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汲水
初夏的风鼓荡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间,吹过秀穗的麦田,一直飘荡到荒远的戈壁上去。
一阵阵冲人卤门的尘土味儿,扑在脸上,钻入衣领袍袖之中,说不上的滋味。那干索索的味道,配上单调重复的风声,使得本就昏沉沉的午后,更增了几分睡意。
郭霁站在树荫下,听着嗡嗡的风声,等待一同来的庖厨阿丁将最后一桶水拉上来。她见那桶卡入嵌在井沿上的顽石间,阿丁拉的有些吃力,便忙上前去拉着绳子,想要帮忙。
“去去去,你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被水桶带下去了如何是好?”
阿丁也不回头,有些不耐烦地驱赶着郭霁。郭霁知道他是好意,便一面道谢,一面退回树荫下。
只见那阿丁手臂轻轻一抖,拉着木桶的绳索向空中荡开去,那桶子便脱开了井沿上突起的石块。阿丁借着这股子力,嗖地一下,桶子已经稳稳落在地上,飞溅的水花在白灿灿的阳光里,雀跃如光。
郭霁极有眼色地小跑着过来,帮着庖厨丁将这最后一桶水缚在车上。
然后由庖厨阿丁在后推着车,而她在用绳索拉着车,二人沿着来时的羊肠土路,穿过田埂,在灰尘四溢重,返回营地。
郭霁哪里做过这种劳役,虽然奋力向前拉车,不是使不上多少力气,就是力气使偏了,反弄得车子歪拉拉的不走直道。那凹凸不平的小径,不比城中路平坦,有几次险些翻了车。好在那庖厨阿丁虽然跛了一只脚,虽然一脚高一脚低的,但膀背有力,手臂平衡,车推的倒稳。每次都轻松化解了。然饶是如此,也泼洒了不少水。
他见郭霁在前面狼狈,便大声道:“你不使劲倒还好,一使劲都把车子拉偏了。你若再这样,等回到营地,一桶水连半桶也不剩。如今水多金贵啊,好几里地就这几桶子水,整个营地的庖厨就指着这几桶水呢。”
郭霁听了无比内疚,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不知如何是好。
庖厨丁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罢了,你也别拉车了,只在前面扶着车头,别让陷在坑里就好。”
其实他不说,由着郭霁拉车的话,她也无所助力,只怕更糟。郭霁心里也清楚,便顺从地收了绳索,只扶着车头继续前行。
庖厨丁见她面有忧色,只道自己说话重了,便叹道:“你是京中高贵出身,不会拉车也是自然,实在不行,也就罢了,我多做些也没什么。”
郭霁忧心忡忡,虽知庖厨丁是为宽慰,却不知如何答言,便只好向他一笑,低声相谢。
那庖厨丁出身乡野,哪里见过郭霁这等贵女——虽说如今落魄了,形容憔悴,然意态风华到底非寻常女子可比。他这一眼瞧见她的笑容,虽觉出这一笑不过出于礼仪,并无交流之意,却不由一阵心醉神迷,便搜肠刮肚地想出百般话语来,想与她搭讪。
郭霁却只顾低头拉车,至于问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她自月前到达姑臧后,原本要继续西行,直到敦煌郡谪戍地的。谁知忽有军报前来,说敦煌郡数月前被西戎右部侵扰,如今交战激烈。因此她们这一批女刑徒便被暂改为分配到河西另外几郡。
女徒们得知消息,自然暗自庆幸,这样可少走多少路,少遇多少险。虽说以后在这边地为官婢,前途未卜,但到底命是保住了。要知道她们这一队大多从青州兖州及丹阳郡聚集雍都,然后从雍都出发,历经半年,一路上损折了十之七八,到达姑臧城时,二百人的刑徒只剩下稀稀拉拉数十人。
不说别的,仅在乌鞘岭遇狼就损伤了数十人,不仅女刑徒,就连押解的役卒也折了两人。
如今剩下的都是死里逃生,正忧前路险阻,谁想遇到这好事。
可是虽说不用到最西头的敦煌郡去,可也是散落在武威、张掖、海西几郡,虽说都在敦煌郡以东,可这河西凉州地势狭长,从东到西的距离,并不比关中到河西近,其间路途远近差别也实在不小。若能留在武威或张掖自然是好的,当然即便是最近的武威郡,地近治所姑臧城也是最好的。
于是便有人动起了心思,少不得想尽办法央恳督监与制使等人——甚至于连一般的役卒也去不遗余力地请托。
