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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城不算小,城门开启时间在丑时一刻。因此当随从报知有一高瘦男子与一女子在门外求见时,邵璟看看时辰尚不过刚过丑时四刻,不由暗自感叹一声“来得好快”。
他速速地起了床,以极快的速度盥洗并换了燕居衣袍。常年的军中生涯令他不似别的京中子弟那样盥洗也要繁文缛节,不过虽说衣物简单,却也并不简慢。
军中无侍女,便由他从府上带来的一个名唤常乐的仆从近身服侍。那常乐服侍久了的,熟练地帮他挽了发髻,正要以垂冠束发,他却摆摆手,令其插了一枚玉簪了事。
“简单些,别让来客久等。”
听见邵璟这样说,常乐不禁偷偷泛起一抹笑容。他见这少主人自妻子离世后,并没有什么久久常常入了他眼的女子,正惋惜呢,如今见有个女子这一大早就来找邵璟,只道等候的女子是邵璟心仪的,便有些欣欣然起来。
只因他侍奉熟惯了的,不似别人严肃,便笑道:“好歹有个女公子,仲郎怎好过于随意。”
一面说着,一面手脚麻利地随手往邵璟带钩旁的束腰上系了一枚“虎啸山林”图样的白玉环佩。
邵璟也不推辞,但未免常乐继续啰嗦,待他刚将挂在他腰上的玉佩离了手,又想去拿刺绣的锦缎腰封时,便即一个闪身,站起出了门。
才出了门,却见天色犹暗,风雪弥漫,更胜昨夜。
“去厨下置办些酒食来。”他回头吩咐常乐,又追加了一句:“不必过于丰盛,少备几样,但以精细合口为要。”
常乐听了,更认定此女与邵璟关系非常,忙不迭地答应着去了庖厨。
邵璟到了堂前,却见早已等在廊外的郭霁,正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
她穿的仍是拜祭亡母时的素衣,独立风雪中,说不出的清清冷冷。
见邵璟来了,郭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似从前见面模样。只是礼仪不改,仍向他屈膝行了揖礼。
邵璟照旧还了礼,微笑道:“到底把你等来了。”
郭霁想起街市搜查时,仅凭杨佑就带走了梁武和她,又兼听了阿容的话,便知邵璟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我愚昧懵懂,不知中郎将苦心,令中郎将久等了。”
邵璟抬头瞧了瞧大雪纷茫的天空,又笑道:“其实,你可以不来的。”
郭霁摇摇头道:“中郎将厚道,但我知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邵璟瞧着她,宽容一笑:“也不能这么说,一个亲信随从虽势单力孤。但是他背后的人,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这就是为何那日邵璟任由杨佑带走了他们,并不令人盘查了。邵璟未必给梁家面子,但总要给梁略面子。郭霁早就知道他们交谊匪浅,今日才知竟至于斯。
郭霁便道:“中郎将好气量,但是远走天涯总是一厢情愿。”
看着郭霁神态举止远别于往日,邵璟心中也起了怜惜之意,道:“其实也不是。梁家小四的意思,是先躲出去,以后总有出头之日。”
邵璟虽不能把话说得过于明白,郭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她从前也听说过,曾经朝中的风云人物、一人之下的司徒王昶,就是当年晋阳王氏满门抄没的时候,侥幸逃出,远走避祸。靠着故人拼死藏匿多年,后来终于遇到大赦天下,才得见天日。
都说朝廷法令无边,天网恢恢,其实也不全是。
像王氏那样的大族,当时年满十五岁的男子皆处斩,甚至未满十五的男丁也被明里暗里处理了,可偶尔的漏网之鱼,竟然因为大赦就不被追究逃匿之罪。多年后竟然做了朝廷的三公之首。
这是邵璟的意思,还是他看穿了梁武的意图?
