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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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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郭霁一直不言不语地听着他们说话,梁武只道是冷落了她。想着费尽心思将她带出来,想着她能够夤夜随他偷离家中,却只能听他们这些男人间的话题,便觉得歉疚。

    “怎么不吃了?是不是听我们说这些无聊的事没意思了?”他笑吟吟地对郭霁道:“我和你说,孟良这炙石烤肉可是一绝,轻易吃不到的。从选肉,到切片,再到腌渍、火候,那都是处处精心的。何况幽州孟家的嫡长公子亲自给我们炙肉,就规格可太高了,寻常人可遇不到。”

    郭霁尚未从他们所言中回过神来,此时见问,笑道:“哪里无聊了?想不到你平日不像个乐学善思的,然今日听你言谈倒觉极有见识,我倒乐意听听。”

    梁武瞧着她道:“这算什么,我们三个就是闲磕牙罢了。孟良还好些,我和董宁两个就是混的。”

    董宁正夹了一块肉,烫着嘴还嗖嗖地吃着,这会听了梁武的妄自菲薄,立刻不顾烫嘴,忙卷着舌头嚼了几口,忍着热半吞半咽、含混不清道:“别,别!你可不是!上次梁将军、梁左监和我父亲几个人正在在讲论围城数月、久攻不下该当如何。几个人都愁眉不展,到底是四公子你,虽然只是路过,却一语惊醒数人。我父亲都说梁四公子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呢。”

    梁武道:“你可别说了,为这件事,我父亲把我好骂。说我不按常理,不能稳扎稳打,且平日不学无术,把心思用在享乐上。”

    董宁道:“那是梁将军对你盼之殷责之切,别的人可都暗中称奇。说你比之梁左监未遑多让,只怕更胜一筹。”

    郭霁见他们你来我往的,却始终不说梁武到底说了什么,便问董宁:“那你们梁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主意?”

    董宁却没想到她会对这个感兴趣,便都转过脸来,露出差异神色,问:“你问这个干嘛?”

    郭霁笑道:“听听你的梁公子有什么神气的嘛。”

    梁武并不愿意宣扬他自己的出奇之处,董宁却不忘处处夸耀他的好处,此时见郭霁感兴趣,如遇知音般地兴兴头头说道:“有一日梁将军带着众人在院中用石灰画了地图,正研究怎么攻城,梁四公子那时候正巧经过,只瞥了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说,围城必阙,你们这么箍铁桶似的围着,他们自然龟缩其中不敢出来,倒是找个合适的地方豁开个口子,放他们出来呀。梁将军便说‘我还不知道围城必阙?敌方又不是吃素的,你放开口子他就一定往你圈套里钻吗?我当你小子有什么奇谋呢,就傲慢地不知天高地厚’。可我们的梁四公子哪是可不是吃素的,说那就撤退好了。”

    “撤退?”郭霁大为惊讶。

    “对呀,你找个月黑风高夜,悄然撤去。敌军知道你素日威名,自然不敢贸然来追。你就趁这时间悄悄布置好,待他们终于放心大胆地出击来追你时,我们该占地势占地势,伏击伏击,该包抄包抄,该偷城偷城……”

    一语未了,孟良那边早已拍着大腿叫好。郭霁虽是个才及笄的女子,但终究出身将门,听了也觉果真有理,情不自禁地向着低头吃肉饮酒的梁武深望了一眼。

    也许,梁武这个人并不似他展现在人前那样的玩世不恭,他只是不愿意令人觉得他与他父兄是同样的人罢了。

    郭霁忽然明白了,梁武也才十七岁,他也有着少年心思。

    他出身于六郡,身份被世家们鄙夷,他不自觉地便处处显示自己并不是六郡武人之后,他要处处和父兄划清界限。

    然而他又是从小锦衣玉食被母亲宠在掌心里,却又被所有人以为远不如梁略的梁家四公子。这样冷暖反差极大的两种对待,致令他极其逆反。他不过是借这种方式,向世人宣示:你们不是说我不如兄长吗?那我便就现眼给你们看!

