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秋扇歌
先是宫内流传起一首名为“秋扇歌”的乐歌,很快那乐歌便如生了翅膀般飞入了雍都各处,不要说高门大户了,就是普通百姓家亦多闻此歌。其情辞凄婉,倒引得无数人传唱:
孟春万物生,东风摇百草。
花发人如玉,君王思窈窕。
皎皎合欢扇,恰似两情好。
秋草一何枯,秋山何遥遥。
团扇裂霜雪,西风时袅袅。
盛衰如转烛,弃置何如道。
不见故人疏,只见新人笑。
金屋咫尺间,长路漫浩浩。
此歌之怨常令听者唏嘘流泪,可谓道尽弃妇愁肠。人人皆猜是宫中曾被宠爱的妃嫔失宠后的幽愤之作。
而紧跟着便有宫中流言,说此诗乃宫中失宠的一位美人,因被宣召侍君,等到夜半天子未至,得知天子去了新宠的姬妾那里,于是心怀怨恨,故作此歌,以达幽愤怨悱之情。
彼时临华殿的宫人也渐渐得了消息,殿中的内侍、宫女皆为梁美人不平。
“这是什么话?我们梁美人从不是那狐媚争宠,心怀怨恨的,若果真如此,还有合欢殿什么事?你别看合欢殿风头无两,那是我们美人谦让,不与她争罢了。”
“别胡说八道,梁美人平日怎么教我们的?背后莫论人非,以免生出口舌之祸。”
“姊姊这话我却不信,我们美人固然贤良大度,从未有过那些歪心思,可是到底被人造了谣。人言可畏,正在于此,他们可不管你做了没有,三人成虎,流传的广了,便成了真的,谁还问其中情由?”
“就是,照我说,我们美人接驾未成的事谁会知道?我们临华殿的人自然不会透露与人,必是合欢殿的人。”
“我们也该劝劝美人不要坐以待毙,这次可要好好惩戒合欢殿的那位了。她平日里仗着陛下宠爱,趾高气昂的。其实一时的宠爱算得了什么?她又无儿无女,倒要看看……”
“光天化日之下胡说什么,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够死一百次了。”一声喝止传来,梁美人的贴身大宫女已经走近了众宫人,训诫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嚼舌根。你们口无遮拦也就罢了,可不要连累美人。”
宫女们自悔失言,这才罢了。
待那大宫女回到殿中将方才情形报知梁美人后,又道:“其中有两个平日里净逞舌弄巧的,依奴婢看,是留不得了。”
梁美人畏寒,正值寒冬腊月,屋里生了暖炉也还是冷,此时正披了狐狸毛大氅,饮热酒暖身,听了大宫女的话,似乎浑不在意似的,淡淡道:“既留不得,就别留了。这二人虽容易惹祸,却未必别有用心,我只担心那些不言不语却心怀叵测的……你这几日留心查一查我们身边的人。”
那大宫女明白她的意思,便低声道:“此事无需美人费心思,奴婢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流言汹汹,美人是怎么想的?”
梁美人停了杯,轻摇螓首:“如今天子病着,还能如何?即便有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闹出来。流言于我不利,我就更不能自己冒出来领这罪名,倒叫别有用心的人称心如意。”
大宫女点头称是,又抿了抿口唇,道:“合欢殿的人也太过分了,奴婢说句不知死活的话,这会若是陛下没病着,传出这样的流言来,也是美人吃亏。对于赵美人,天子哪次不是言听计从?奴婢听说她那个兄长飞扬跋扈,竟敢对公主不敬。如今已是天怒人怨的,可谁也不敢说什么。”
梁美人长叹一声:“若是合欢殿的人倒好说了,就怕另有其人啊。”
大宫女一愣:“美人说什么?不是合欢殿的人……还会有谁?谁不知赵美人嫉妒美人有子,又比她得人心,除了她,只怕……”
那大宫女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大为惊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也未必就不是,如今情势未明,我们也别瞎猜。自己乱了倒不好。”梁美人摆摆手,笑得有些苦涩。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她自得幸于天子后,虽然有些宫内的明争暗斗,却没有比这一次更凶险的。
谣言四起,偏偏你又辩不得。你若不去辩白吧,人家把当初有关她被天子晾了的隐事都附会上了,谁不浮想联翩?可若真去辩白吧,流言虽意有所指,却又没指名道姓,她也不能自己跳出来,否则那可真就是做实了这满城的怀疑了。
“看这手段毒辣着呢,合欢殿那位,未必能想出来。”她不觉叹了一声。
她乳母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却上前低声道:“太后一向爱重美人,不若事先去求求太后。若果真攀扯到美人身上,将来也好有人替美人说话。”
梁美人沉吟道:“太后那边,倒可以去试试,只是未必指望的上。我当初跟了她几年,这些年又晨昏定省,日日不落的,得了她的欢心。可若是后宫妃嫔嫉妒造谣的话,太后自能护持。可若是别的人呢?太后难道不顾陈氏一族的身家和富贵了吗?”
