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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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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霁回到郭菀所居的“葭园”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落日的颜色依旧暖红暖红的,可是已经挡不住侵袭来的阵阵薄寒。

    春日的天气总是这样,早午之时,正值阳气上升,天气和暖。然而一旦到了午后,日光欹斜,若逢上有风的日子,丝溜溜的风里夹着一丝绵柔柔的清寒,那不经意间就令人一阵一阵透心的凉,与数九寒天相比,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郭霁就是在这样一个夕阳漫天却又春寒料峭的傍晚,在马车里悄悄换了女装,命跟着的阿容偷偷藏好,这才带着跟她的奴婢回到葭园门前的。

    这葭园,曾是郭菀已故母亲娘家的资产。郭菀少失其母,后来父亲又战死沙场。她的兄弟姊妹也多在北地之乱中丧生,家中资财,除去父亲生前划定给她的嫁资以及她母亲当初来归时的妆奁外,俱归了她的庶兄。

    这样看着郭菀的资财不输于郭家别的女孩儿了,然而别人都有父母兄弟扶持,她唯一的庶兄如今看来是没什么出息的,她身后的势力比之其余族中姊妹,到底单薄了些。

    别说她已然是个无父母的孤女,就连她父亲都是个没有外祖家可依恃的庶子。又怎么比父母双方代代出身名门的郭象、郭图这两支?

    郭家的男丁到了郭菀郭霁他们父亲这一代,能够受朝廷重用的就只有三个。一个是郭家如今的家主、郭霁、郭令颐的父亲郭象,此时身受位列九卿的少府之职,又兼领幽州刺史,已被外派有两年了。郭象的职务不算低了,然最有分量的还是他曾担任过太子少傅,亲授太子骑射。只可惜郭象的妻子与两个儿子都在北地之乱中丧生,如今膝下只有郭霁和郭令颐姊弟两个。

    此外,郭象的三弟郭图由郎官步步升迁,此前已经做到上郡郡守,如今任期刚满,正要带着妻女还京述职,人还没到就已重新授职,稍作休整后就要调任陈留相。

    本朝地方区域划分,郡、国并置,陈留乃国,是陈留王的食邑,但陈留王却并无主持政务之权。国中军政之权都在“相”的手中,因此所谓“陈留相”便等同于郡守。

    陈留之地处于中原腹地,比上郡不但物资阜盛、人口众多,且文教发达,才能特优的人物遍地都是,郭图自然欢喜。

    这郭氏因北地之乱,子弟凋零大半,剩下的德能有效,除了郭令颐被赞为“大器可期”外,唯有郭图长子郭朗是个人才,如今在东宫奉职,担任太子中庶子,品级不高,却是侍奉太子左右的,形同侍中之于天子,自是前途无量。

    郭家就是如今仅剩的这几个男子,也撑着郭氏一族维持昔日辉煌。女子所嫁,也多是世家子弟。郭象、郭图兄弟也算是得以重用了。

    即便如此,若说起当年来,郭家最受天子看重的却并不是长子郭象,而是他的庶弟郭誉。

    郭象的庶弟郭誉,乃是他们兄弟的父亲与一个胡女所生,自小生的高鼻深目、英朗威武,勇力非常,人皆道是个天生的伟丈夫。这也罢了,谁知这郭誉还是个有心的,自小熟读兵法,长大后能征善战,勇略异于常人,深得郭霁之祖父之爱。而后入禁中任羽林郎,不断升迁,又在关键时候,瞒着家里,悄悄参与了天子的“灭卫之变”,成为天子亲信。

    然到底是个庶子,且母亲是胡女。

    本朝立国后,近二百年升平盛世,世家大族通过兼并土地、广纳门生、培养子弟世代为官以及家族联姻而迅速壮大。婚姻乃结两姓之好,为保世代联姻所建立的人情关系与利益联盟,各家比前朝更重嫡出。此风之烈,导致子女们虽系一父,而嫡庶之别,判若鸿沟。

    如果郭誉是个寻常子弟的话,他这一生一眼就望到底了。无非是娶个与他一样出身的高门庶女或未流世家的嫡女为妻,眼看着嫡兄弟们被家族精心培养,用力托举,又有外祖舅家扶持,并高升高嫁的姊妹及由此推衍出的堆亲戚们互为表里,终于飞黄腾达,永世占据第一流门第。

    而他只能靠父亲那从嫡兄弟姊妹那里分出来的一点可怜的遗爱,尽量一点一点地,日拱一卒式的往上爬。势单力薄被家族边缘了的他,尽管再努力,但尘中蝼蚁怎比风云相从的鱼龙?只怕到不了几代,他的子孙后代就成荫蔽于大族之下的旁支了。

    郭霁之祖既钟爱此子,为他打算亦较郭象等人更为长远。郭誉十六岁便随父征伐北狄,从士卒做起,历经无数大小战役,有了功勋才为他娶妻。等他娶妻时,与他同龄的三弟郭图已生下两个女儿了。

    就是这样,为了给郭誉娶个合宜的妻子,祖父亦颇费了一番周折。先是求了自己嫡妻收养郭誉为子,又拉下面子亲自去求一向不对付的妻兄,硬是让妻兄将嫡女嫁与郭誉。

    祖父也是无奈,郭誉那些功劳还不足以打动与郭家同列的世家许以嫡女。

    郭霁不知道她这个天资过人的叔父是否满意于高贵的妻室,只听说郭誉娶妻后醉心于功业,仕途得意。也听说他后来被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所惑,连他的长子郭腾也是那卑微妾室所生。

