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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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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岁晚,万物凋零。三冬严寒,北风凛冽。

    顾绘素着一身素色狐裘,倒与枯萎的茫茫枯草既已残留于远山以及草野中稀稀落落的宿雪相得益彰。

    一冬也没下几场雪,却益发冷的酷烈。

    她牵引着手中缰绳,踏着荒草缓步徐行,踩的干枯的宿草苏啦啦地响,有时候也会踩在一团团不规则的积雪的边缘上,那时与草的声音又自不同,咯吱咯吱的,很是清脆好听。

    更有忽来的斜风丝溜溜扫过草地,扬起一片苍凉的雪珠来,看似缥缈柔缦,实则一粒粒分明干硬,比砂砾不差什么,钻在她有些松懈了的狐毛衣领里,又是刺骨的寒,又是冷厉的疼。

    她顿时觉得脖颈处的肌肤起了一阵战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是有仆从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缰绳,牵了马向水边走去。

    蜿蜒河水早就万里冰封了,一动不动地,犹如一面石化了的镜子,亮晃晃中又透着朦胧。

    素日里河水欢腾奔流的声音早消匿了,无声无息的,就同这天寒地冻凝结成冰的大地一样。别说大地,就连天空也仿佛被冻成肃然氤氲的一片混沌世界,曾经悠游漂浮、轻轻盈盈的白云,此刻也一动不动,仿若沉睡千年般的。

    然而若选择寒风稍稍止歇的时候,心无旁骛地侧耳倾听,其实还是能听到的,细细碎碎,那是藏在厚厚冰层下依旧汩汩向前的东流水。

    百川归海,滚滚东逝,不因节物变幻、寒暖交替而丝毫改变。万物冰封这挡不住它前行的脚步。

    那仆从虽不是什么智者,却是知道这些的。他将马拴在片叶不存的高大河树上。向在夏秋水草丰美时被水流淹没,而此时却因水位降低而裸露的河床走去,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河上的冰奋力砸去。

    那仆从十分健硕,却并没有将冰砸碎,他不甘心,又选了一块更大更锋利的石头,高高举起,弯腰、侧身,訇然掷出。

    咔——嚓——嚓,一阵清脆而嘹亮的声音传来,冰层被撕裂了好大的口子,冰层下的水,偶得了这难得的向上的空间,踊跃地欢跃而起,在冰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别的仆从固然喝彩起来,那砸了冰的仆从更是得意。

    然后他们将马依次牵到河边去饮水。

    顾绘素颇有兴味的看了一会,很快又失了兴趣,便又有些心不在焉地信步闲行,时或抬头看向远处纵马飞驰的男子,只见那男子身姿矫捷,一面驱驰,一面松了缰绳,沉着地伸臂、搭弓、射箭——一箭接着一箭,箭箭皆正中早已设好的靶心。

    待他射完了,随从将靶子上的箭一一拔了,一数,刚好十箭,连环射出,箭无虚发。于是众人皆是欢呼,就连不通骑射的顾绘素也暗自称叹。

    待邵璟驱马到了她身边,下马,随手接了随从递来的貂裘披在身上,笑着向顾绘素道:“让你久等了,冷了吧。”

    顾绘素摇摇头,却见他额上汗涔涔的,不由伸手取了巾帕便欲擦他额上的汗珠,一面温言道:“这一头汗,仔细伤风。”

    不想那邵璟却反应奇快,在她手臂刚刚伸来尚未触及的时候,倏地抬手来接,然后又似乎无所知觉似的道了声谢,便自己动手擦了汗。等擦完了,又笑着还她的巾帕:“多谢,污了你这样精致的巾帕,切莫见怪。”

    顾绘素虽因邵璟来接巾帕一事心里暗暗愧悔,却也暗自赞叹他不动声色避免尴尬的巧妙。她原也并非故意的,只见了他头上大汗,也没多想,不由自主就打算上前动手来擦。又见邵璟巧妙地自己接了去,她也觉得是自己造次了。且不说男女之间举止不该太过亲密,就凭他们当年的事,也该避嫌的。

    当年的京中,谁不知道,宜都郡君亲手教养大、风华绝代的女侄顾绘素心心念念的是邵家的老二——狂妄无边的散骑郎邵璟?

