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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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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武十年八月,蔓延青兖豫徐四州的流寇渐趋平息,流贼首领或死或降,而叛军多被打散。唯余少数叛将收拢散兵,带领小股残军逃入山泽之中龟缩不出。当初朝中便早有论断,青州流寇作乱可平,却未曾料到梁略仅用数月就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般地讨平四州叛乱。

    其时梁略为免留下后患,力求全歼流寇,尚在围攻窜入巨野泽的残寇。虽是残贼,毕竟巨野泽地势复杂而流寇分散,实难觅其踪迹。梁略自小在晋北亲历战事,自知征战事仅凭武力往往难以功成,于是并不急于事功,便在巨野泽附近安营扎寨,严防死守。待营垒扎实后,便形成重围大泽之势,遂派人重金招募熟悉此处地形底细的当地百姓,前来解说地形,并厚养其家,留下几名诚厚山民作为向导。

    而在此时,朝中已拟定赏罚之格。梁略当即拜为羽林中郎将,秩比两千石。其父梁信被封为前将军,位列除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之下的四将军之一。而此时最为尊贵的大将军等四位将军职位,皆空置。这样,就只有郭象与梁信成为位同三公的常备将军之一,可单独开府并能参政议政。

    而跟随平叛的部曲如董合等皆有封赏,其中董合升为越骑校尉。

    而鲁郡郡守因为从贼,被梁略手下校尉董合擒获后,直接押解雍都,判罪弃市,并株连三族,直系成年男丁皆论死,而未满十五的男子及妇孺皆被流边。

    因鲁郡郡守之事牵连甚广,甚至波及到了朝中大员。其中数名近臣因对于鲁郡郡守谎报军情一事巡察不实、欺瞒朝廷皆下廷尉狱,或论死或流边。

    而晋州范氏受此事牵连,家主下狱流边。

    偏在此时晋州刺史邵璟察知范氏侵吞民田、抗拒朝廷“度田”,并有逼迫良家子为奴婢致人死亡之事,于是日夜兼程派人奏报朝廷。

    天子一见,大为震怒,于是数罪并罚,范氏族中作恶者数人被系狱,判归还掠人之土地,而家主罪加一等论死。

    此后天子又派使者授予邵璟节钺,有从权罚罪之权,务必将晋州豪族侵夺、隐瞒土地,逼人为奴等事查清查实。同时向颍川郡、陈留国等数郡派出刺史,彻查世家豪族土地及不法等事。

    就连曾任青州刺史的虞贺因在任期间与当日任郡功曹的鲁郡郡守十分交好,并借察举之机,推举鲁郡郡守为孝廉,受到牵连,由太仆降为太厩令。

    如此纷乱忙碌,天子时时在前朝,久不入后宫。这一日才得个喘息,听闻赵美人因白昼秋热而夜间寒凉而染病在床,便急入后宫欲探望赵美人。然尚未到合欢殿,便见迎面恰遇梁美人娉娉袅袅走来。

    数月不见,那梁美人能得见天子,虽脸上微露喜色,却并无借机邀宠之色,举手投足、进退行礼之间皆是有条不紊、仪态有度。

    天子见了她这样,也多有称赞。他亦曾对梁美人宠爱有加,虽自得了倾国之貌的赵美人对其宠遇已大不如昔日,却看重她年纪尚轻却性情温厚和婉,生育幼子却并不居功自傲,就算是这两年其父兄有功于社稷被重用,她也处之如常,无丝毫骄矜之态,因此虽宠爱已减,却礼遇有加,更胜于位次比她更高的王贵人。

    天子忽又念及数月前原本命其入殿侍寝却临时改道去见赵美人的事,心中有些愧疚,便命住了辇,温言问及皇九子阿獾近况。

    那梁美人便从容陈道皇九子饮食、寝眠、言语等日常之事,虽不过寥寥数语、如话家常,却也能言中关窍,令天子面露愉色、频频点头。

    天子便向左右笑道:“朕年过不惑,得此少子,可谓人生至乐。可惜事务繁忙,竟不可得膝下之娱。”

    小黄门杜致见天子笑言中颇有遗憾,便凑趣道:“如今羽林中郎将不日即可收伏残贼,此后天下平靖,陛下尽可鸣禽垂拱,域内自然不言而化,陛下当尽享子嗣之奉。”