“那……”乳母一时瞠目不语。
梁美人摇了摇头:“这是不给我们母子留半分余地,若是陛下痊愈,自然还有一线之明,若是……”
她说了一半的话,又硬生生吞回去了,然她素来话语徐缓迟慢,外人看着倒好像只是沉吟着如何措辞罢了,乳母与那心腹大宫女正等着她说下文呢,谁知外面报说城阳王来了,于是三人止了前话。
此后流言飞传,临华殿却静悄悄的。
就这样堪堪已到十二月间,天地冰封,万物肃杀。谁知那日天子竟神思清明起来。他一早醒来,就喊饿了。宫人们欢喜异常,一面去取食,一面飞报与在偏殿中的太子。
正等待间,却忽闻有宫人喁喁而歌,他只听其音缠绵悱恻,其辞却听不真,只偶尔闻得几句“盛衰如转烛,弃置何如道。不见故人疏,只见新人笑。金屋咫尺间,长路漫浩浩”,他病中原本喜怒无常,更因噩梦连连,这近一月间,便疑窦丛生。听此恶声,正犯了心中忌讳,登时大怒,立时便命人将那宫人抓来欲要问个清楚。
太子听闻父亲身体得安,却又莫名大怒,忙着赶来,先是大喜,又是忧虑,跪倒床前道:“臣闻陛下今日贵体大安,真乃天赐之喜。今见陛下康健,心中欢愉不可言道。然逢陛下之怒,又不胜惶恐。不知陛下所为何事?”
天子道:“何人在殿外作此怨怒之歌?你把她捆来,我亲自问她,为何在此作这怨毒不祥之语。”
太子忙跪伏上前,道:“此歌在宫中流传已有些日子了,臣亦有所闻。侧面查问,才知此歌名为‘秋扇歌’。”
太子没有再深说,天子一闻“秋扇”之名,便知乃是无宠宫嫔心怀怨恨而作。这“秋扇”一词,自汉成帝班婕妤以此入诗,以陈幽怨之情后,便成了宫中弃妇的代称。
他身为帝王,哪能容忍此事,又兼病了许久,本就心情起伏暴躁,此时动了疑心,却怒极反笑:“好个‘秋扇歌’,必是将朕比作荒淫无度的成帝了。”
太子俯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天子扫了他曾一力扶持的太子,不满道:“你既知道,为何不好好去查?竟至于流言至此,若流传道外面,还不知编排出什么来。”
太子不禁擦了擦冷汗,定了定神才恭敬回道:“臣亦有心要查,然知事关陛下后宫事,亦不敢擅自干涉,因此只命人禁唱此歌。谁知今日有人敢在此吟唱,惊扰陛下,乃臣之罪过。臣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胜惶恐,请陛下治臣之罪。”
天子听了,沉默半日,遂命太子彻查此事。
太子应下此事,用雷霆手段处理了一些传唱此歌的宫人,一时之间整个宫中已经禁绝此歌,天子并不再听有人唱起那首《秋扇怨》。按说若真要认真查起,这也不算什么难查的事,太子却多日未来报知清查的结果。天子虽是卧床,却渐渐大好。
见太子虽然照旧晨昏定省,殷勤侍疾,却未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天子不由大失所望,只道太子懈怠旨意。
于是那日便寻了个由头,将太子好一顿训斥,只说他若非无能就是不忠不孝。
那太子却含了万千委屈似的,终于流泪道:“陛下责罚臣,臣不敢叫屈。陛下教臣做的事,臣实已查清,然始终未敢报与陛下,实在是怕伤了父子兄弟之情。”
天子听了,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道:“照实说来。”
太子迟疑半日方道:“世有空穴,乃能来风。若要寻访空穴,必要蹑风之迹,循风之势。陛下既与臣追查之权,那么查清流言的来源亦非难事。只是宫中多人皆道此事源自……”
见太子开始吞吞吐吐,天子便冷了脸,道:“身为储君,该有些魄力的,你这样懦弱,到底是怕什么?”
太子听了,十分惶恐,忙回道:“众人皆道‘秋扇歌’乃从临华殿流出。临华殿的宫人也明言此歌乃是梁美人随兴之作。”
天子听闻是梁美人,十分诧异,道:“随兴之作?”
太子看了看天子的脸色,又补了一句:“临华殿的宫人说,梁美人作此歌时曾随口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黄昏得令,夜半不见,君心似月,何照沟渠?”
天子听了,触动心事,想起去岁自己果然曾传令临华殿接驾,忙到半夜却还是去了合欢殿。他是帝王,除却前朝的种种掣肘外,于后宫却恣意而为。
他自谓这都是极寻常的事,自然从来没放在心上。然今日听太子转述梁美人之怨,却也与那乐歌相合,静心一想,也能拟想出那梁美人或许果真有幽怨之情也未可知。
太子原是等着天子震怒的,哪知等了半日却不见雷霆之声。
天子却忽笑了笑,道:“把那个宫人叫来。”
太子不敢耽搁,命人将那宫人带来,那宫人战战兢兢将如何听梁美人叹息怨恨,如何一日忽吟出此歌的经过细细道来,竟无丝毫漏洞。
天子问:“梁美人作此歌时可说了什么话?”