    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邵老二倾心恋慕的却是罪臣卫氏旁支家倾国倾城的女儿。为了卫氏女,不惜与父母拗到底,也不止一次拒绝前来为自己女儿提亲的亲贵们。

    于是顾绘素便匆匆嫁了一个平庸男子。

    后来,邵璟与那妻室私自成婚,终被父母接纳,可他那夫人不过一年就玉殒香消。

    本已心如古井的顾绘素也未能安稳两年,便死了夫婿。

    这期间,邵璟从散郎入了禁军宿卫宫廷,后来又组建天子直属的骑兵营。丧夫的顾绘素也没有沉寂多久就再次出现在雍都亲贵之间,甚至为太后极度亲信,成了雍都城中人人尊称的“女傅”。到如今,非但宫中妃嫔公主要聘她授课,各家贵女争相拜师,就连一些饱有学问的男子亦乐与她结交,甚至有些年少的还以偶尔能听她讲论文义为荣。

    一个夫丧,一个妻亡,两个人再见时依然谈笑风生、亲厚有如未婚之前。雍都城中便人人争传,他们两个大约是情意暗生,有了首尾。顾绘素之所以风生水起,也是托了邵璟背后的支撑。

    他们两个谁也不出面澄清,任由谣言四起。

    这些事过去许多年了,顾绘素也觉得淡然了,可到底是她年少时倾心爱慕却又爱而不得的男子,何况他生的风神阔朗、伟岸不凡,又兼这烈烈风中他如春风般的微笑,不由一时忘情。

    这时见邵璟来还巾帕,又以笑语化解此前尴尬,她便也从容道:“一个巾帕罢了,原是席间室外擦拭污痕所用,不值什么。”

    邵璟也不知是不是有心,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倒没什么,就怕有人知道我敢污了你的巾帕,该不高兴了。”

    顾绘素心思灵巧,自知他说的是谁,却故作不知:“元璨说的是谁?我的巾帕给谁用,怎么用,难不成还有人管得着不成?”

    邵璟摇摇头,一面导引着顾绘素向锦帐那边走去,一面笑道:“你知道我素来与公孙汲往来极少,却也不曾得罪他,见了面也以礼相待的。他人缘极好,向来众星捧月,与众人分不出亲疏来,总之人人见了他都如沐春风。可不知为何独独对我冷淡。”

    顾绘素微微挑眉:“你们官场的事,历来错综复杂,想必是你动了他什么利益,触了他霉头吧。”

    邵璟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我污了你的巾帕吃味呢。”

    邵璟当然是开玩笑的,公孙汲此时不在,并不知此时二人之间的巾帕事,他只是借着巾帕的事刻意地提起她和公孙汲的关系。

    这本来也不过是常有的调侃,顾绘素却心里疑惑起来,她了解邵璟,历来不爱调侃这个,于是道:“元璨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璟才要说话,却见远处又飞来一骑。远远看去,只见骏马之上乃是一锦衣男子。虽因远了看不清面目,却也能觉出此人风姿相貌皆在邵璟之上。两人都认出来这人正是韩懿。

    邵璟作为东道主,便转过身,准备上前迎接,哪知那韩懿却并不急着来见礼。他一阵驱驰到了射猎场中,早有跟着他的几个身姿矫健的随从,也骑了马远远地绕着他形成一个方圆二里多的大圆圈。这些随从也端的是好身手,一个个都单手拉缰绳,腾出一只手来举着一支木牌子,迅速绕着圈飞驰。

    韩懿在圆心中,却驱了那马随着围绕他形成的圆圈移动,只是没了方才驱驰入场时的迅捷,而是不徐不疾地慢慢转悠。

    那马慢慢悠悠,韩懿也是不徐不疾,目光却未曾离了那些绕着他成圈却飞驰的骑从们。

    他这样一来,倒吸引了许多散在各处的人都聚拢了来观看,就在人们不知他要干什么时,韩懿忽然檠弓搭箭、拉弓射箭,从亮出弓箭到射中快速移动的靶心也不过眨眼之间。然后,一、二、三、四……无论那骑从如何变换位置,都一一被射中手中举着的木牌子,且正中中心。