    杜致固然是为了让天子心里欢愉,却也借机取悦梁美人,梁美人听了,却只莞尔一笑,并无特别的神色。

    天子此时想起梁略讨贼有功之事,便笑向梁美人道:“你还不知道吧,梁略已经遏制流寇之势,如今正在扫灭残贼,年内必可凯旋。”

    梁美人听了,忙躬身下拜:“此赖宗庙与陛下盛德,乃上天借梁略之手宣陛下文治武功于天下,故破贼寇如高水之就下,不必久战而自然功成,此非人力可为。又我□□将士忠勇奋战,方有今日局面,梁略何功之有?妾当贺天子圣心宣化、社稷安稳。”

    天子听了心中大悦,面露喜色道:“走!我们去看看阿獾。”

    听闻天子念及皇九子,梁美人心中自然欢喜,她先谢了天子美意,却又整衣敛容,正色道:“陛下心念阿獾,妾心欢喜,替阿獾谢陛下圣恩。然太后贵体欠安已有数日,陛下当先到北宫太后前侍疾,妾与阿獾方敢领陛下恩幸。”

    天子敛了笑容,沉默片时方向左右内臣道:“太后有疾,为何不来报知?”

    小黄门杜致等皆有惊色,梁美人却缓言陈说:“此事不关陛下身边内官事,乃是太后听闻陛下政务繁忙,不令身边人上报陛下。”

    天子不再说话,便命起驾到北宫,梁美人便即恭送,只见内官和戍卫脚步声橐橐,整齐有序,待从人皆过去,这才回了自己居处。

    天子固然去了北宫探问太后之疾,脸上却没了先前的轻松欢愉之色。待见了太后,亲自侍奉汤药。又与太后闲话半日,那太后除劝天子保重贵体外,更言及一些内宫家常事。便提起自病后,梁美人携皇九子阿獾前来侍疾之事,极力赞皇九子虽仅四龄幼童,却进退有据、敬事祖母等事。

    天子直到入暮时分方归南宫,便欲看视皇九子。到了皇九子所居寝殿外,听闻侍奉的宫人说皇九子正在偏殿温书,不觉惊诧,便移驾偏殿外暗中察看。

    天子问宫人道:“皇九子并未开蒙,如何温书?”

    小黄门杜致最是个耳聪目明的,宫中事鲜有他不知的,就替宫人们回道:“皇九子虽未拜师开蒙,然梁美人却已亲授《论语》一书,听说已略有小成。”

    天子止了宫人通传,只隔帘而望,果闻得皇九子读书朗朗,不禁笑容莞尔,频频颔首。

    天子欣然听了半日,举足欲入殿中探望阿獾。便在此时忽闻庭外喧哗,并夹杂奔走之声,宫人慌乱呼喊之声,顿时一片混乱。

    令狐遂等人忙将天子团团围住,又分了数人前往殿内保护皇九子。杜致机警,早命人去查看何事喧哗。此时小内官已急急忙忙跑回来回道:“天子毋忧,乃庖厨起火,距离此殿尚远”

    天子问明火势不大,而主殿无事也无伤及人后,方放了心。而此前阿獾并不知父亲在殿外,犹自静静读书,听到父亲声音放起身出来拜见,并请父亲疾入殿中。

    天子只道阿獾害怕,一弯腰将他抱起,笑道:“不过起火而已,已经熄灭。父亲在此,阿獾不怕。”

    阿獾却道:“小小火灾自然有人熄灭,儿不怕。就怕有人借机图谋不轨,父亲乃四海之君、万金之躯,岂能暴露人前?”

    天子不由一愣,瞧着他稚嫩的脸庞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

    阿獾虽神色亲昵,却并不若普通孩童般举动随意,虽被抱怀中,却规规矩矩的,此时见父亲问,便道:“母亲常常教导,父亲于儿既是父,更是君。我固然当孺慕慈父,更该如众星拱卫北辰,护卫君主。”

    天子听了,正心下感叹不已,却见梁美人钗环散乱地带了宫人疾步奔入,见天子在此,忙敛容整衣,并行礼谢罪:“妾治下不严,致令阿獾宫中失火,惊了圣驾,乃妾之罪。”

    天子也不以为意,只淡淡说了句“小小意外,无需如此”,便抱阿獾入其适才读书的殿中,坐在桌案前,将其置于膝上,并观他方才所读之书。

    只见桌案简牍及帛书井然,并无凌乱之相,又想此前混乱之时,这小儿居然能安稳读书,更是称奇不已,又是怜惜又是欣慰:“适才宫人皆因起火而惊慌失措,为何你能读书如常,你不怕吗?”

