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怀着这样的疑惑，沈悟爬上了山。
正巧是向心觅那日邀请他一起去爬的。
也就是从那天他没去赴约起，向心觅的态度忽然转变了，她的目光不再为他停留。
她认认真真上课，一声不吭决定去莫古国，吸引了越来越多人在她身边。
陆谨，还有柳家小公子也真的如她所说，再也没有缠着他。
他却一日日地，越发感到不满足起来。
沈悟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步步爬上了山，山路崎岖，尤其是下了雪，台阶尤其地滑，他走的很慢。
一路上根本没有人，这样的坏天气，哪有人有闲情逸致来爬山呢？
树梢被雪沉沉地压着，抬不起头。
山上很冷，沈悟的衣服穿的很薄，很快他的脸色就被冻得苍白，本就白如瓷玉的脸，此刻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了，嘴唇也泛着教人担心的青。
但他还是不管不顾的往上走着，有时候沈悟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他想借着这风雪想清楚些。
那座山并不高。静法寺就坐落在半山腰处，约莫半个时辰，沈悟就站在了寺门前。
静法寺内红瓦白墙，一片殿宇连绵，此刻却大门紧闭，并不欢迎他的到来。
天气恶劣，何况现在已经是晚上，僧人们也已经早早做完晚课，闭户休息了。
沈悟敲了半晌门，没人来应，似乎连守门的小和尚也去躲懒了。
他站在门边，袖手而立，转头看见远边层层叠叠的霜白，间或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从这里往下看，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他家的院落，沈悟往日读书疲乏时，总习惯站在自家窗前眺望那边的群山。
现在位置换了，他站在半山腰上，看自家小小的院落。
向心觅的家离他家不远，隔着遥远的山，那一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向心觅从前借着这个由头，等着他一同去学堂，一起回来，休假时常常“顺便”路过自家门口，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邀自己出门。
现在呢？距离变远了吗？他用眼睛去丈量。
她家很显眼，因为门口的街道上挂了一整排暖融融的，红彤彤的灯笼。
远远看起来像是很温暖的处所，和她这个人一样。
但是现在他被逐渐排除在这份温暖之外。
沈悟想，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向心觅当初孜孜不倦地待在他身边的每一日，他真的没有欢喜吗？
不是，当然不是。如果真的不喜欢。他为什么每逢节假日就会腾出时间，早早的甚至熬夜把功课温习完。
他拒绝向心觅的理由总是“我不喜欢出门”“不感兴趣”。
其实只要他说，他还有功课要做。向心觅一定会马上就收回邀请，她绝不会耽误他的功课和前程。
他比谁都知道该如何拒绝向心觅。
但他没有。沈悟在演戏给自己看。他刻薄地讽刺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呢？沈悟质问自己。
他的心慢慢做出回答。
向心觅不计回报地对他好，对他来说有时是一种负担。
沈悟习惯做有用的人。认真读书，给母亲这些年的付出回报。
教陆由读书写字，回报陆谨的善意。
侍奉尚先生左右，回报他的知遇之恩。
但他能给予向心觅什么呢？送来的新书，珍贵却从不提起；知晓他家境贫寒，私下的尽力隐蔽的照顾；从来不嫌他无趣，很善于逗他开心。
她这样好，他却一无所有，回报不起。
沈悟想，向心觅的好就像是自己抢占了别人的东西，迟早有一天要还回去。
他明明知道如此，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他不想还。
沈悟想起那天未赴的约，她有没有许什么愿望？
如果自己能实现她的愿望呢？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回报。
那样自己就有理由，留住她。
他沿着蜿蜒曲折的墙一路往前走，找了一处低矮些的墙，翻了过去。
沈悟当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第一次，也是和向心觅一起。
那是为了救一只小猫，向心觅似乎很喜欢这种小动物。
或者说，她很关心世间万物的生命，连窗外飞过了一只鸟，她都会为其投去两份目光。
那只小猫不知怎么瘸了一只腿，走了一瘸一拐的，向心觅注意到了，就想去抓它去看医生。
但是她跑不过三只腿的小猫，小猫受了惊，一溜烟跑进了一座荒废的院子里，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她拽着沈悟的袖子，不依不饶地盯着小猫消失的地方，
又转头看他，还是说：“沈悟，我们翻墙吧。”
沈悟很无奈。这有些超出他循规蹈矩十几年的界限。
他平静地拒绝：“这不合规矩。”
语气却并不怎么强硬。
向心觅不在乎地看着他：“规矩是人定的，小猫是活的，当然是小猫更重要。”
她又说：“你去不去，不去你在外边等着，我自己翻。”
向心觅还是成功说服了沈悟，当然，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她，沈悟只能跟着她胡闹。
好像她的眼睛有魔力。
最终两人都很生疏地翻了墙，向心觅个子矮些，狼狈地翻上去时还不小心踩掉了别人院墙上的一片瓦。