郭霁不得而知,然此情此境——她到底不是王昶,没有王昶能够忍受没有尽头有见不得光的幽闭生涯的勇气——走也罢,留也罢,仿佛都是走投无路。她心中凄然,脸上便忍不住露出惶然神色来。
邵璟不欲见人落魄,于是便只温言道:“外面雪大,你我堂上一叙吧。”
郭霁见此,忙收了小女儿软弱之态,便跟着他款款上堂。但是邵璟虽顾着旧日情宜,没有挑明,郭霁却心知肚明,她实际上——已经应该是个阶下囚了。
只是邵璟不顾她谦退,坚持分宾主坐了。想起她往日无忧无虑,今日柔弱孤单至此绝境,虽他见惯生死荣辱的,也觉恻然。
邵璟素来不多话,今日却一反往日常态,主动与她寒暄。但郭霁心事重重,谨慎回应的恓惶与落寞却藏也藏不住。邵璟终于也无话可说,直到随从来二人案前,分置了酒菜,到劝酒进食时气氛方好些。
酒过三巡,邵璟放下酒杯,沉默片刻,方叹息道:“这样的风雪,实在不多见。我上次见,还是八九年前。”
郭霁听说八九年前的花,想起那是她长兄还在,便留了心,道:“那时中郎将可是在武威郡平定羌胡进犯?”
邵璟点点头,道:“彼时我等与羌胡军大战三个月,羌胡渐渐不支,又兼内部起了争端,不久溃败。那时候我初入军中,心高气傲,建功心切。其时主帅将大军分为三路出行,命我为先锋寻找羌胡残军,并绕到其后方,断其后路。另外两军一为夹击,一为策应,配合我追击。我率领八百骑兵,在风雪中奔袭三日,终于找到了羌胡军。可是……”
说着,他自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听着堂上炉火哔剥声,沉默半晌,见郭霁仰头而望,满眼疑惑,方道:“可是等在风雪中的,哪里是羌胡残军?竟然是满脸兴奋、以逸待劳的羌胡八部主力!”
虽看着邵璟好好地坐在面前,可想象当时情景,郭霁的心不由一紧,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邵璟一面饮酒,一面笑道:“生死攸关,何谈什么如何是好?既然敌众我寡且我奔袭疲敝而敌手早有设好了十面埋伏,那便只有殊死一战了。”
郭霁听了邵璟话中慷慨中不乏悲凉,便欲知此间微妙,遂暂忘了自己的处境,知邵璟最后无恙归来,便道:“难道中郎将凭借八百骑兵力退羌胡主力?”
邵璟把玩着酒杯,笑着摇摇头:“八百骑兵乃是我朝兵锋,虽然勇悍三军,但能够击败羌胡主力——难道你觉得凶悍的羌胡是羊圈里的绵羊?除了悬殊的力量,再加上我的傲慢轻敌,若无意外,我这八百骑兵能够效死沙场,无一生还,便是最好的结局。”
郭霁此时也从邵璟渲染的紧张的氛围中清醒过来,略一思忖,方道:“那便是事先安排得宜,其余两路军在生死一线之际,前来策应救援。”
邵璟放下手中酒杯,将目光落在郭霁脸上,似笑非笑道:“阿兕,你到底年幼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被打散的残军会成为八部齐聚的主力?”
