人们的身边,那么不贤之人就会聚集在王公大人们的周围。不贤的人在王公大人周围,那么他们所称赞的人就不会是真正的贤能之士,所惩罚的也不是真正的丑恶之人。王公大人们如果以此来治理国家,那么奖赏的就一定不是贤能之士,惩罚的也不是丑恶之人。如果赏的不是贤人,罚的不是恶人,那么贤人就不会受到勉励而恶人也不会得到制止。这样百姓在家就不会孝顺父母,在外不会尊重乡里的人。生活没有节制,出入没有法度,男女没有界限区别。这样,让他治理官府就会抢劫偷窃,让他守护城池就会投降叛变,君主有危难也不会舍身救主,君主外出逃亡也不会冒死跟从。让他断案不会公正,让他分配财物不会平均,与他谋事达不到目的,与他行事不会取得成功,在内防守不能稳固,对外征讨也不会强盛。从前三代残暴的君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去他们的国家,倾覆他们的社稷,都是这个缘故。为什么会这样呢?都是因为他们只懂得小道而不明白大道啊!
96 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藉良宰。故当若之二物者[1],王公大人未知以尚贤使能为政也。逮至其国家之乱[2],社稷之危,则不知使能以治之,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3]、面目佼好则使之[4]。夫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岂必智且有慧哉!若使之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国家之乱既可得而知已。
【注释】
[1] 之:此,这,指良工、良宰两件事情。
[2] 逮:及,等到。
[3] 故:理由,这里指功劳。
[4] 佼:通“姣”,美丽。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人,有一件衣服不能缝制,必定会借助于高明的裁缝;有一头牛羊不能宰杀,必定会借助于高明的屠夫。所以像这两件事情,王公大人们未尝不知道用尚贤使能的办法去处理。等到国家发生动乱,社稷面临危险的时候,却不知道任用贤能之士去治理,而是凡亲戚就任用,没有功劳却得到富贵、容貌长得好看的人被任用。没有功劳却得到富贵,容貌长得好看就被任用,难道这些人一定有智慧吗?如果用他们来治理国家,那么就是让没有智慧的人治理国家。国家发生动乱是可以预知的。
97 且夫王公大人有所爱其色而使[1],其心不察其知而与其爱[2]。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处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此其故何也?曰:处若官者爵高而禄厚[3],故爱其色而使之焉。夫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则此官什倍也[4]。夫治之法将日至者也,日以治之,日不什修[5],知以治之[6],知不什益,而予官什倍,则此治一而弃其九矣。虽日夜相接以治若官,官犹若不治。此其故何也?则王公大人不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故以尚贤使能为政而治者,夫若言之谓也;以下贤为政而乱者[7],若吾言之谓也。今王公大人中实将欲治其国家,欲修保而勿失,胡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
【注释】
[1] 且夫:连词,表递进。
[2] 心:疑为“必”之误(陶鸿庆说)。
[3] 若:此。
[4] 什:十。
[5] 修:长。
[6] 知:通“智”。
[7] 下:这里指废弃不用。
【译文】
况且王公大人们是因为宠爱他而任用他,必定不会考察他的智慧就给予他宠爱。因此不能管理百人的人,却让他去管理千人;不能管理千人的人,却让他去管理万人。这是什么原因呢?答道:担任这种官职的人,爵位高而且俸禄丰厚,是因为喜爱他外貌而任用他。不能治理千人的人,让他做管理万人的官,那么他做的官就是他能力的十倍。治国的方法,应该是每天都要处理政务,每天都处理政务,但每天的时间并没有延长十倍,用智慧去治理,但智慧不能增加十倍,却给予超出他能力十倍的官职,这是政务处理了一成而抛弃了九成啊!即使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政务仍然不会得到治理。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王公大人们不知道尊崇贤能之士来处理政务啊!所以因为任用贤能之士而政务得到治理,就是这些话所说的意思;不任用贤能之士而使国家发生动乱的,就是我的这些话所说的意思。现在王公大人,如果真的希望治理好他的国家,想要长久地保持政权而不丧失,为什么不去考察尚贤是为政的根本呢?