    他去世时不过三十五六岁,却已是两千石的城门校尉了。要知道这许多年过去了,郭图也才是个两千石而已。何况城门校尉一职,非天子亲信不能担任。

    可惜这郭誉在与北狄作战时被流矢所伤,虽硬撑着退敌于大漠之北,回来的路上便殒身殉国了。

    天子也唏嘘不已,追赠他为少傅,亲自授谥号为“忠”。

    郭菀亦养在郭象、郭图身边。然伯父与叔父总不好亲自管教侄女,是以这些年她都是跟着郭图的妻子黄氏,而黄氏也没两年就随郭图赴外任了。

    后来等到梁氏得天子青眼,想要抬高门第时,天子因为宠爱当时尚为太后宫女官的梁信之女,于是命人在太后面前风示。由太后出面暗示郭家,得了郭家的首肯后,这才让梁氏去提亲。

    郭家思来想去,便选定了彼时才及笄的郭菀。

    郭菀那时大概是不愿意的,还曾去舅舅那里委婉求告过。

    舅舅固然是疼她的,然而舅舅也与伯父叔父是中表兄弟,听了她的央浼,只笑笑说:“梁氏虽门第一般,如今正功勋满门,他日贵幸,指日可待。从前你年幼时,有个惯会看相的奇士,见了你,说是大贵之相。想来你命格高贵,上天自有其道。你且忍耐一时,梁略为人深沉有心机,未必没有功业。”

    郭菀那之后就断了指望,任由伯父给她订了与梁略的婚约。

    郭象大概也不忍,又留了她一年才令其归嫁梁氏。

    等她嫁于梁略时,她舅舅怜惜她,便赠予妆奁,又将渭北的一处小园赠予她做嫁资。

    那时候郭菀新婚,梁家又是上赶子求娶的,梁略待她很是爱重,于是便拿出自己的私产,将这旧园重新请人来规划作图,翻新修整新园。二人在这里过了一段日子才回京中。后来梁略忙碌,郭菀便独自偶来小住。

    这次郭菀与梁略有了龃龉之后,便带了亲信奴婢来此居住。

    这葭园是别院,并不格外大,却胜在风物殊雅。各色花木蓊蓊郁郁,而园中亭阁齐备,可供赏四时风光。

    更妙的是园外一条碧水遥接连天芳草,更有蒹葭芦苇森森,连绵河畔,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去,颇有佳趣胜境。

    如今恰逢春归大地,有榆柳掩映,显不出蒹葭之盛。若得秋日,白露瀼瀼之时,蒹葭匝地、飞絮漫天,格外牵扯人意。

    当初梁略新婚,与郭菀在此小住,恰值蒹葭萋萋,便为此园题字曰“葭园”。

    郭霁不禁抬头,瞧见雕花大门上“葭园”二字,笔力遒劲有力,字体如孤峰峭刻,想不到梁略一个生于边郡,历经兵燹,身负战功的武人之后竟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反观他的异母弟梁武,能自小延请名师,借父兄之功径入太学,如今十七了还一无是处。兄弟之间相差如此,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郭令颐也刚好回来,见她望着大门发愣,不由笑道:“今日太学一游,如何?”

    郭霁被打断思绪,回头一见郭令颐便嗔道:“今日有尊贵人前往,不过看了皮毛就溜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郭令颐一愣,不解道:“尊贵人?王司徒?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又不认得你,怕什么?”

    郭霁摇摇头:“什么王司徒?你哪里逛去了,竟什么信儿也没得到。”

    郭令颐道:“我本要去灞桥看看的,怕太远了。去了城中的雁台瞧了瞧。今日到底是什么尊贵人到了太学?”

    郭令颐一面心里猜着,听阿姊的语气,这人更在王昶之上,天下比王昶尊贵的还有几个?难道是?

    他正想着,就听郭霁无限惋惜道:“今日去渭北学宫的,是九五之尊。可惜你今日未能去,不得在天子面前展才了。”

    郭令颐却浑不在意,道:“阿姊不必可惜,才器若具备,何必急于一时?”

    郭霁轻轻一笑:“你倒是看得开,不过我闲来无事时,细细思量,也觉咱们家如今人才难继。咱们这一代里,只有五兄长和你还好,其余的没个能撑起来的。”

    郭令颐笑着摇摇头:“既进来了,就去看看五姊姊吧。”

    郭霁道:“你今日不回渭北学宫了?”

    郭家长辈们这些年多在外任,并无时间经营京中产业,雍都内的府邸还是前些年修缮的。再就是有一年黄氏回来,在京中人爱去踏青的桑林边上盖了个别院。

    渭北这一带新兴起的贵家苑墅区,郭家并无产业。

    郭令颐当初选择渭北学宫,而不是在城内太学,也只是他向来喜好游历,不爱在太学与些贵家子弟们无谓闲谈,选在城外,方便他行游罢了。

    因此他在渭北是住在学宫校舍里的,如今校舍里纲纪废弛,也不查人,许多子弟都借机游冶,他也时去时不去的。

    如今见郭霁问,他摇摇头:“不去了,看看五姊姊怎么样了吧。她一个人独居此处孤零零的。虽如今有你陪着,见我们都不来,未免觉得不念姊妹情分。”

    郭霁道:“也好。”

    这别业处于渭水支流之滨,白日里还好,一旦日暮时分,比之雍都城中,更多了几分寒意。

    于是二人也不耽搁,相偕而行,早有仆从上前敲开了门。

    门里风光,又别是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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