郭霁的心倏然吊起,恍然道:“难道是……”
“你猜的没错。”邵璟知道她虽然有些见识,但到底是未解世事的在室女,于军旅之事更是无从知晓,便为之细细详说:“此前数次交战,除我与另外一个年轻将领外,并无人真心竭力杀敌。他们本是镇守地方的将领,除非立下泼天之功,否则很难进入朝廷。因此他们更懂明哲保身、保存实力。面对虎狼般的羌胡,他们各自为战,只求将其赶出,不求歼灭。而我……出身雍都贵家,受命天子,一旦立有军功就会迅速得到重用,本就有失公允,已然遭人嫉妒,何况我又不知收敛,妄图全歼羌胡,他们巴不得我死。羌胡本被打残,竟能卷土重来,必然是已经知道我孤军深入,旁无援助。”
“如此说来,那必然是我们自己人透露的了。”郭霁听罢,竟也并非一无所知,道:“你出身高贵,目无下尘什么的,他们虽看不惯,不过就是孤立你罢了,还不至于为了要你的命里通外敌。想必是要剪灭羌胡,断人生路,才令人对你下了黑手。”
邵璟微一扬眉,不禁正视郭霁,道:“不想你虽是年少女子,竟有这等见识。到底是开国名将郭氏后人。”
他这一提“郭氏后人”,令郭霁猛然惊觉,所谓的“开国名将”郭氏一族,如无意外,已遭灭顶之灾,而她这个戴罪之身的“郭氏后人”竟然在这里为他人担忧,实在无谓之极。
邵璟也知自己的无心之语,令她醒悟了自身处境,伤其遭际,也自无言,两人默默饮酒。
郭霁抬头瞧着天光,虽然大雪纷飞,可是天色到底清明起来——此时定然已是平明时分。
她放下酒杯,向邵璟道:“邵家阿兄……我家里……”
一声“邵家阿兄”,令邵璟也不禁动容,见她话已出口,却又问不下去,他不再迂回,坦然说道:“你家因参与悖逆庶人叛乱,已然获罪。”
郭霁虽然从梁武的刻意隐藏以及杨佑的暗示中,早已知悉郭家之祸,却始终没有可靠的知情者亲口证实,因而总还存着几分侥幸。
如今听邵璟亲口承认,做实了家族之祸,即便早有猜测,却只觉心口一滞,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便发了黑,险些栽倒在地。
然她到底是郭氏贵女,即便在一再包容自己的邵璟面前也不肯以虚弱示之。那边邵璟都觉察出她因悲怆而失常的情形,已霍然起身,便欲下席搀扶,谁知那郭霁竟硬撑着转过头来,目光直视,炯炯照人。
“我父兄如何,请阿兄明示。”
邵璟瞧着她勉强支撑却又奋然矍铄的神情,不忍心,便道:“我离开雍都时,你家中虽遭抄没,但你父亲和叔父都只下狱问罪,并未最后判罪。具体如何,待你回雍都自然就知道了。”
明知邵璟不忍,郭霁却不肯装聋作哑,仍然穷追不舍道:“中郎将所领的骁骑营,既是百战骑兵,亦是天子亲信。陛下既已出动骁骑营,又牵涉悖逆庶人,只怕罪过不会比沫阳侯家更轻!”
邵璟从前因念着与她兄长郭律的同袍之泽,亦知她虽看着不显山露水,然并非循规蹈矩的豪门贵女。但他年少时颇为轻狂,所见女子甚多,也不以为奇。但今日始知,她面对家族覆灭之难与个人生死之灾,竟能有慨然直面的勇气。
他为天子效力,既知血战沙场、白骨成堆的惨象,又识权势倾轧、翻覆无情的冷酷,见过多少次衣冠楚楚的士大夫权贵罹难遭祸时流涕嚎啕的不甘、顿足捶胸的逃避,乃至于至死恐惧混沌的朽弱不堪、原形毕露。今日所见,不仅是一个闺中娇女所难,便是饱读诗书礼乐、精通骑射驾御的士大夫亦难做到的。
他从前也曾将她当个旧家友朋的贵女爱护,今日却头一次刮目相看,如此反倒不能再当她是个寻常女子来糊弄了。
“我走的时候,你家确实尚未判罪。但之所以不判罪,并非朝廷无法做实你家的罪名,实在是因为忌惮你们郭氏在北地郡的势力。北地郡连接羌胡,沟通北狄,关联河西,朝廷不得不防。”
郭霁听了,更是犹如被人铁棰当胸,棰棰锉心。
天子既如此防备他们家,又出动了骁骑营,可见是有死无生了。
至此,她终于绷不住,身子再也撑不得,虽自小受教却也难以依礼挺身跽坐,瞬间一派颓然。脸色更是如雪惨白,心中悲惧已极,却连眼泪也没有一滴,只有汗水涔涔而下。