    阿獾遥遥头,奶声奶气道:“有什么好怕?宫中守卫森严,自有人各司其职。”

    天子惊叹道:“四龄幼童能得如此,真吾家之奇才。”

    梁美人亦在旁侍坐,忙谦道:“陛下快别这么说,他一个小小孩童,岂担得起陛下如此谬赞。”

    天子方抬眼向她一笑:“想不到你教儿若此。”

    梁美人一时不知道他这“如此”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由忐忑,脸上犹自镇静,瞧了桌案上的简牍从容笑道:“妾不敢胡乱教他,不过想着他乃是天子之嗣,将来便不能得为父兄股肱,做个悠闲子弟,却也需明白臣子之分,清白为人,便不能为君父分忧,也不可纵情恣意、行为荒疏,令君父忧心,使父兄蒙羞。是以读两句先贤经史,略收收性子。”

    梁美人便再知进退、心思深,然如她这般二十出头的女子,心中所思又岂能瞒过惊涛骇浪里一路翻滚的天子。他本是随口夸赞她教子有方的,没想到却令她惶恐,说出这一篇自我表白的话来。他瞧着梁美人那故作淡定却恰恰显露慌乱无措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哀伤。

    他初见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岁,虽然礼仪谨慎,却也聪慧跳脱、玲珑心思,那些小女儿的意趣情态,常常令他有意外之喜,在他为平衡治乱得失而不得不压抑取舍的天子生涯中,总是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曾经将她当做枯燥日子里的解语花,浸润日渐干涸的心田,就如当初他的结发妻子、已故皇后在他备受压制的傀儡般的日子里投射出绚丽光芒一样。

    然而,这个当初名字叫作梁暄的明媚女子,在由无名分的女官为他生下子嗣,获封“美人”的称号后,那灿烂的光明也逐渐消散。

    她虽然依旧活色生香地在他的面前,却如已故卫皇后那样,将他心底最后的色彩带走了。

    他瞧着这唤作“梁美人”的女子,离他这样近,却又与他这样远,他不由伸手想捕捉那曾经承载了无数美好痕迹的如画面影,希冀或许能够再寻旧日情怀,可谁知当他的手刚触到依然年轻的面庞时,那一点点希冀顿时消散。

    他颓然放下手,了无意趣地笑了笑,口中却唤着她的名字:“阿暄,你自然错不了,朕并没忘记,你是因身负才名而入宫的。”

    这交织着温存与失落的话语落在那被唤作阿暄的梁美人耳中,到底令她身子颤了颤。她垂下目光,仿若沉浸于昔日种种。

    不过片刻,她便笑容优雅地仰望那曾经亲密无间的君主,想说的话许多,然而却全都梗在喉间吐不出,她终于什么也没说。

    直到后来她恭送天子离去,直到受天子吩咐回来护送阿獾回寝殿的令狐遂向她行参拜礼,她也只是神色淡淡的。

    她的乳母却在无人处叹息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本来陛下已经来了,怎么就没能留住?长此以往,就算有皇九子,那赵美人必然凌驾夫人之上。”

    梁美人见没了外人,方流露一二情绪,笑容惨淡:“圣心难测,我又能如何?”

    乳母道:“夫人是个聪慧的,怎么不想想当初那等隆宠,为何生了皇九子后未能宠遇更殊也罢了,怎么还日渐冷淡呢?”

    梁美人心头蓦的一动,半日方道:“其实这样也好。你不知道从前每次家宴时,东宫窥看阿獾时的神态,总令我不寒而栗。宫廷深深,因宠获罪的还少吗?”

    那乳母不由眼中慌张:“不会吧,皇九子还小,连封王都没有。那些年长许多又虎视眈眈的诸王,东宫不妨着,倒来防我们?不至于吧。”

    梁美人也觉得不至于,然而不知为何却又想起家宴时太子的笑容来。

    她犹记得,钟鸣鼎食、丝竹歌舞、人人相贺间,天子将年幼的阿獾抱在怀中,百般怜爱,洋溢着做父亲的欢乐时,那天下嗣君、东宫储位将冷冷的锋芒深埋在眼角眉梢的笑意里。

    一钩冷月斜挂宫墙,夜阑更深。八月底的风,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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