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沈悟很快拿着个小药瓶走了过来，苦涩的药味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充斥着向心觅的鼻腔，他微微低着头，温热的指腹揉着湿凉的药膏，在她的手腕上缓慢而耐心地打着转，那一小块肌肤很快就有了异样的感觉。
向心觅有点不自在，两人靠的太近，她的眼睛有些不知往哪里放，垂眼是沈悟纤长而浓黑的睫毛，她曾经趁沈悟未睡醒时把玩过，把沈悟闹醒了，就会握着她的腕子扣进自己的怀抱里，满眼满鼻都是他的气息，给人片刻甜蜜的错觉。
她只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房梁和篮子上挂着的干巴巴的腊肉。
两处小小的伤痕已经被尽数上了药，耳边传来沈悟淡淡的嘱咐：“喂的时候小心些，与它亲近了再靠近。”
“我知晓了。”向心觅点了点头，识趣地将手抽了回来，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你昨日提到的方子，可找到了？”
沈悟默默收回了手，手指上残留的药膏带来凉意，他慢条斯理地拿了帕子净手，答道：“找到了，已经为你誊抄了一份，这就拿来给你。”
他回身将桌子上早早写好的纸递过去：“只是制药需得几天，你什么时候出发？恐怕来不及。”
“还有大半月，我立夏以后再走，来得及的。”向心觅捏着药方认真钻研，顺口回复。
指尖的凉意消散不去，沈悟负手而立，却不自觉蜷了蜷手指，他静默一瞬，低声道：“这么快？你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我派人打听过了，该备的都尽量备下了，路途遥远总归有变数，这谁也说不准的。”向心觅大致看了一通，材料并不算难找，她心里有了数，将那张纸叠起来放入袖中，准备同沈悟告辞：“药方我已经拿到了，就不多打扰了。等我回来，你大约也考试了，届时一定来贺你。”
向心觅真心实意地祝福他。方才她和沈悟不自觉的手舞足蹈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前一辈子所发生的一切。她不再在沈悟面前战战兢兢，怕自己某一个动作出了差错，也不再纠结沈悟前世是否收到那封求救信，究竟有没有来救。
她拥有崭新的人生，拥有亲情和友情，也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去做。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还没做过的沈悟，不应当再占据自己人生的一丝一毫。向心觅知道以沈悟的才学，他一定会考中科举。她更知道在未来数十年，沈悟会在官场上推行改革，大放异彩。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心怀百姓，廉洁清明的好官。
向心觅祝愿他，敬佩他，只是不再爱他。
沈悟却叫住她：“你的那只鸽子，是信鸽，如果有危急情况，可以让它带个口信，它应当识得我家了。”
向心觅被他提醒了一下。
去莫古国要走水路，届时未必有驿站传信，若是带鸽子去，说不准紧急时刻真能派上用场。再说它小小一点，也花不了多少口粮。
向心觅又谢他一遍，扭头到外头院子里和陆谨说话了。
木屋吱呀一声，向心觅推开门走了，屋子里的茉莉花香气渐渐淡了，沈悟开了窗，院子里，向心觅正站着同陆谨说话，她捂着嘴似乎笑得乐不可支，又戏弄似的捏了捏陆由的脸。
很活泼的模样。和在他面前完全不同。
从前也是很活泼的，只是最近。他莫名有些心烦意乱，抬手关上了窗子。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茉莉花香。
沈悟神色不明，抬手看了看，或许是方才上药时，沾染了她身上的香气。
倒也不难闻。他漠然垂下手，转身温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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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子是有效的。向心觅马不停蹄拿着那张方子去了药房里请药童加急配置，不过三日就拿到了成品，又去找了几个莫古国人一一确认，这驱虫药与他们本土所制相差无几，验证了功效以后，又备了礼品派人送去，是一套很精美的文房四宝。
合礼又贵重的谢礼。
沈悟收下的时候表情冷冷淡淡的，不见得如何高兴，只是问了一句：“那药有用吗？”
小厮哪里知道这些事，他只听着主人吩咐将这东西送来而已，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沈悟便收了礼物让他走了。
天气渐热，学生们都要放夏假，回家帮着家里收割作物。沈悟家里没有田地，只依靠着孟母做绣活，因着夫人小姐们都要制夏季新衣，最近也格外忙起来，于是白日手不释卷，夜里挑灯夜读，不大知道外头的消息。
直到陆谨丁零哐当收拾了一堆东西，又将陆由托付给孟兰因让她帮忙照顾几天的时候，他才从书海中抽离出来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什么。
“你也要去莫古国？”沈悟扶着梯子，看着陆谨在屋顶上加固瓦片，他一走数月，又是夏秋之际，雨水连绵，陆谨怕把房子冲了，先提前修一修。
陆谨顶着大太阳，今年夏天他为向心觅的事四处奔波，又晒黑了不少，只剩一口大白牙在日光照射下分外耀眼，他挥了挥面前的灰尘：“没办法，她点名叫我一起去的，小老板的话不敢不听啊。”