    只不过这种潜伏于心底的隐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几人安静吃了一会,孟良见瓦釜里的牛煲已经咕嘟咕嘟煮了半日,香气远散整个草野时,才命人拿来了碗盏,为众人盛了羹汤。

    那牛肉极多,他又令众随从也各自取了汤羹、牛肉饱食一番。

    “不过可不许饮多了酒,等会还得靠你们赶车开路呢。”

    众随从大半夜的陪侍,早就饿了,见孟良慷慨分肉,都欢呼雀跃,忙答应着去大吃大嚼起来。

    董宁饮多了,略有些醉意,便道:“孟良,你最近是不是去延庆坊了啊?你那相好怎么样了?我听说她最近傍上了虞丰。”

    孟良却浅浅一笑:“随她去吧,我自在骁骑营中这些时日,忙得陀螺似的,哪顾得上这个。人情如转烛,世事逐冷暖。谁在世上行走,不为个趋利避害、攀爬向上。一个女子,若无强有力的人为后盾,比我们更难。我孟氏比不上虞氏,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中郎将此前对我说过,身为男儿,就该立于天地,就该建不朽之功,就该逐最美之佳人。余下的那些逢场作戏的,不该过多地消耗精力。”

    “孟大,你这才去了几天,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董宁先是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淡话,忽又重孟良挤挤眼睛,道:“邵璟这样说你,他自己从前可有不少相好。就是后来娶了卫家的那个美人儿后收敛了而已。不过我可听说了,那卫家的美人死了之后,他和凤县令顾华的女儿还不清不楚的。那个顾氏女——她弟弟你也见过的,就是渭北学宫里那个顾谯,那也真是个美人尖子,前些年死了夫婿,听说上下都结交了些人,可算是个女中翘楚了。”

    郭霁一听她们说起顾女傅和邵璟的事便加倍留神地去侧耳倾听,她见过的顾女傅是个性情平和温柔,令人如沐春风的女子,想不到居然是个有手段的。忽又想起那日在西苑,顾女傅与邵璟在路上相逢时说的那些话,只怕董宁所言未必为虚。

    孟良不理会董宁话里的意思,只道:“邵璟也罢,顾绘素也罢,这都是非常之人,若能学得一二,便可受用终生了。我痴长你们几岁,劝你们两个也都收了平日轻狂吧。梁公子家中得势,本身有十分天纵之才。董公子你也出身善战武家,身上亦有一股豪杰之气。正是该学得文武艺,将来谋个用武之地。我们从前在太学,结识的都是夸夸其谈之辈,再不然就是为了去里面取得点资历,将来好谋前程的。在太学也罢,混日子也罢,终非长久之计。现在但凡有些路径的都各谋生路了。许多太学生早就发现在太学学不到东西,都悄悄托了关系拜到朝中三公九卿的门下。先不说学些世路经营、高低深浅的吧,只说若蒙公卿们青眼,便可前途无量了。须知三公九卿,乃至于郡守手中都是有举荐朝臣郎官资格的。”

    董宁却有些不屑道:“你说的容易,三公九卿就那几个,郡守和地方豪族本就是千丝万缕的联系,哪那么容易得到他们赏识。再说能得他们赏识的未必是德能出众的。如今的世道,谁还不知呢?不过是你推荐我的人,我推荐你的人。只要别太不像话,时世驳杂,只怕就连天子也顾不上一一考核吧。”

    孟良却正色道:“那也是事在人为罢了。”

    梁武听了倒刮目相看似的,然而语气却颇为疏懒:“行啊,孟大。想不到跟着邵璟没两天转了性。这自然是好事,将来你若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孟良见梁武这样说,倒不好意思了。转觉得这样谈话过于沉重了,原本是为出来玩的,只因最近有些感慨,便多说了几句心里话。此时却怕扫了梁武的兴致,便笑道:“我这人也真是无趣,好容易盼到有个休沐日,还不好好玩玩。我和你们说,中郎将和他那几个铁杆儿亲信去了晋州我才得了空,否则一天天忙死了,又哪得功夫出来消遣。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敬你们三位!”

    此后又添柴火,又更酒佳肴,好不尽兴。

    郭霁暗暗听他们谈讲,却知者孟良只怕并非跟了邵璟才转了性的,只是从前没露出来罢了。她还记得邵璟送她出渭北学宫那天,是孟良上杆子要跟着邵璟的。这怎么看也不像临时起意。

    见众人大口吃肉,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朝廷禁止杀牛食牛,如今恰值春耕前后,牛可珍贵的很,也没人敢犯禁给你们。你们是怎么弄来的鲜牛肉?”

    孟良和董宁相视大笑,梁武便好笑地瞧着郭霁:“只要有路子,谁会把朝廷的禁令放在心上?”

