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很快。
时间是被某个不知名的小偷偷走了吧。梨原结衣靠在山下公园临海的暗红色栏杆旁，看见粼粼的烟波色海面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形的时候，她突然这样想到。
自己已经是国中三年级生了啊。
妹妹纱夏也在上个月升入立海大附中一年级，她最近爱上了打网球，加入了学校的女子网球社团，每天都练到很晚。
久美子妈妈很心疼，但见到纱夏越来越健康的身体和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喜悦的面容也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远处海鸥连成一片，灰压压地盖在海岸线上，一层淡淡的日光轻柔地拢着它们。
今天是阴天，整个天空都是灰白色的。
凛冽的晨风扑打过少女的脸庞，她伸手靠后拢了拢头发，今天没有扎马尾，风一吹，鸦青色的发像墨点滴进水中一样四散开。
她没带发绳，拢了几下发现没什么效果后就作罢了。
反正大清早的没什么人。
凌乱的黑色从她眼前闪过，露出靛青海水洌艳的江波。有堆碎的浮金细细闪现，结衣向上望，才发现有轻微的日光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来。
太阳，好像要出来了。
她忽然嗅到一阵馥郁的玫瑰花香。
淡雅，轻柔，却秾丽。
她转头寻找起香缘。
高挑清瘦的少年从她凌乱的墨色睫羽中冒出来，好似从天而降一般落入她身侧的空间中。
他们之间相隔了五米。
少年穿着一件廓形的白色短袖，扶在栏杆上的手指骨节纤长，手腕滑动，延伸出一节肌肉线条清明的紧实手臂。他理了极短的寸头，此刻太阳正慢慢冒出来，风吹动少年的衣领，紫灰色的暗光从他头顶掠过。
他生了一张极漂亮的侧脸，挺俏的鼻背像一座静弥山水画中立在江河之上的小小古桥，侧面头形饱满。此刻他眼帘垂挂，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淹过一小片阴影。
他似是感受到结衣的视线。眼睫微微颤动，朝她看过来。他正脸也很漂亮，眉色洌滟，此时微皱着眉，蓝灰调的暗色眼瞳正一眨不眨地审视着结衣。
结衣这才回过神，忙地转过头，不敢再打量。
她只敢盯着自己面前水光浮动的海面，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少年右眼下生了一颗泪痣，中和了少年略凌厉的眉眼，显出风致的艳色来。
她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耳尖悄悄变得滚烫起来。
结衣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立海大附中不缺美人，至少结衣身边不缺。无论是幼驯染文太还是妹妹纱夏都是学校里出名的漂亮孩子。
她也曾偶尔几次在网球部部活时去给文太送甜品而见过大名鼎鼎的其他网球部正选们。
确实都是漂亮孩子。
但她也只是在见到鸢尾花般清丽动人的幸村部长时，小小失神了片刻就立马回过神来。
从未像今天这般失礼地盯着对方看。
结衣感受到一股懊恼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她想，应该要道个歉吧。毕竟自己失礼到注视了对方不知道多久，直到对方察觉到明显的视线回望过来才收住。
不会把她当成什么公园痴汉吧！
霞红涌上结衣双颊，她抬起手背碰了碰自己发热的耳垂。
她暗自鼓动自己一番，片刻后才静下心神。
抬起头向身侧望去，才发现——
玫瑰味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
她慌忙眺望，才在远处瞧见一抹纯白色。少年已经离开了，他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穿着棕色校服、身形高大的男生。
还是被讨厌了么。
她垂下头，柔顺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一同滑落下来，在海面上显现出杨柳条似的倒影。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露出金身，风也渐渐停歇了，和煦的阳光打在结衣身上，暖洋洋的。
她注视着自己的倒影。
水面中她的眼眸好似与这波光洌艳的海水融合在一起，碧浪中荡漾出淡默的金光，影影灼灼。
被讨厌的滋味，还是这么难受啊。
无论是再经历几次，结衣想自己都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吧。
从前妹妹纱夏柳眉倒立，绀青色眼眸蹬得圆圆的，怒视她：“我真的最讨厌结衣了！讨厌讨厌讨厌！”
仅仅是因为结衣迟钝地没有及时发现纱夏不妙的心情。一起在甜品店排队时，没有跟着纱夏点一样的覆盆子千层，而是擅自选择了水無月这件事。
尽管纱夏是个把“讨厌”两个字挂在嘴边的孩子。
但结衣还是会被这个词打击到欣悦的心情瞬间消失。
那个时候她垂下双眸，一如今天这样。接着又迅速调整好心情，对着店员展露出那对甜甜的梨涡。
“对
不起呀，麻烦把我的那份水無月也换成覆盆子千层好么，谢谢您。”
水無月是一种夏日限定的甜糕。
在加入葛粉、白玉粉和糖的面团里，撒满色泽盈润颗粒鲜明的红豆，然后切成薄薄的三角形。
梨原结衣第一次吃到它，是在好友文太的推荐下。
丸井文太在某个放学后带着梨原结衣来到自己最爱的甜品店，吃惊于她居然从未来过甜品店。
甚至连有些甜品名字都不认识。
“水無月？这个名字好奇怪啊文太。”
“啊……结衣真是出乎意料的寡闻呀！水無月这个名字是因为天气啦……哎呀解释起来好麻烦，反正这个特别好吃就对了啦！我请你吃！”
结衣在那个夏日尝到了从没有听说过的水無月。
入口甜润，冰冰凉凉的。
好好吃。
跟好友的形容一模一样。
……回忆结束。
她的目光从橱窗里小小的三角形移开了，手中透明的塑料勺子轻轻地从千层上刮下来一小块，递入口中。玫红的覆盆子果肉在唇齿间爆开，汁水充盈口腔。
纱夏在对面笑弯了眼：“甜品就是要吃酸酸甜甜的才好吃嘛！水無月什么的也太甜了啊，腻死了！”
久美子妈妈坐在纱夏身边，温柔地摸了摸她垂顺的蜜棕色短发，神色欣然。
结衣什么话也没说。她已经很熟练了，轻车熟路地再挂上那对梨涡。
海边的梨原结衣结束了关于甜品店的被讨厌的故事的回忆。海风依旧泠冽，吹来淡淡的咸湿味道，有点像眼泪。
结衣曾尝过眼泪的味道，和海风很像呢。
在那个窝在百合香味的被窝里哭泣的夜晚，她愈是将头低埋，就愈能感受到鼻间浓郁的百合香，于是也就愈发地控制不住眼泪。
但第二天，水渍被洗干净了。
她稚嫩的小脸上又镌刻起那两枚梨涡。
爱哭的孩子也不会有糖吃，这个道理她从很早很早，早到还没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就明白了。
即使后面她曾因为名为“爱”的东西而不信邪尝试过，得到的除了狠狠撞到南墙后留下的疮疤和哭肿的眼睛，再没有其他了。
没有爱的小孩，
哭到撕心裂肺也不会有糖吃。
自那一天起，梨原结衣再没有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