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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宅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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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沈偃便命侍女到厨下察看餐后细点如何,那婢女会意,便趁机向堂上仆妇婢女使个眼色,于是她们便都散去。

    众人散去的厅堂,静的有些奇怪,郭霁觉得自己的心蓦的提了起来,如芒刺在背。

    沈偃却浑然未觉,照旧举杯劝酒,却见郭霁心不在焉,只随意抿了两口,并不真心饮酒,便道:“可是这酒不合口味吗?这是友人从东方来,带来的兰陵酒。我忘了,娘子长居关中,或许饮不惯这酒。然今日仓促,未能备关中佳酿。不如请娘子稍等,我还藏了些从故乡来的黄酒。虽不敢比京城酒品之美,然酒味绵柔,或可做一尝试。”

    见沈偃就要呼人命酒,郭霁忙欠身道:“并非酒不合人口。”

    沈偃似有不解,举着酒杯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偃的居心?”

    说罢,沈偃的目光倏然探过来,落在郭霁脸上。郭霁都来不及为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感到尴尬,便觉整个人由内到外都笼罩在他方目光里,压迫感油然而生。

    当她借着低头搁置酒杯而松缓了窘境后,缓缓抬头看去,却赫然发现,沈偃的目光已全然收了适才的锋芒,笑吟吟的,神色笑宽和而愉悦。

    这倏忽变化、前后截然不同的目光,令她心中蓦的一动,倒别小瞧了这白面男子。她不禁为自己的掉以轻心而羞愧——在乱象丛生而远离京城的边陲一隅,于众人皆败之间,独自取胜的一个人——怎么能小看呢?

    她在这心思旌动之间,迅速定住心神,不漠视却也不轻视这面前之人。

    “沈参军说笑了。”郭霁心思既定,便沉静许多,笑道:“我如今可值得参军这样的人物有何居心吗?”

    沈偃见她不答反问,又将问题抛了回来,不觉眉头微挑,随即朗声笑道:“娘子到底是见惯场面的,连谑笑也比别的女子有意思多了。”

    郭霁见沈偃并没有依照她的所问而答,便又举杯向沈偃敬酒。

    待二人饮酒毕,郭霁遂道:“以妾漂沦之身,蒙参军相待款厚,衷心难安,今借参军之卮酒,敢奉参军足下。昔侠士聂政不敢受仲子之馈,因知士为知己者用。妾今斗胆,请教参军,妾蒙君厚待,当何以为报?”

    此前沈偃与郭霁你来我往,俱各试探,正推拉之间,不妨郭霁忽然弃了之前的迂回,直接问到脸上来,他明显一愣。

    他读书不多,但侠士聂政的故典却听人说起过,如今见郭霁提起,便心思飞转,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旋即笑道:“人生于世,如同山川塬谷,起伏难料。郭娘子今蒙祸患,令人唏嘘。沈某见娘子年幼孤弱,流落到此,略尽情谊,施以援手,并非为希图回报,娘子大可放心。”

    郭霁见此,心中冰雪通明。这沈偃的意图虽仍旧未明,但已然可以排除是对她有什么意思的可能。若他果真要以她为婢妾的话,绝不会支走了婢女仆妇后,还和她在这里兜圈子,显然她此前的担忧实为多虑了。

    可她也深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对方既然特意将她从奴婢群中找出来,又花了心思招待她,若是图她这个人的话,虽然非她所愿,但也至少可以看出,此子也不过如此。

    可是,眼前这屡立战功的参军,竟然下了这样大力气,却不是图她的容貌和身体……郭霁百思不得其解,猜不透此人所欲为何,不觉心事更深了一重。

    她默然细查,只见这沈偃虽看着像个寻常男子,然其瘦劲挺拔的身姿,笑里藏锋的神情,都令郭霁觉察到,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既是出类拔萃的英豪,自然不会行空废之为,谋无功之事。他若是觊觎她这个人的话,郭霁固然处境窘迫。可他若是连她这个人都不图,反对她这样一个落难之人极尽周备礼仪,这里面定然有远超她这个人的所欲所求。

    她此刻还有什么比她这女子之身更有价值的呢?他的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他不肯说,由不得郭霁不起戒心。然她到底收了疑问,又接着饮酒用餐。