    郭霁认真地瞧着他们道:“王法禁杀牛,杀牛罪当诛。我听我姑姑说,此前有人杀牛而食,有人证明他杀的是家中快要病死的老牛。然而因为未报知官府就私自杀了,也还被杖责八十,罚金数百呢。”

    董宁喝大了,乜斜着眼道:“放心吧,没人敢因为一头牛找梁家的麻烦。”

    孟良笑了笑,道:“女公子大概还不知道吧,如今梁家已是堪比高门豪族的股肱亲信了。仆能够结识梁公子,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去去去,你别有事没事拉上梁家,难不成你犯事还要拉上梁家?”梁武又是笑又是恼。

    但梁武也不是真生气,他知道孟良显然是要在郭霁面前为他说好话——她一个女儿家,大半夜的和他一同出来,这令孟良觉出了二人间的不寻常,因此料定他们二人有不寻常的关系。

    但是郭霁显然并不明白,梁武却也不急着辩解。

    那孟良说的兴起,私下里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吃个牛算什么,我听说上个月太子就在这桑林附近悄悄营建了个园林,占地极广,里面的规制更是玲珑多致、应有尽有,装饰更是极尽华丽。花钱就如流水一般就不说了,听说为此强行征买了好多的土地,其中还有几个中等世家的地也被征用了。众人敢怒不敢言。”

    梁武目光幽沉全不似平日,不知在想什么。

    董宁忽道:“这事陛下难道不知?”

    孟良斟了一杯酒,且饮且笑道:“如今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除了宫里,只怕都知道了,也不知能瞒多久。谁都知道,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曹允耳目众多,却与太子不合。”

    董宁也默然点头,也不知是孟良的那句话令他开了窍,他忽然间灵光一闪,弄明白了一件事:“梁四,上次我们遇到的那辆马车,就是……就是……”

    郭霁听了也心里一个激灵,竖起耳朵来听,哪知梁武的目光一下子如花火般闪在董宁脸上,声音却平和而缓慢:“就是什么?”

    董宁瞧见梁武的眼神,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吊在那里,然后就瞬间折向别处了,他的神色一松弛,笑嘻嘻道:“就是一个美人啊。”

    梁武的目光也恢复如常,一如平日那个纨绔懒散模样。

    马车的事情,郭霁亦知,自然明白董宁是想清楚了什么,但他们两个既然讳莫如深,也就不好轻易开口去问。

    那边孟良喝的有些多了,拉着董宁的手道:“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董宁嚷嚷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有什么可背人的?我董宁可是个光明磊落的。”

    孟良见他太不上道了,一把拉起他道:“你上次看上的延庆坊的那位琵琶伎的事,也要在这里说?”

    董宁飞速地扫了郭霁一眼,摇了摇头道:“那我们去那边吧。”

    随后二人就勾肩搭背地向远处背光处走去,这里便只剩下梁武和郭霁。

    郭霁从容了许多,出神地瞧着烈烈火光趁得下弦月那点微光更加缥缈了,便叹道:“好个夜晚啊,还是你们会行乐啊。”

    梁武转头笑道:“你若喜欢,我可常常叫上你。”

    “可别。”郭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此事不可有再。”、

    梁武瞟了她一眼,道:“看着你平日是个贤淑娘子,实则是个自在散漫的,今日怎么倒在嘴上畏首畏尾了。”

    郭霁迎着火光浅浅一笑:“你笑话人呢。”

    梁武嗤的一声笑了:“哪敢笑话你啊。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如你我这样的人,迫于出身,束缚良多,难得自由,然此举若被人知道了,定会编排的一无是处。可是雍都城中许多男女,一个个道貌岸然,表面上是非礼勿动的君子淑女,背地里什么不干?”

    郭霁从前未曾想过这些,如今经他口说出,觉得虽然未必都入他说的那样,然他的话却也十分有理,于是道:“你这人……虽然总说些怪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梁武也不搭茬,低头去拨那火,火光瞬间迅猛多了,被激起噼啪的烈烈光焰与飞溅火星儿来。

    他并不急着作答,待丢下拨火的柴,抬头正视她,道:“郭娘子,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只当你是谨守闺阁的在室女。然我却知道你并非他们所见的那样,世上难得有你这样不拘俗礼的女子,你我相识虽不久,但我却觉得你是个难得的知己相知。能与郭娘子相识,实在是……某之所幸。”

    郭霁怔怔听地他说,只觉如石扉洞开,从未有过的畅快。

    她心下唏嘘感念,不觉心事流露,话语笃诚:“梁武,我之所以不守世家女子的规矩,常常背地里有出格行止,并非我行为乖张,举止怪诞。只因为身为女子,被拘泥于有限的天地里,实在不得自由。我时常想象,你们男子大概要快活得多,你们的天地一定宽广得多。我生而是个女子是没办法选择的事,然而我也想看一看这天空有多高远,大地有多宽厚,世间有多少人情世故、喜怒哀乐。如此而已。”