“可是……我父兄并没有随悖逆庶人反叛……我兄长郭朗因为不从悖逆庶人惨死刀下……怎么可能?朝廷一定是弄错了……”
她仿佛是向邵璟央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邵璟知道她出身高贵,到底未经挫折,今逢大难,难免颠倒错乱、心迷神摇,于是便欲相劝。哪知郭霁一反适才的从容镇静,离席向他叩拜,涕泪齐下。
“我父兄未曾从贼反叛,这其中一定有小人诬陷毁谤!”她一面错乱失态,一面又言之凿凿,道:“中秋兵变时,我父亲正在北山行宫侍驾,我兄长被反贼所杀,身首异处,这都是有人亲眼所见。”
她越说越悲愤,随即又化作百般哀恳:“阿兄与我兄长交好,为什么不肯到天子面前为我家分说明白。天子信重阿兄,阿兄若肯爱怜相援,我郭氏一门没世不忘大恩,此后唯阿兄马首是瞻!阿兄若能救我父兄族人,我愿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生生世世以图报再生之恩。”
她虽然恐惧、幽愤、悲伤……万般悲慨喷薄而出,又因恳求之切失了仪态,却礼数丝毫不错,跪拜之礼却无一丝一毫舛错,举止亦端庄备至。
邵璟知道她之所以失了贵女之态,实在是因为谋逆之罪,滔滔通天。她的父亲及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性命难保,整个家族沦丧无疑。
他心中惨然,下席拉起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兕,你听我说。不是没有人替你家说话,但——凡替你家说话的,都已判忤逆包庇大罪,合族抄没!”
邵璟的话,令因听了家中罹祸而失心的郭霁顿时清醒过来。
他们郭氏近二百年的豪门望族,又无反叛之形,亦有几门生死至交,朝堂之上不缺为他家说话的。可是还是牵连获罪,那么显然不是“小人诬陷毁谤”。
要灭她郭家的,根本不是别人,而是这天下之主、万民景仰的天子。
邵璟再受爱重信任,区区一个中郎将,若敢为天子既定的罪人开脱,不但于事无补,只怕邵氏百年基业也化为泡影,邵氏满门身家性命在劫难逃!
她因悲痛而一时颠倒混乱的心思一旦明白,便即恢复冷静,于是向邵璟屈膝揖让,以谢失态之过。迟疑失神片刻后,就又回到席位上,满腹悲痛怨忿也渐渐被压抑下去。
“我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曾效力于悖逆庶人。”郭霁语气虽平,实则无限哀伤,她恭恭敬敬举杯敬了邵璟,却并未如一般宴席那样说敬祝之语,只默默饮罢之后,凄然又道:“可是我父亲的太子太保、我从兄的太子率更令,乃是天子钦命,难道有的选吗?”
邵璟见她极力隐忍,却又句句控诉,便道:“阿兕,既已身处权力功名中,都是情势迫人,谁能有的选呢?”
“我虽年少,中郎将所言,亦颇知道些。只是……”她顿了一顿,拼命忍住哽咽,方平静道:“我父兄固然不得活了,女眷老弱必然如风中蓬草,生死无定、朝不保夕。而郭氏祖宗不顾生死以性命为代价所换来的,世世代代的子弟战战兢兢、敬慎小心维持的家业就这样断送……”
郭霁再也说不下去,只一杯连一杯地饮酒。邵璟知道她心中悲哀难禁,也不去阻止,任由她随心所欲。
过了许久,郭霁才又问道:“悖逆庶人牵连无数,可我家当日并未有反迹,罪名是什么?”
“有人告发悖逆庶人反叛时所用的弓弩乃是从少府流出,后来又有人发现了此前悖逆庶人一党隐藏的器械库,并从中……”
邵璟一语未了,有亲信随从匆匆上堂,径直到邵璟身边,悄悄耳语几句。
也不知那随从说了什么,那邵璟听了,冷笑道:“你去告诉他,有什么事让他背后的主子来找我说。这等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家仆来指手画脚!”