可是留在武威郡的少之又少,唯有财力较丰的如田采等,自然最先得以留在姑臧,余者大多数仍是去了别处。
郭霁有宋制使一力护着,自然也得以留在姑臧城外的屯田营地里。她自然感激宋制使,临别之际便将当初离开庆阳时,邵璟赠送的财物都拿出以答谢宋制使一路保护照拂之德。
那宋制使却不肯,只说他们郭氏在此有些遗留的产业,他离京时,早已得了允准,上下打点的一切资费,皆从此处支取。她能留在姑臧,少不得要打通督监这一层关系,其中花费不菲,都是他从郭氏留存此处的产业中所取。
郭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她家怎么会在此处有产业,她家人鲜少有入河西的。仅有的便是已故的叔父郭誉与兄长郭律,曾在此征战。何况若真有什么产业,也早随着郭氏的覆灭抄没入官了。
能够留在姑臧的,最后不过五人,要么是花了大价钱的,要么就是容颜出众与督监关系匪浅的。可她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无法辩驳——宋制使即便再良善,却也没有为她一个陌路人拿出如此巨资的道理。
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成了留在姑臧的五人之列,且是被分配在了屯田营的庖厨间。
自本朝初建,收复河西后,便有屯田之制。只是后来渐趋荒废,致使河西五郡日益空乏,粮草难继。不但战时难以供需,便是常时,军队粮草也难以自足,因此常有军队哗变之事。
更因近年西戎有几个部落崛起,见朝廷抵御北狄,连年征战而无暇西顾,便日渐侵夺,骚扰犯边,掳掠百姓。边军粮草不足,战力大不如前,唯有守而不攻,战事始终被动。百姓不被保护,或逃或死,田园荒芜、家宅败落。曾经水草丰美、粮草丰饶的河西一带出现大量荒地。
其时朝廷采取中郎将邵璟之议,于河西广为屯田。
边军屯田或为在役军士,或为军中家眷及作为预备役的更卒。而因罪流配来的男女婢奴亦编为屯田,服其谪戍劳役。
军屯编制,六十人为一营,男子多为劳役,若遇战事,亦要参战。老幼女子,多为纺织、缝制、浆洗等事,其中所出,一供屯军所需,余者则流入市坊以获利。其间更有将领、司事官吏层层盘剥,故而日日劳作,不得将息。
而郭霁所分入的庖厨,乃属谪戍奴隶中的一营,专管为本营戍卒运转炊具,埋锅做炊,看守粮草等事。其中辛劳,不下于田间劳役,然比之织布浆洗各处而言,虽都是官婢,可是填饱肚子总是可以的,因此对于军功无望而又常常食不果腹的刑徒而言,自是万分向往。
只是郭霁生长贵家,不但自幼衣食住行、一举一动皆有人侍奉,便是生平之学也皆是高门贵女所需。通书史,识人情,敛性情,懂礼仪,善衣着,重容止,乃至于针黹女红、烹饪佳肴、往来招待,乃是贵女须学深通的。可是如今身为官婢,日日劳作不息,已是超乎她身体所能消受,何况其中悲酸屈辱更是出于平素所知。
别的还好,无论是烧火作炊还是淘洗擦刷,好在这营中炊饭做法单一,不过是事事量大,她虽倍感吃力,却可慢慢习得终能应付。唯独这运水一事,是个苦差事,人人避之不及的,因此管理营中的营管便编订次序,令人人轮流运水。
郭霁身小力弱,许久都无法独自汲水,有次汲水时险些落入井中。而运水拉车等事,亦非她所长。难得幸运的是,与她分为一组的庖厨阿丁,从不与她计较。
但郭霁却知,并不是人人都会如阿丁那样庇护自己,一时间忧上心头。
老旧的木车吱吱作响,好容易到了一处有树荫处。阿丁也渐渐体力不支,两人便找了棵勉强算得上茂盛的树,将车停靠在路旁,垫稳了,这才坐在树下休憩。
郭霁看着满眼弥望的山野间,种满了菽麦麻稷。虽是漫山遍野地种着,却显得稀稀疏疏,其间苗木因日晒无雨而耷垂屈身,也似人之灰心丧志。
虽然不远处的姑臧城内不乏绿树浓荫,看着也与别处的城邑无甚差别。然出了城,纵目远望,则可见屋舍俨然、城郭依稀的姑臧城,不过是深处大漠与高山之间的偶然幸致罢了。看似是一方乐土,其实四面皆是茫无边际的戈壁黄沙。
这一切陌生而难融入的荒野之地,无不提醒着初来乍到的人,这里不是而且从来不同于他们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原——这里有黄沙大漠,有边塞风云,有长河落日,有戍楼孤月,有惆怅人心的黄昏清角。当然也有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脉,有从天而来的高山流水,有接连天地的碧绿草原,有弥满川野的马畜牛羊,当然还有苍苍天幕,无垠大地……
