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
郭文秀非常好心地接待了我,但她一个人住,家里没有多余睡觉的地方,于是晚上我便跟郭文秀挤在了一张床上。
床很小,郭文秀拿了一床被子给我,我们俩分睡在床的两头。
明明很挤,我背后的被子还是轻微扩着,能感觉到有风。
我又想到会替我掖被角的青苹果了。
鼻子一酸,眼泪水又不听话地往下淌,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很安静,郭文秀好像是睡着了。
我默默哭着,郭文秀突然坐起来,语气极度不耐烦:“你哭个锤锤。”
她一讲话,我就像个独自受了委屈又得了安慰的孩子般忍不住大哭起来,一屁股坐起,抱住她,把她吓一跳:“你是要把我这个老骨头怎样啊!”
“除了远离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好想他啊!”
“他那种人压根就挑不出毛病来,一看就没交过女朋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挑他的刺,他不会看出来了吧!”
我连嚎三声。
郭文秀拿帕子给我擦脸:“哭哭哭,哭得个熊样。那日你从北风山回来我就想和你说了,他时日无多,你越是待在他身边,他越是消耗得快,谁知道你俩还在一起了。”
“他怎么看不出来?”郭文秀说,“罢了罢了,他自己愿意的,你也没有办法。”
我哽了哽,问:“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办法早跟你说了,那七彩果就是。”
“七彩果是神明衰变成人后产生的七情六欲之果,”她指指天上,“只要把它销毁,他就能回到上面去了。但是,他还记不记得你……”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我也猜到大概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雪天进入北风山。
阿狗跟着我,我们艰难地冒着风雪前进。
是黑夜,虽有雪地反光,但也不好辨认路况,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边走边回忆起这段日子的种种。
我跟青苹果相遇在春天,那时我将他拉进家门时,他的手是柔软温暖的。
夏天一到,他身上一直都未曾出过汗,皮肤一直都是凉的。
是什么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的呢?
应该是秋收的最后一天。
整个秋天我帮郭文秀做了不少活,从修房顶换瓦到养猪,再从做番茄酱到做木工。
每次我喜滋滋做完一件事去青苹果面前炫耀,他不夸我,只是笑嘻嘻凑过来问我:“都会了吗?”
而我每次都是傲气十足哼一声:“怎么可能有我学不会的东西?”
乡下一切能做的东西我基本都做了一遍,有时候干得比经验丰富的郭文秀还要好。
比如她的风湿腿还没有预报时,我就知道天快要变了,该把晒的东西收收了。
当然有一样我不太会——织毛衣做衣服那些。
在末日以前,我也是个爱美的女人。
小的时候爱美,但无奈没有多少衣服穿,更别提好看的衣服了。
经济独立后,我不爱好奢侈品和大名牌,那些衣服绝大部分不值我去花上那么大一笔价钱。但我爱网购,买一些在自己接受能力范围内的漂亮衣服打扮自己。
在遇到前男友之前,我还清父母的抚养费之后,手上只剩一点点钱,便在租来的一室一厅的房间里开始做自媒体账号。
那时我的病有些严重,我不想外出,不想跟任何人交流,开始恐惧对外社交,任何电话都不敢接。
但我需要养活自己。
我擅长穿搭,擅长搜罗平价好看的衣服,做穿搭博主的账号很快就有了起色。
但在真正能有大笔收入之前,我仅靠存款在过日子。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能自己做衣服就好了。
可是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实在是不擅长制作。
但青苹果却格外擅长。
他能很快为我织一件带帽子的宽松休闲型毛衣,也能为我做一套独特的法式复古风吊带套装。
他的审美独到,并且极其符合我的口味。
从夏天开始,他就没停过。
中午的时候,我在床上昏昏欲睡,而他从不休息,总在一旁踩着从郭文秀那里搬回来的缝纫机。
他似乎是天生的裁缝,又拿我给他当人台和模特,一件接一件不断地做,就连袜子都给我做了上百双。
他好像很急,每日闲暇时他就坐在画画的我旁边不停地做着。
我不知道他在急什么,而青苹果不知从哪给我搞来了一套画具和废纸,我睡饱了就画画,画得十分起劲,同时为我跟青苹果即将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练字写对联,忙得跟他不相上下,就任由他去了。
但秋天将去,冬至降临,柜子都快塞不下我的衣服了,青苹果却只有那几件衣服。
而他也开始不主动牵我了。
我握住他的手,一阵凉意。
他的脸和唇再也不红了,就连发丝都生了些灰意,看上去有些透明。
不抓着他,我生怕哪一刻我没注意他就不见了。
但他却不让多牵,一会儿要去干这活一会儿要去干那活,叫我去边上坐着。我不肯,亦步亦趋跟着他。
前天晚上,也就是我故意跟青苹果赌气离家的前一个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我因为白日睡多了的缘故死活睡不着。
怕影响青苹果休息,我只好安安静静躺着,闭着眼睛乱想些事情。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感受不到身侧之人的存在了。
我用手碰碰,没碰着东西,睁开眼,身旁的青苹果不见了。
我大惊失色,穿上衣服到处找他,里里外外没找到人,阿狗也急了,在屋里到处嗅,还是找不到人。
惊慌失措的我实在没有办法,跑去了郭文秀家。
敲响她家的门,我气喘吁吁说:“找不到青苹果了!他在你这儿么?”