98 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圣王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1]。《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2]。”《汤誓》曰[3]:“聿求元圣[4],与之戮力同心[5],以治天下。”则此言圣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故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贤使能为政[6],无异物杂焉[7],天下皆得其利。
【注释】
[1] 《距年》:古书名(吴汝纶说)。
[2] 裨:增添,助益。
[3] 《汤誓》:《尚书》篇名。但今本《尚书》无此内容。
[4] 聿:句首语气词。元:首,这里指伟大。
[5] 戮力:并力,合力。
[6] 审:审慎,慎重。
[7] 异物:别的事情。
【译文】
况且,把崇尚贤作为政务的根本,难道只是墨子一家之言吗?这是王的大道,是先王之书《距年》中的记载。《传》书上说:“寻求圣贤的君子和智慧卓越的人来辅佐你。”《汤誓》上说:“寻求伟大的圣人,和他同心协力来治理天下。”这就是说圣人不放弃用崇尚贤人作为政治的根本。所以古代圣明的君王能够审慎地用尚贤作为政治的根本,不受外物的干扰,天下都从中受益。
99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1],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2],治天下之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3],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说被褐带索[4],庸筑乎傅岩[5],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此何故始贱卒而贵,始贫卒而富?则王公大人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是以民无饥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劳而不得息,乱而不得治者。
【注释】
[1] 陶:制作陶器。河:黄河。历山、雷泽:古地名,无考。
[2] 与接:这里指“掌管”。
[3] 有莘:古国名,姒姓,夏禹之后。汤娶有莘之女。私臣:陪嫁的随从。
[4] 被:披。褐:粗布衣服。索:粗绳子。
[5] 庸:通“佣”。筑:筑墙。傅岩:亦称“傅险”,古地名。相传商代贤士傅说为奴隶时版筑于此,故称。
【译文】
古时候舜在历山耕种,在黄河边制作陶器,在雷泽捕鱼,尧在服泽北岸得到了他,推举他做天子,让他接管天下政务,让他管理天下的百姓。伊挚,是有莘氏女陪嫁的随从,曾经做过厨师,汤得到了他,推举他做自己的相国,让他管理天下政务,管理天下的百姓。傅说穿着粗布衣服,腰里系着绳子,在傅岩筑墙。武丁得到了他,推举他做国相,让他掌管天下政治,管理天下的百姓。这些人为什么开始卑贱而最后显贵,开始贫穷而最后富裕呢?那是因为王公大人明白用崇尚贤能之士来治理天下的道理,所以百姓不会饥饿而得不到食物,不会寒冷而得不到衣服,不会疲劳而得不到休息,也不会混乱而得不到治理。
910 故古圣王以审以尚贤使能为政[1],而取法于天。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2],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然则富贵为贤,以得其赏者谁也?曰:若昔者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是也。所以得其赏何也?曰: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又率天下之万民以尚尊天、事鬼、爱利万民。是故天鬼赏之,立为天子,以为民父母,万民从而誉之曰“圣王”,至今不已。则此富贵为贤,以得其赏者也。
【注释】
[1] 以:前“以”字当为“能”之误(陶鸿庆说)。
[2] 虽:仅仅,只有。
【译文】
所以古代圣王能够审慎地用崇尚贤能的原则来治理天下,而取法于天。只有天不分贫贱富贵、亲疏远近,只要是贤能的人就推举并任用他,不肖的人就压制并罢免他。既然这样,那么处身富贵又自身贤能,因而得到奖赏的人都谁呢?答道:像以前三代时的圣王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就是这样。他们得到赏赐的原因是什么呢?答道:他们治理天下,兼爱天下人,因而受利,又带领天下万民尊崇上天、侍奉鬼神,爱民利民。所以天帝鬼神奖赏他们,立他们为天子,让他们做百姓的父母,万民亲附他们并且称赞他们为“圣王”,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这就是身处富贵又自身贤能,因而得到赏赐的人啊!
911 然则富贵为暴,以得其罚者谁也?曰:若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是也。何以知其然也?曰:其为政乎天下也,兼而憎之,从而贼之[1],又率天下之民以诟天侮鬼[2],贼傲万民,是故天鬼罚之,使身死而为刑戳,子孙离散,室家丧灭,绝无后嗣,万民从而非之曰“暴王”,至今不已。则此富贵为暴,而以得其罚者也[3]。
【注释】
[1] 贼:害。
[2] 诟:骂。侮:轻慢,怠慢。
[3] 而:疑为衍字。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那些处身富贵却行为残暴而受到惩罚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答道:像以前三代残暴的君王桀、纣、周幽王、周厉王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答道:他们治理天下,使天下人互相憎恨,互相残害,又带领天下的百姓诅咒天帝,侮辱鬼神,残害百姓。所以天帝鬼神惩罚他们,让他们遭受刑法而被杀,子孙离散,家室破灭,后嗣断绝,万民于是非难他们,称之为“暴王”,至今也没停止。这就是身处富贵而行为残暴,因而得到惩罚的人啊!