那宫人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那日夜里,美人梳洗之后,也不顾天冷,命人开窗赏月,又命人拿酒,就那样自斟自饮了半天,后来醉了,就说了‘黄昏得令,夜半不见,君心似月,何照沟渠’这样几句话。然后就命人取了上好的左伯纸,写了一篇字。起初我们也不知是什么,直到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收拾东西时,翻出来。有些识字的宫人便念与大家听。原本只觉得这乐歌写得好,说尽了我们女子的心事。谁知……谁知……梁美人竟是这个意思。”
天子忽然笑道:“你倒是记得周全。”
那宫人不由一抖,忙道:“奴婢颇识得几个字,记忆也不错,平日里梁美人的书卷皆是奴婢收拾的。”
天子不再迟疑,道:“原来如此。那待你回了临华殿,若再逢着梁美人伤心,该开解她才是。”
那宫人全然没想到天子竟是如此态度,事情竟是如此结果,不由自主地就抬起头来,望向天子,却见天子的面色已如雨霁初晴般的平和。
太子自然也没想到此前还震怒的父亲,竟怒意全消。他在一刹那的慌神后,一股莫名的、似若裹挟着哀怨、恼怒以及恐惧的情绪不由从心底腾地生起。
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也情不自禁地脊背发冷,世上的事你千算万算,最难算的最后总是人心。
天下人皆知天子一心只在赵美人身上,自得了赵美人,逐渐疏远了梁美人。素日里不像多宠爱梁美人似的。谁不知身为天下之主,总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后宫女子只该一心侍奉,若因冷落就心怀嫉妒怨恨乃是不敬,可是为什么天子竟能轻巧巧宽容梁美人的幽怨,这天子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子满心的疑惑,又是满心的凉冷。为何这天子听说梁美人的种种幽怨情态后,却未如他想象中的那样震怒?为何他的父亲听闻写怨歌的人是梁美人后,一反常态地将数日里积蓄的怒气一扫而空?
他的父亲,这天下君主,若不是要借梁家平衡前朝的关系,那便是顾及梁美人乃其爱子城阳王生母的身份。
然而若这有别的可能的话……
太子心中千回百转,他也不是不解情事的少年了,也曾尝过身处高位者身不由己,情义两难的滋味,忽然就明白了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的父亲的心境。
他的父亲到底是为权衡还是爱重,才轻轻饶过了梁美人呢?
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他不寒而栗。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庆幸听了太傅王昶之言,若不趁机扳倒梁美人母子,将来还未知如何呢。
毕竟是做了十年太子的人,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见那宫人有些慌了,便躬身向天子说道:“这宫人不能再回去了。”
天子语气淡漠地问:“朕不追究梁美人作幽怨之歌,她必然也不会追究一个宫人的过错。”
太子心中恨极,暗自咬牙,脸上却神色从容,道:“陛下,这宫人不能回去,不是因为她供出了梁美人作怨歌一事。而是……”
“而是什么?”天子冷着脸问道。
“而是因为,她曾经亲眼目睹,梁美人久盼陛下而不至,终于失了为臣为妾之道,在冬至的前两日,将陛下的生辰八字扎在一个草人上,请了女巫来作大逆不道之事。”
“你说什么?”天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语气迫人:“后宫行巫蛊之术乃是死罪,你可有确凿证据?”
到了这时候,素日敬畏父亲的太子借着那无边的愤懑恐慌竟反而无惧无畏,一脸凛然道:“陛下曾问臣为何不能查出此事。其实臣早已廉得其情,却始终犹豫,不敢面陈陛下,就在于此。当日行诅咒巫蛊的女巫,以及两名胁从之犯,臣已派人连日审问。她们震慑于天子之威,已经全部招供。供词在此,请陛下过目。”
说罢,太子躬身将供词奉上。天子身边的小黄门躬身接了,再转交天子。
天子却并不伸手去接,只在小黄门恭敬擎着的手中以眼风扫了扫那供词,却向那跪伏在地的宫人道:“是你出首的?”
那宫人此时犹自畏惧,不敢抬头,道:“是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虚言。”
天子言语清冽,道:“你抬起头来说话!”
那宫人起初尚瑟瑟缩缩,然不过片刻后,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果真抬起头来,目视天子,一字一顿道:“奴婢不敢欺瞒天子,所陈供词,无一字为虚。”
天子转头看向太子,忽然大笑,笑得太子与那宫人忍不住发毛,这才止了笑,道:“既然证词在此,那么就去临华殿将梁美人身边的人都拿下,着实审问!”
太子听了,忙道:“臣谨遵诏令,只是梁美人……”
天子目光锋利,望着太子,森然道:“若查实了自然治罪。只是……她是我的人,如何处置,还轮不到别人置喙。”
太子目光一滞,再不言语,退出天子寝殿,片刻也未耽搁就带人去了临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