郭霁暗自瞧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景象,心中不由再次泛起酸楚。
“你可是有些冷?”阿丁瞧着她,道:“倒也是,日头地下只管要把人晒糊了,可背阴处还是凉飕飕的。你从中原来,必然难以适应。”
阿丁这样一说,郭霁倒真觉得有些凉意,可到底没有勇气走出阴凉去,那热辣辣的赤白日光看着就照的人眼晕。
此时正有的军士和隶民依旧在田间劳作,汗水沿着裸露在外的脊背溪水似的流淌,落在早已湿透的系腰上,湿哒哒的黏在身上。
偶或一阵风扫过,郭霁便觉得口中麻麻砾砾的,一嘴的土腥味。也不知是为何,风来时明明是紧闭了口唇的,可那沙子却仿佛无孔不入地透过紧闭的口唇,钻进口中,再也难吐出来。
当此之时,忽然一个士卒抬头,远远瞧见了树荫之下的郭霁,虽说因距离远而看不清面目,然也还是能觉出此女娉娉袅袅,不似平日所见的军中奴婢,不觉呼朋唤友地指点着哄笑起来。
郭霁又是恐慌,又是羞耻,忙别过脸去,却又故作镇静地瞧向无人处,希图以此化解尴尬。阿丁却愤然起身,扶起车子套在身上,便哼哧哼哧再次前行。郭霁也忙跟上。
然而那些大笑更加肆意起来,相隔那样远似乎都能听到他们在眉飞色舞地调笑。虽不能尽知其言,然“小娘子正直青春,如何能忍孤栖”“若小娘子认了我做阿兄,哪舍得你十指沾上阳春水。”“就是,何必在这拉车呢?到我等兄弟这里,自然……”
句句不经,字字戏谑。士卒们难得见到女子,又是这样一个青春少艾的,自然忍不住浑话连篇起来。
阿丁有些愤怒却也不敢惹这些蛮横的边军。,忙推着车想要快走几步,无奈车子在土路上行不快。那边郭霁慌乱,不知为何车头一滑,险些跌入坑里。。
“就不该让你跟着来,叫谁来不好,偏叫你来。那几个人定是嫉妒眼红你跟着营管去采买了一次,一起挤兑你。”
分明是嫌弃,却又似乎带着些包庇的口吻,郭霁不好回话,只好沉默半晌才道:“也不算是挤兑,本就是轮着来汲水的。”
阿丁气哼哼的,又道:“那你下次出来,也同别人那样包了头面吧。省的惹是生非,这一路上还不知遇到什么人。若无人烟处,匪徒也是有的。”
这样说着,总算脱离了那几个无聊军士,好在他们没赶上来,否则阿丁和郭霁哪里是对手。
又走了数百步,忽然听到一阵喧哗震天。
只见许多边民持棍拿锸地纷纷向着同一方向奔涌,如同蝼蚁争食残羹冷炙,又似巢穴为人所掘——即便远远瞧着,也能觉察到那充溢天地的愤怒而又悲怨。
郭霁正疑惑间,忽见几个女子向这边飞跑。
“快别往前走,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天地呢。”飞奔着逃来的女子有个是认识的,忙忙地提醒道。
郭霁与阿丁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那几个女子便七嘴八舌地争相说话,虽因跑得急而上气不接下气,可到底令郭霁明白过来。
原来是此处边民与县尉并县中士卒械斗,原本是县尉一方稳操胜券的,谁知竟引得此间一亭的男丁皆持械而来。
郭霁听了,大为吃惊,她生于大族,长于雍都,虽也听闻朝争波谲云诡,也曾目睹血流成河的叛乱兵变,却从不曾见过手无寸铁的黔首百姓敢于官署相争的。雍都之民处天子脚下,便是贩夫走卒粗豪,却哪里比之此处民风强悍。郭霁自然没见过,当然也从没见过县尉以暴控制百姓的。
“如此械斗是为什么?”
“县尉带着士卒打死了三个男子。”
“打死人?”
“对,听说西戎纠合匪徒已攻破渊泉县。如今各县都在抽丁,谁知这个亭因有几家父亲本在军中,其子是家中独子,不愿被抽丁,与县尉冲突而被杀。”
郭霁不识军中事,可到底出自军功之家,也知三丁抽一之法。如今父在军中而强征独子,这自是不合律法。
然而何至于到了独子之家而父子俱抽丁的地步呢?
西戎部落已拱趴渊泉县——而渊泉县,乃是敦煌郡第一大县。
郭霁听了,本谓自经家族之难早已心如枯井沉渊,却不想这一刻,竟难以抑制地泛起阵阵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