嘴上是这么说的，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得意的语气从齿缝不自觉流泻出来。
沈悟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憋闷之感，或许是灰尘太大让他喘不上气，他没什么情绪地回道：“小由很舍不得你。”
陆谨叹了口气：“他都那么大了，舍不得也得舍得。向小姐让我去是信任我，她一个姑娘远行千里，路上协调安排职责重大，我自然为她尽心竭力。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向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以后跟着她做一辈子事，也挺好的。”
这话算是掏心掏肺了。
陆谨没读过书，家中也没了长辈，眼下得了向心觅青眼，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有眼色的都知道要好好干事，若是办好了，不愁往后没有活计。
于情于理，陆谨这样想，都是人之常情。但沈悟不知为何就是不满意，“信任”“一辈子”“挺好”的话落在他耳朵里怎么听都不顺耳，他向来冷淡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波澜。
“你才同她做事多久，就想着一辈子了？”
“向小姐待人大方，脾气也好，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还总分好吃的跟我们吃，别人想在他身边做事，都没有那个机会呢！一辈子跟这样的人做事，谁不喜欢？”陆谨随口说出她一连串优点，并且似乎还有接着往下说的意思，沈悟却不想听。
“路上小心。”他淡声道，看着陆谨七手八脚地从梯子上下来还没站稳，扭身便走了。
向心觅也十分苦恼。临行在即，郑丽蓉和向铮也愈发爱女心切，生怕她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传她过去用饭，席上絮絮叨叨一顿，从她三岁爬院子里的树说起，历数她这些年的“光荣事迹”，核心主题最后还是“注意安全”“路上小心”那些话，偏偏总也说不腻似的。
送过来的补汤也是一顿接一顿，点心瓜果由着她吃，用冰也不限制了，话里谈天，时不时想起什么，便命人塞进向心觅的行李。
出发前五天，向心觅平白又多了一件箱子行李。照向铮的架势，巴不得让她把家里做点心的厨子也打包进行李给她带上。
向心觅无奈得很，又舍不得说他们，知道爹娘是舍不得自己才这样，干脆由着他们去。好不容易到了出发那天，早早起来又送来一碗鸡汤，说特地三更天吊上的，临行前喝碗汤，路上就不冷了。
向心觅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段日子，她都喝了几十碗各种各样的汤了。想到是最后一碗，她逼着自己一气喝了，香浓的鸡汤炖了几个小时，味道极鲜，金灿灿的油在表面浮了厚厚一层，掩盖了腾腾的热气。
只有喝它的人才知道它有多烫。
这是父母亲的小厨房那边做了派人送来的，牵挂不舍之意，尽数在里面了。
向心觅喝得肚子饱饱的，连早饭也省了，梳妆好出了门，向铮和郑丽蓉一夜没睡，早早在门外等着了。
孩子第一次远行，父母总是放心不下的。
郑丽蓉捏着向心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又忍不住唠叨了两句衣裳穿得太薄，夏末的早晨已经凉了下去，又叫人去给向心觅又加了件衣裳。向铮倒没说什么，站在一边满脸严肃地同陆谨交代，陆谨小心地听着，一句都不敢漏。
天光大亮，向心觅该出发了。
马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慢慢踱步，一行车马载着满满的行李，和无数牵挂，上了路。
沈悟今日醒的格外早，陆谨动作很轻，出门时天还没亮，他却莫名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
推开窗户，群山还隐没在泛着暗淡蓝色的黎明之中，人们还在沉睡，街上一片安静。隐隐约约的马铃声传来，沈悟知道，向心觅出发了。
不过短短一月，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沈悟望着远处的天光，太阳正在升起来，璀璨的金色照亮了天际一小片，他的心情却仍然是茫然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和向心觅道歉了也没有用，向心觅再也不缠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向心觅忽然选择远行，还带着陆谨一起，去千里之外的莫古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近心中总是烦闷，总是走神看不进书，总是看陆谨不顺眼。
沈悟想起年后的春闱，他寒窗苦读数十年，都只为了那一天。
他从前想着，等他考上了进士，再好好想想向心觅和自己的关系，他至少是堂堂正正的，平等地审视自己的心意。
但是忽然就不需要了。向心觅不再纠缠他，不再注视他。
他却为此心神不宁，更加急迫的期盼着春闱。
也许是潜意识里害怕着什么。他说不上来，想不通。
这些比书中经义更让他困惑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