    她这些话原本是只在自己心里颠倒,从未与人说起的。就连在最亲近的姊妹郭芩面前也未曾提及,甚至在对她的行止略略知情的胞弟郭令颐面前也只假作是胡闹罢了。

    然而不知为何,她今日竟猝不及防地而又水到渠成似地对梁武说起,竟全然忘了男女之别、内外之分,仿佛他合该是要听她说这些肺腑之言的人。

    更令她猝不及防的却是,梁武居然也懂了。

    他点点头,也半日没言语,好半天才说:“其实男人也不像你想得那般自由。”

    郭霁便同他徐徐道来:“你们还不自由?你看你们这些贵家男子,你可以自由自在、没日没夜的游赏。如你兄长、邵璟他们更可建功立业。而我行动受人拘管,想去太学看看,还得借我阿弟的名头。我五姊姊,那可是全雍都出了名的美人,也是出了名的贤淑贵女,还不是照样得忍受你兄长偷养外室?”

    “这件事,实则我兄长也不得自由。”梁武听到她突然说起此事,便怅然长叹:“我兄嫂的事,我向来置身事外,不愿插手。然今日你说的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我兄长。那外室是在你姊姊之前的,原是我父亲的旧部,对我父兄忠心耿耿,后来合家死于戎狄之手,只剩这个孤女,本是要娶了做正妻的。然我父亲为了家族兴旺,便忍痛负了故人,只纳入府中来做了妾。我兄长这个人,表面上刻板冷淡,其实是个念旧的,那女子无依无靠就养在外面,那孩子,其实还是从前有的。”

    郭霁便沉默了,只得低头饮了一杯酒,半晌道:“我不是为了替我姊姊抱不平,也不是特指这件事情。我是想说……”

    她说道此处便又不说了,此后二人竟十分默契地默然相对,瞧着那边董宁和孟良已经趁着酒劲作歌作舞起来,那些随从们也或者跟着歌舞,也或者在旁边助兴,很是热闹喧嚣。

    就连郭霁见了此情此景,也暂抛下心中烦恼,脸上不由露出神往的笑容。

    谁知梁武忽然幽幽地说道:“你的心事我明白,像你这样的女子,将来也不该嫁个庸人,埋没华宅后院一生的。你该寻个和你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上天生人,性殊质异,千百不同,既生了你这样的人,就该随了你的性,这样才能不枉你天生本性。”

    郭霁 听了不由愣怔当场,她心里不可言说,甚至连自己也没想过的心事,今日被他说了出来,竟如从她心肺里掏出来的般地投合。

    她从没想过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今日竟被梁武这样一个才相识数月且不常见面的外男说出,心如擂鼓、共鸣驿动,竟如金风玉露、高山流水,非寻常滋味可比。

    “梁武,多谢。”

    梁武一笑,便又去看那边董宁、孟良等人举酒蹈舞,二人看得兴起,渐渐消散了适才如梦似幻的境地。

    也不知是此情此景动人,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正兴致极好的梁武忽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与你倒有几分志同道合。”

    郭霁正看到董宁拿着火把挥舞,火光在空中烈烈,照见一群狂欢的年轻人的脸,令人心醉称羡,听了梁武的话,便转头来看他:“嗯?你说什么?什么志同道合?”

    梁武愣了愣,似乎是因为她未能听见他的话儿吃惊,又仿佛是因他自己也未能明白适才到底说了什么。

    待到他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了,笑问:“阿兕,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郭霁点点头:“没有啊,你再说一次。”

    梁武忽然笑了,笑容纯粹无瑕。

    然而他并没有再说一遍,因为董宁来将他拉走了,很快连梁武也同他们恣意笑闹醉舞成一片。

    郭霁瞧着他们的欢乐,不觉欢愉微笑。

    虽然喧嚣热闹,然而她只见天地寂静、弦月空挂,群山静默、流水蜿蜒。

    虽然此后各有悲欢,然而她总会记得在十五岁的某一个夜晚即将过去时,整个尘世间,只剩下篝火灿烂光明,少年逸兴勃发,人世恍若无忧。

    温暖火光照亮她如水面靥,她婉转低头,心底似若冰雪消融,流过碧油油的麦田般滋润而熨帖。

    今夕何夕,共此欢愉。

    郭霁在心里默默感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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