向心觅深感抱歉，连说了几次对不起。走前还在门前放了三个铜板，那是一片瓦的价钱。
最后他们在那座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没有找到小猫，三只腿的小猫警惕性很强。
向心觅垂头丧气的，很担忧小猫的安慰。
沈悟看着向心觅身上沾的草叶子，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摘下来，他不擅长安慰，于是干巴巴地回复：“别担心，警惕是好事。”
这样的安慰当然没什么作用，向心觅没搭理他，仍然不死心地四处寻找，试图发现小猫的踪迹。
沈悟也在走神，他想，不管向心觅精心打扮，还是脏兮兮的样子，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
他读过那么多书，还是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词来形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那是沈悟十几年来第一次翻墙。更准确地说，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逾矩。
和向心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
现在向心觅不在，她的影响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沈悟观察了一圈，轻盈地从墙上蹦了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寺庙里比上次来时安静的多，落了薄薄一层雪，少了人的喧嚣，更像是一幅水墨画了。、
沈悟想，向心觅应该会更喜欢这样的寺庙。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雪，手已经完全冻冰了，现在却又因为短暂的活动微微发起热来。
身体里的热量在慢慢消散，似乎失去了热量涌现的源泉。
但沈悟不管不顾的往前走，穿过回廊，又是一个转弯，所幸一个僧人都没有碰到。
他先去了后山，苍天的古木成了香客们挂许愿牌的地方，他从没去过。
每次孟兰因到挂许愿牌这一步时，他早已失去兴趣，去僻静处闲逛了。
树梢上的积雪沉沉地压着，这方便了沈悟，能够一伸手就能够到许愿牌。
他一个个地看过去。
先找到了孟一水的牌子，这让沈悟精神一震，上次遇见时，孟一水和向心觅在一起，向心觅的许愿牌，多半就在旁边。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个牌子，向心觅的字迹还是很狂放，先生说了很多次她都没有改。
她的名字被写的龙飞凤舞。
向心觅这个名字，源自一首禅诗。“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倒的确是人如其名，只从自己的心行事。
沈悟捏着那张木牌，慎重地翻过来，上面只写了七个字，“望家人平安健康”。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沈悟有点庆幸，向心觅并没有在上面求取姻缘，留别人的名字，比如柳公子，比如陆谨。
他又不可抑制地有点失落。
保佑向心觅的家人平安健康，这似乎是人力不能及的事情。
他沉默而仔细地把木牌上面的雪粒与灰尘拭去，找了个雪淋不到的地方重新挂上去。
忽然又想起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向心觅马上要定亲了，这样的话，她祝贺的家人里，也会包含另外一个男人。
沈悟不高兴地绕树一圈，没有找到另外的向心觅留下的的牌子，也许是僧人摘下来了，又或者是她那天没有来许过愿。
他没有参与的事，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但沈悟不想回家，他无所顾忌地在寺庙里转来转去。
大部分的佛殿都关了门，防止风雪吹入其中，但上次碰到向心觅的荒废偏殿仍然开着门。
风雪肆意吹入殿内，一层薄薄的积雪堆在门口，散落的经书被寒风吹的簌簌翻动。显得分外凄凉。
沈悟跨入殿中，蒲团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
这显然是很少来人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向心觅会来到这里。
沈悟仰头注视着，微微低着头看他的佛祖满脸慈悲，似乎能接纳世间一切疑惑。
沈悟无声问道。
逝去的缘分，强留会有什么结果？
佛书上说不要强求，但是他好像想不开。
向心觅说，这里许愿，关于姻缘很灵验，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她真的问过？
我向你求一份姻缘，你会不会灵验？
沈悟跪坐在蒲团上，与佛像对视了很久。
他总是对自己撒谎，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者是刻意回避。
但事情并不如他预料。
明明说在自己获得功名之前，不要靠近向心觅，他还是忍不住答应她的请求，接受她的亲近。
明明说在获得功名之后，要跟向心觅把一切都说清楚，坦诚自己的心意。却反而惹了她生气。
他想和向心觅有很多个明天，他们的结局却要停在今天，向心觅祝他平步青云，祝他家人健康喜乐。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