912 然则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谁也?曰:若昔者伯鲧[1],帝之元子[2],废帝之德庸[3],既乃刑之于羽之郊[4],乃热照无有及也[5],帝亦不爱。则此亲而不善以得其罚者也。
【注释】
[1] 伯鲧:传说为中国原始社会时期的部落首领,曾奉尧帝之命治水,失败被杀。
[2] 帝:指颛顼。元子,指长子。
[3] 庸:功劳。
[4] 既:不久。羽,古地名,失考。
[5] 乃热照无有及:言幽囚之日月所不照(孙诒让说)。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那些亲近但是办事不力而受到惩罚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答道:像以前颛顼帝的长子伯鲧,败坏了颛顼帝的功德,于是在羽山的郊野被杀,那里是日月之光照不到的地方,帝也不再爱他。这就是亲近而办事不力,因此得到惩罚的人啊!
913 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1]。何以知其然也?先王之书《吕刑》道之曰[2]:“皇帝清问下民[3],有辞有苗[4]。曰:‘群后之肆在下[5],明明不常[6],鳏寡不盖[7],德威维威,德明维明。’乃名三后[8],恤功于民[9]。伯夷降典[10],哲民维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隆播种[11],农殖嘉谷[12]。三后成功,维假于民[13]。”则此言三圣人者,谨其言,慎其行,精其思虑,索天下之隐事遗利,以上事天,则天乡其德[14];下施之万民,万民被其利,终身无已。故先王之言曰:“此道也,大用之天下则不窕[15],小用之则不困,修用之则万民被其利,终身无已。”《周颂》道之曰[16]:“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若地之固,若山之承[17],不坼不崩[18]。若日之光,若月之明,与天地同常[19]。”则此言圣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修久也[20]。故圣人之德盖总乎天地者也。
【注释】
[1] 稷:即后稷,周朝王族的始祖,尧舜时的农官,善耕种。皋陶:东夷部落首领,舜帝掌管刑法的“理官”,以正直闻名,被奉为中国司法的鼻祖。
[2] 《吕刑》:《尚书》中的篇名。
[3] 清问:明审详问。
[4] 辞:诉讼。《说文》:“辞,讼也。”有苗:古族名,也称三苗。
[5] 肆:当为“逮”(孙诒让说),及。
[6] 明明:指有明德之人(孙诒让说)。
[7] 鳏:老而无妻的人。寡:老而无夫的人。
[8] 名:通“命”。《说文》:“名,自命也。”
[9] 恤:忧虑,体恤。功:工作,事情。
[10] 伯夷:此处的伯夷指舜帝的臣子。降:指制定。
[11] 隆:通“降”(王念孙说)。
[12] 农:《广雅·释诂》:“勉也。”
[13] 假:通“嘏”(孙诒让说),《尔雅·释诂》:“嘏,大也。”
[14] 乡:通“享”。
[15] 窕:《尔雅》:“窕,间也。”有空隙,不充实。
[16] 《周颂》:今本《周颂》无此诗句,疑为佚诗。
[17] 若山之承:言如山之高也(孙诒让说)。
[18] 坼:分裂,裂开。崩:倒塌,崩裂。
[19] 常:犹言“保守”(孙诒让说)。
[20] 埴:制作陶器用的黏土。
【译文】
既然这样,那么天所使用的有才能的人,又是谁呢?答道:像以前禹、后稷、皋陶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先王在《尚书》中的《吕刑》篇中说:“尧帝详细询问百姓,百姓们纷纷谴责有苗氏。尧帝说道:‘各位诸侯以及在下做事的大人们,不拘常规任用有明德的贤能之士,即使是鳏夫寡妇也不会被埋没。只有用高尚的品德建立起来的威严才是真正的威严,只有以高尚的品德为根本的明察才是真正的明察。’于是命令三位君王,体恤人民,勤劳民事。伯益制定法令,让他们效法贤人;大禹治理水土,主管命名山川;后稷推行播种,勉励农民种好庄稼。三人的成功,给人民带来了巨大而长远的利益。”那么就是说这三位圣人,谨言慎行,深思熟虑,寻求天下未曾显露的事情和遗漏的利益,以上奉皇天,那么皇天享用他们的德行;对下施恩于万民,万民蒙受他们的恩惠,终身不曾停止。所以先王说道:“这种道术,广泛地运用于天下不会有疏漏,小范围地使用也不会有困塞,长期使用就会使百姓都广受恩惠,终身不要停止。”《周颂》说:“圣人的德行,像天一样高,像地一样广,他的光辉普照天下。像大地一样稳固,像高山一样耸立,不会断裂不会崩塌;像太阳的光辉,像月亮的明亮,与天地共存。”那么,这就是说圣人的德行,光明而博大,坚韧而稳固,所以能够长久。因此,圣人的美德,总合了天地间的一切美德。
914 今王公大人欲王天下,正诸侯,夫无德义将何以哉?其说将必挟震威强[1]。今王公大人将焉取挟震威强哉?倾者民之死也[2]。民生为甚欲,死为甚憎,所欲不得而所憎屡至,自古及今未尝能有以此王天下、正诸侯者也。今大人欲王天下,正诸侯,将欲使意得乎天下,名成乎后世,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3]。此圣人之厚行也。
【注释】
[1] 挟:倚仗,仗恃。
[2] 倾者:当作“倾诸”(孙诒让说)。