    “想不到韩家这小子有这样的身手,从前倒没发现。”邵璟唇角勾起,笑得意味深长。

    “你请了他?”顾绘素却道:“哦,我忘了,你幼时定然常常出入宫廷,而他与诸皇子一同养在宫中,你们定然熟悉。”

    邵璟却只笑而不言,顾绘素说的对,却也不对,他们虽自幼常在宫中相见,却因邵璟比韩懿年长五六岁,其实交集并不多,算不上交好。邵璟极私人的聚会从未请过韩懿,而韩懿在京中夜夜笙歌的宴饮也从未有过邵璟身影。

    邵璟也不解释,只道:“这次我倒没请他来,不知他如何得知。”

    顾绘素又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他在这附近也有一座园子,据闻那园子楼阁连云、复道行空,更兼亭台轩榭、檐廊庭院……自然是应有尽有、玲珑丰富。想必是听别人说起你在这里,一时兴起,也来凑趣吧。”

    “这个人……”邵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虽然此时看不出什么野心,却是玲珑心窍、心机深沉。若有一日真有时机,未必不是个枭雄。他来了,我倒要会会。”

    顾绘素便道:“这人的确心机非常人可比,行事全不像他的容貌,更不像他的年龄。今年他才加冠,比你我小着好几岁。可是我近日远观耳闻此人言谈,若说起来,论天生的心窍,比公孙汲不差什么。”

    邵璟本已上前走了,听她这样说,又回顾道:“公孙汲光明阔朗,豁达大器,他作为侍中,辅佐天子处理政务,似不着意,却能顾全大局,事事井然。作为北军校尉,听说治军亦颇有一套,你去看他的营垒,不见有森严守卫,然而你若动一动,才知道他是外松内紧,事事料在你前头,他带兵很少惩罚属下将士,却人人争相为其效力,军纪并不以严明著称,却也看不出军心涣散,其人魅力可见一斑。你若打听他是如何做到的,就连他手下的将士也觉得奇怪,也不知为何就愿意追随他,只觉得他才是世上少有的义气磊落的伟男子。”

    顾绘素虽不在邵璟面前承认她与公孙汲的关系,可也不刻意掩饰,听他此言,便笑道:“我只听说他治军有方,人人爱戴,却不知他原来竟这样。”

    原来竟哪样,顾绘素的话语中多少带点“与有荣焉”的亲密感,邵璟却不点破,只微笑道:“公孙汲不但德能出众,若逢风云变幻,自然化鱼化龙,翱翔九天。且性情豪阔开朗,倒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顾绘素才知道他此前果然并非只是闲磕牙打趣她,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便只笑了笑,却不回话。

    二人又一面向前走,邵璟便又来了一句:“你若不放心,也可等等看,毕竟如今宫中局势未明。”

    顾绘素也跟着向前走,沉默片刻方道:“如今东宫掌权,表面上看公孙氏乃是东宫的姻亲,其实未必对公孙氏有利。”

    邵璟却停下脚步,轻描淡写道:“公孙父子自然也意识到了。”

    顾绘素不禁诧异:“怎么说?”

    邵璟道:“天子日前龙体有恙,暂不理事。除非大事,都由太子做主。东宫却趁机将权力抓在手里,连梁家都被挤入绝境了。可是作为东宫姻亲的公孙尚却称病不前。而公孙汲在宫中所为,又处处对梁美人母子礼敬有加。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的意思是……”

    邵璟似若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天子一向康健,虽忽然有恙,然医官们皆说无碍。钦天监的人夜观星宿,也说帝星明耀。”

    顾绘素便笑了:“你也觉得公孙家与太子貌合神离?”

    邵璟微微扫了她一眼,笑道:“他们这些人……,所谓迷了人眼的漫漫长夜、森森沉寂,在他们眼底却是明如光天化日。公孙汲与东宫如何我也猜不透。可你别忘了,当年的卫氏也是天子姻亲。”

    顾绘素默然点头,半日又道:“是呀,公孙尚经历过卫氏之乱,怎么会不知道?”

    此后二人俱各默默,再没言语,那边韩懿却也向这边飞马而来。

    邵璟说了一句“你到那时候再下注也不晚”,就脚不沾地地迎着韩懿而去。

    下注——一想起邵璟话中的意思,顾绘素的心正如这北风中的蓬草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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