    不是她不急,而是沈偃既然屏退了仆妇婢女,必然是有什么要说的,那么她又何必问,只管等着他说就是了。

    沈偃似乎也不急,其间又命人奉上果品细点。他自己不怎么吃,却忙着劝酒劝餐。虽说是虚与委蛇,但他到底真诚,这等唯有二人的宴请,竟也能宾主和谐。

    他瞧着郭霁不徐不疾却又极其赏脸的吃了个七七八八,便搁下酒杯,叹息道:“此前,某听闻娘子遭遇,恨不能救娘子于水火间。然那时某有公干,未能及时与娘子相见。日前仆从他郡归,思量娘子之事,便遣人将娘子接来寒舍。娘子若不嫌弃弊陋,权且在此小住,待来日,定有别的安排。”

    郭霁见他终于肯透露些信息出来,便不动神色地问:“沈参军从何处听说妾之遭遇?”

    沈偃却只微微一笑,不肯说出是谁,只道:“故人的一封书信。”

    郭霁疑惑道:“沈参军的故人,难道竟与妾有关?”

    沈偃若有所思,倒也实在,道:“那是自然。否则沈某虽乐与女公子结交,又哪有契机?”

    郭霁见他到底没说出那个“故人”是谁,也不相强,便失笑道:“郭霁此前家族势败,沦为奴婢之身,无论是与我相关,还是与我结交,非但没什么益处,或许还会因此牵连获罪。沈参军战功卓著,前途未量,何必为了个所谓‘故人’,招惹这是非呢?如今势如风声鹤唳,情如烟动无常,沈参军大可不必蹚这浑水。”

    沈偃听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笑。

    此前这沈偃虽然谦恭有礼,然郭霁却也能察觉他之所以如此,乃是为了她背后的那个“故人”。然此时他这一笑,郭霁已迅速捕捉到自眼底流露出的似有若无的些许欣赏之意。

    那沈偃半日没言语,挂着笑意,自饮了一杯,似乎对于回答她的问话胸有成竹却不肯说出,又似乎是在斟酌言辞欲待好好相答。

    “此处天高皇帝远,不比京城人人自危。”沈偃思量了半日,说出口的话却轻描淡写,道:“且沈某自来就倾慕那种一言可以倾心的情谊。仆对那位故人,仰慕若渴,愿倾身相交;如今对娘子的勇气亦是真心倾佩,扶危济困,无所悔恨。”

    若是从前的郭霁,一定会对这种一见如故的情谊十分向往。如今她却深知,即便真有这种世所稀有的情谊,那也绝不会是空有一腔热血。

    能寻觅匹敌的知音,那常常是志向远大的君子所为,可是有志之士倾心的情谊只会交托于相互欣赏之人。

    所谓相互欣赏,至少是通自己一样,以实现建功立业之志而相互成全之人。

    郭霁与沈偃不过萍水相逢,却见微知著,猜知这白面参军非同流俗。而她自知无助于沈偃,如今沈偃说出这样的话来,只会让她更加清楚沈偃结交的动机。

    她便不动声色地举杯相谢,待杯酒倾尽,沈偃亲自下席来为她倒酒,她也并不推辞,只是待沈偃归位后才在席上端坐行礼,并徐徐道:“沈参军乃豪杰之士,竟有这等古道热肠,委实令人衷肠生热。今日款待,终生不忘。妾虽不知那位故人谓谁,然亦感君二人诚厚之意。今日一杯酒,胜春风十年。饮罢这杯,妾将辞去。先生大恩,来日再报。”

    那沈偃一听,却急了,道:“娘子何出此言?难道是沈某招待不周,还是家中仆妇怠慢娘子?沈偃受人之托,不敢不忠人之事。若娘子就此离去,仆如何向故人交代?我沈偃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世人必道沈偃不可托付,让我如何立足人世?娘子忍心令沈偃为世人诟病?”