[3] 故:通“胡”,为什么。
【译文】
现在王公大人想要称王天下,匡正诸侯,没有德行仁义该怎么办呢?他们的言论必定会挟威势和强权来使人震服。现在的王公大人将从挟强权和威势来使人震服的做法中得到什么呢?必将覆灭于那些面临死亡威胁的百姓。生存是百姓最大的欲望,死亡是他们最大的憎恨,所希望得到的得不到,所憎恶的却不断到来,从古到今从没有能凭借这些而称王天下、匡正诸侯的。现在王公大人想要称王天下、匡正诸侯,想要使自己称王天下的愿望得以实现,名声在后世得以成就,为什么不察知尚贤是为政的根本呢?这是圣人崇高的德行啊!
【评析】
在《礼记·礼运》篇中,孔子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在这样一个理想国中,国家机器运转有序,社会道德得到人们的普遍遵循,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安宁祥和。这自然是一个人人向往的理想社会,问题是孔子并没有提出如何解决令国家机器有序运转、道德风尚无限普及的有效途径,因而我们只能把他的大同社会归为理想国。事实上,墨子的《尚贤》篇正是接过孔子“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话题,力图解决如何令国家机器有序运转的实际问题。
墨子认为,“尚贤”是走向理想社会状态的必然途径,而如何“尚贤”则是必须正视的现实理论问题。首先,墨子指出,统治者必须完全摆脱主观好恶和出身血统,这是尚贤使能的前提条件。“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真正的尚贤使能就要做到不任人唯亲,不袒护富贵之人,不以貌取人,这其实是问题的一体两面。其次,要建立起通畅的人才流通机制,切实做到“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赏罚分明,这是落实尚贤政策的基础条件。再次,还要建立起科学的人才考察制度,根据个人才能的不同量能授官,也就是墨子所谓的“听其言,迹其行,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谓事能。故可使治国者,使治国;可使长官者,使长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复次,要想建立起长效的用人机制,就要为人才提供宽松的执政环境,让他们能够不受任何干扰、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尽情发挥自己的专长,也就是墨子提出的“三本论”,即“爵位高”、“蓄禄厚”、“政令断”。爵位高给予贤才的是尊重,蓄禄厚给予人才的是生活待遇,政令断给予贤才的是信任,这三种措施是建立起长效用人机制的根本保证。最后,墨子将尚贤的理论基础归之于天,“故古圣王以审以尚贤使能为政,而取法于天。虽天亦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后王法先王,先王法天,仍然是儒家天人合一式的思维模式。
众所周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种理论的提出,具不具备现实可行性,首先要看他的现实针对性够不够客观全面。在正面提出自己的理论主张之后,墨子话锋一转,将批判的矛头直指荒谬的社会现实,让人们清醒地认识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为统治者提供了极具现实意义的客观理论背景。墨子指出,现实当中的统治者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完全不知“尚贤使能为政”重要性的无能之辈。他们平时或浑浑噩噩,或醉生梦死,等到国家有难、社稷倾危的时候“则不知使能以治之,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这种统治者的悲惨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另一种统治者是思欲有所为,也知道尚贤使能为政的重要性,但却不明就里,更不懂得如何有效利用人才,他们的做法往往是“高予之爵,而禄不从也”。要想国富民强,只知道尊重贤才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给他们足够发挥其聪明才智的平台和丰厚的生活条件,这是墨子对人性的深刻了解和客观运用。当然,墨子对自己和弟子们的要求比这要严苛得多,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和严苛的实干家,为了践行自己的理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孟子曰:“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庄子夸奖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庄子·天下》)
在我看来,墨子更像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