郭文秀一脸平静,沉默了一会儿,让我进去。
她说:“还是到这天了,我就知道他瞒不住的。”
她不知从哪弄了根烟点上,长长地吸一口:“那家伙不是人,你知道的吧。你小时候曾经掉过一次水吧。”
我愣住了。
“你是被神保佑的孩子。”她继续说,“那你经常去远些的堰塘里钓鱼,那个时候我就在对面,听见动静后去救你,半路就看见你已经没动静了。那孩子就是那时候突然出现在空中,又一下子没了身形。接着我就看见你飞了起来,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拖出了水,我躲在一旁看见你躺在地上吐了两口水,过了一会儿就醒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一直以为那时是我命大。
郭文秀:“自那以后,我有事没事便去偷偷观察你,也看见了那孩子。那孩子一会儿在树上一会儿又穿过房屋跟在你后头,后来他现了形,跟着你上学,还跟你成了好朋友,这些我都知道。”
“我刚开始以为是见到鬼了,便去找人打听,还把他画下来给镇里的神婆看。”她吐口气,烟弥漫在夜里,她的神色失真起来,幽幽道,“神婆看着我画的那张纸立马就跪下了,问我是在哪里看见的,我便知道了那孩子的身份不一般。”
“我又打听了你的八字,神婆说,你命不太好,”郭文秀停了停,继续说,“是孤辰早亡之命。那次你落水,本来应该没命了,是他救了你。那孩子,是叫阿狗吧。”
一股寒流自我的脚底涌到脑顶,有什么东西将我忘掉的东西串连起来,连成了一条线。
-
“阿狗,阿狗,阿狗。”
我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在雪地里疾走。
原来他就是阿狗。
他为什么是阿狗呢?
他怎么会是阿狗呢?
冰面打滑,我一步三溜,身后的阿狗也走得艰难,但他毕竟有四条腿,居然比我先一步进到北风山里。
我学着阿狗的姿势手脚并用爬上山,雪下得更大了,我不知走了多久,周围全是一片白。
“七彩果,你出来呀!你快出来呀!你到底在哪!”
我脚下一滑,一骨碌栽进了一个大坑。
这坑应该是之前的人挖来捕兽的,底下还有些尖锐的竹棍。
但多亏了厚厚的积雪和衣服,我没被伤着,只是崴了脚。
我一瘸一拐爬上去,又走了很远,脚脖子一阵阵痛时我才后知后觉到,这次没有青苹果帮我。
我走啊走啊,冷冷的雪籽打在我脸上,除了夜色跟雪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没出现过七彩果。
我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响起了细细的踩雪声,我抬起头,青苹果站在了我身后,低下头俯视着我。
借着月色,我看见他那一双含有秋水的眼睛影影绰绰落在我身上。
我的眼泪鼻涕都冻在了脸上,棉袄也被打湿弄脏,想必一定好看不到哪去。可他是那般柔情地看着我。
“很冷吧。”
他也不嫌,拿帕子替我擦干净,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我身上,又蹲下来替我把打湿的鞋换了。
“裤子回家换,地上凉,起来吧。”
他把头上的针织帽取下来给我戴好,揉揉我的脸,又亲了亲我的额头,拉我起身。
我默不作声也不肯起,他又抱起阿狗哄我,一人一狗都作讨好状。
“你离我远点。”
我伸手推开他,强忍住见到他时就想掉下来的眼泪,口是心非道:“我不想看见你,你个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我叫你离我远点听见没!你不要管我!”
他被我推开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我懵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立马爬过去扶他。
以往我跟他打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我推倒的。
“青苹果!”
我拍拍他的脸,触手一片冰凉,我赶紧将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去摸他的手。
“怎么会怎么会你的手!”
我的手在触及他手的一刹那,竟然扑了空,穿了过去。
那温度永远在下降变冷变冰的手,此时此刻,我却再也触碰不到了。
他的眼合上,脸色惨白,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我疯了般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试图抓住些什么。
“阿狗!阿狗!你不说清楚不能走!”
“你别睡,醒醒,醒醒!”
“求求你,不要走,我什么都会做了我不要你做衣服了,我学,我学好不好?以后我来养你,你每天就看着我就好,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七彩果在哪?你是不是把它藏起来了?求求你,把它给我。”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什么都好说!”
无边风雪,任我万般乞求挽留,我怀中的男人还是抵不住越来越透明,几乎快被融进这雪夜。
青苹果开口有些艰难,他用力地支撑着身子起来却无法做到。他试图抓我的手,然而也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僵了僵,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笑容。
“我没事的……”
我也去抓他的手,去搂他的身,去亲吻他的脸颊。
但我连他的一丝一毫也握不住,他就像风一样,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我只能像以往那样,在一旁看着。
我焦急万分又无任何办法,青苹果还是那般笑着看着我。
以往我有多喜欢他的笑容,如今我就有多不敢看他的笑——
是那般苦涩与无可奈何。
“忘了我吧。”
他明明也不想离开我的。
他在骗人。
他俯身,想最后一次替我抹开眼泪。
“哭太多了容易变笨,不哭了好不好。”
他最后一丝声音也被风雪裹走,我瞪大着眼睛盯着他最后消失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抱着一地的衣物不知所措。
他去哪了?
他还回来么?
他是不是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