那随从却瞧了郭霁一眼,道:“来人说,守城的兵尉中有海西侯的人,他们都看见了,悄悄报到海西侯住所了。只是海西侯如今急着去拿人,因此派了亲信来。”
对于海西侯为何不亲自来的解说,邵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道:“他的手伸得倒是长。才来几天,守城兵尉都安插上自己的人了。”
那随从知道邵璟当然不会让海西侯赵佗如愿,便回道:“那属下这就去回。”
邵璟点点头,又道:“你再告诉他,让他回去告诉海西侯,人就在我这里,我自会亲自押解回雍都,就不用他操心了。”
那随从便即领命而去,空空堂上又只剩下邵、郭二人,若不是有炉火燃烧与风雪呼啸的声音,只怕就可算是寂寥无声了。
此前邵璟的话虽未说完,但其意已经不言而喻。悖逆庶人谋反时的弓弩出自少府,秘密器械库中的兵器想必也有“少府署”的纹样,那么无论是果真出自少府,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身为少府的郭象,那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谢阿兄庇护之德。”郭霁的声音顿起于空空堂上,显得有些突兀:“可是如今我郭氏倾覆,我亦不能侥幸,不值得为一个戴罪之人得罪了新贵。请中郎将将我交给海西侯。”
海西侯赵佗虽粗俗无状,却是天子宠信的外戚,她自知不能幸免,怕连累邵璟,说罢起身,便欲请入囚室,不令邵璟为难。
邵璟摇摇头,道:“阿兕,你恐怕还是不知如今处境。我们来时,你族伯叔兄弟曾率众与海西侯交战。若说你们郭氏的确不容小觑,如果我不来的话,海西侯未必能胜。你的族叔并两个从兄弟,已经向北逃离。海西侯恨毒了你家,紧急上奏,除谋逆外,又做实了里通外族、叛逃出境之罪。你们郭氏一族,无论男女,落在他手中,非但受辱,亦且性命难保。你的兄弟已经被逼死了三人。你的从母并族妹也因不堪受辱,自缢身亡。”
郭霁当然知道叛逆谋反、抄家没族的后果,男子杀头充军流放,女子或流放或籍没为奴为婢,却并不知今日轮到郭氏时,竟然如此惨烈。
她瞬间明白了,天子要置郭氏一族于死地之心有多彻底——格外派了出身微贱,素来忌恨旧族勋贵的赵佗来——其意图已经遮也遮不住了。
她银牙欲碎,嘴唇咬破血丝流出来,也不觉得疼。
当然她也明白了,梁武会不惜葬送前程、离家断亲也要带着她出逃,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全都知道,而且早就已经知道了——就只有他们郭氏一族全然蒙在鼓里,犹如未凿七窍,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昏昏然酣睡的混沌。当然有一天,当他们惊觉世态不可挽回之时,也就是被凿开七窍便即死亡寂灭之日。
想起一门惨祸,想起梁武用情之深,想起从此以后便是阶下囚,是发配边疆、为奴为婢,是生是死不可逆料,她只觉天地也不再是天与地,此身也不再是从前身,一切迷茫而又深诡,如噬人的深渊,如博人的森兽,如再也走不出的天罗地网……
郭氏一门效忠朝廷,从不曾有二心。就是曾经追随悖逆庶人,可在关键时候,并未舍弃大义,她郭家最钟灵毓秀的子弟更因忠于天子、保全家族而枉送性命。如今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怎不令人寒心?
“多谢阿兄,原是我愚昧。我知道中郎将虽仁厚,对我这罪臣之女以礼相待。但请从今以后,对我只作一般囚犯对待。”
堂外的风雪不减势头,嘶嘶作响;堂内的炉火之声却渐渐平息,没了响动。
邵璟沉默良久,反复思量,终于说道:“阿兕,我适才对你说从前征战的事,不是因为别的。”
“我孤立无援,历生死之险,今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是因为另一个与我一样竭力杀敌的年轻将领向我伸出了援手,此后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那个人,是你的长兄郭律。”
“你家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可是从今日起到回雍都,我定能保你平安。”
郭霁听了,忍了半日,可是眼泪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同外面的风雪一样,无论怎样努力,一旦落下就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