    沈偃一面说,一面延颈伸背,语气颇为急切。

    郭霁见此忙摇摇头,道:“沈参军之待妾,世所罕见。近日招待,不可谓不周备。然郭霁乃戴罪之身,官婢之属,得蒙参军厚待,已是叨扰。若长久留居参军府,只怕于参军功名有碍,因此不自安,非参军之过。”

    沈偃一听就明白了,这多半是因白白居住在这里,内心不安,于是便道:“娘子多虑了,沈某受恩于那位故人,他既特意作书来以娘子相托,那便是娘子的分量足够当得起沈某的菲薄之意,望娘子万勿见弃。否则他日那位故人问罪,那都是娘子所害。娘子且成全沈某一二,且稍待个把月,那位故人便可到凉州来赴任。届时,他见娘子无恙,沈某便没了责任。”

    郭霁听他无意说起此人欲来凉州赴任,便心思飞转,细细搜求父兄旧日亲故友朋。然她左思右想,一个个人名在心中闪现,却又一一被否定。

    父兄故旧,不是受了牵连,便是明哲保身,即便有侥幸逃过的,那也不该来凉州赴任。

    郭霁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难以辞去,便道:“参军是否与管营交涉,善待于妾?”

    沈偃正担心她纠缠于故人谓谁,哪知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也不许如何交涉,只不过娘子来时,正逢敦煌郡被西戎所袭而敦煌太守被杀,沈某便趁机说服武威太守将刑徒留在此处。原本武威郡也是用人之际,这姑臧城郊也有大量荒地亟需垦田屯戍。沈某此议,正中太守下怀,他便去交涉,将打量刑徒留在此处。恰巧有一屯田管营与沈某交好,于是便遣了家人前往安排。于是娘子便留在这姑臧城外屯田营中,那管营的确不错,听说分给娘子庖厨中事,我才放了心。原本早该将娘子接出的,谁想我被派往别处这几个月,才回来便急着遣家人前去接娘子。令娘子流落在外,沈某之罪也。”

    那沈偃这番说辞,十分详尽。郭霁既知当日宋制使也来上下打点过,如今这沈参军又道照拂之详,郭霁便知为何那管营待自己十分庇护,原来竟是吃了两家的人情。

    当然也就知道此前田采在她面前说起的传言绝非虚言,姑臧城中,果然有人相护。

    这相护之人明着是沈偃,实则另有其人。

    只是那所谓的故人颇费了郭霁一番思量,也仍无法猜出是谁,何况这沈偃既然不愿提及那位故人,想必也是为了怕那人受她连累,于是她便索性不猜了。毕竟不过一月之间,那故人便可揭晓。

    那沈偃见她未及拒绝,便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叫了仆妇婢女上来侍奉,宾主尽欢而散。

    此后郭霁便客居参军府,虽很有些不安,但倒也清闲清净。

    多事之秋,混乱之年,沈偃并不长居家中,此后许多日,她也只匆匆见过一次。据说那沈偃无暇见家中妾室,却独独来问候她的起居。

    于是郭霁明知沈偃是为了那位“故人”,却也很难不动容。

    其间除了沈偃的那位妾室朱姬来相访过两次外,并无别人来打扰。

    每次那妾室来了之后,侍奉她的仆妇都十分戒备。她们虽嘴上不敢明说,郭霁也知道是怕那朱姬将她当做沈偃新宠,故技重施。

    显然上自参军府的爱妾,下至仆妇婢女,都以为她是沈偃的人。

    可见沈偃严防死守,不但家人不知她是来路,就是他的爱妾也不知道。

    这自然是因那“故人”即将上任凉州,而她是谋逆同党家的罪人女眷,生怕坏了“故人”名声或政绩。

    沈偃对那人的恭敬谨慎与全力回护可见一斑。

    郭霁掐指头算着日子,看看二十余日已过,想着那位“故人”就要到了,好奇心更是日益增加,渐渐地简直翘首以盼了。

    可是,她并没有等来那即将赴任凉州的“故人”——有一天夜里,她睡得正浓,不知为何竟蓦的醒了过来。

    只见明月在天,窗户通明。

    忽然她眼前一黑,不觉惊得魂飞魄散。她想要呼喊求救,可是却被一只仿佛是手的东西钳住了口。

    她顿时明白,那只手用一只口袋猛地套住了她的头,又堵了她的口。

    那日侍奉她的仆妇之言瞬间涌上心头:沈偃的妾室朱姬曾经因为嫉妒,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了他的一个宠婢……

    她想到这里,那只大手更加用力地覆住她的口鼻,然后不知是什么气味流入她的鼻息中,她随即便陷入黑沉沉的混沌中,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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