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随风而逝Ⅰ
许北征出了门，在庭院里徘徊，风很大，雨才歇，一地落叶。
凌傲随着北征进了堂屋。
“这倒罢了，一想起每周末，一家人聚在‘爱晚堂’那鸡飞狗跳尖笑争闹的景象，北征心便凉了，还是让我清静两天吧。
凌傲一阵面红耳赤，点点头。
北征兴致萌生，冰雪覆地，围炉烧肉小酌，是何等乐事。
“好呀，是不欢迎爹去，怕抢了你的好吃的。爹也不管这许多了，爹先去，让你娘看看是谁这么大胆——”许北征背着手出了门诡笑着睚了眼手足无措的凌傲，那只金锭子便在他身后摇摆着。
“哦，你说它呢，我正要拿了问问你娘呢，福祥店的掌柜来讲，许家一位少爷，拿了他去柜上换了只玉镯子。掌柜见是许府之物不敢要，我去问问她将这锭子交与谁了，换了如何名贵的一只镯子，值枚金锭。”
“老爷，厨上问，你今天去哪位太太房里用餐。”小蛾问道。
凌傲看着那金锭呆滞了，明明已押给了福祥号金店，怎么又回来了？
“厨上讲，昨儿陈长官送来的那两小罐，‘罐子肉’最好趁鲜吃了，前儿个六少爷他们去山里打的那只鹿等会子杀了烤给您吃。”
许北征走过去，拉开壁橱，是瓶药酒，难怪屋里都是药酒的味道。
“不要去！”凌傲冲上着一把按住北征的肩，眼中流出丝乞求和恐惧。
许北征觉得像玩弄一只到手的鸟雀般开心，看着凌傲一脸表情变化，更觉得开心。
许北征记起傲儿，当年那个别别扭扭的小九傲儿。
“鹿肉，烤鹿肉最好不过了，房里是不是还有一瓶陈年蒙疆老酒，是二爷上次带来的，你去找找！”
“那您的意思是送到哪个院儿呢？”小峨试探着，不然叫齐几位太太一起来吃。
“让小蛾去支语一声”北征仍是笑看着他，如一盘棋上对手左拼右杀，却终究逃不出他的围追堵截。
“不急，吃了饭再去，厨上有鲜鹿肉，还有好酒，等下杀了你喝热鹿血酒，冬天补的很，你娘讲你入冬来一直闹胃寒症。”
北征玩弄着那个金锭，仿佛已将凌傲玩于股掌之中，“求人有这样的求法吗？应该怎么做？小九，你娘会怎么看，通常这富家少爷挥金如土的买了这女人的手饰，又偷偷摸摸不敢让家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手饰是送给哪家的女子……爹也很想去弄个究竟呀？”
“不用了，去把中间抽屉那锭元宝拿来，你便下去吧。”许北征大声吩咐，看了眼凌傲。
窗上结满了剔透的冰花，映着剪贴的精巧别致的各式艳红的窗花剪纸，别致之极。
北征想了想，昨天才去了润心那儿，前儿在兰卿房歇的，倒是许久没去过韵秋院里，可巧有事要同傲儿谈，不如就去了，张嘴刚欲说“去西小院”，可眼前不禁浮现出韵秋那张比冰花还要冷冽的脸，“哎！”何苦又去惹她。
几步走过去，说了声：“傲儿，没睡吗？爹进来了。”
“念来听……”
“我没兴趣，前面只作抛砖引玉，我知有高手在席。”老六这么讲，目光却扫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小九。
“我射中就要您手中那把勃朗宁手枪！”凌傲大言不惭。
“不必紧张，今儿就咱爷俩儿，好好喝两盅，”北征起身拍拍他的肩，凌傲低头不语，沉默一会抬头道：“如果今儿六哥回不来，凌傲去替爹喊七哥和凌湄她们来陪您好了。”
冰窗寒气从脚下直窜上来，凌傲心头都是凉的。
北征并未生气，依然笑容可掬道：“也好，反正俩个也冷清，也不知你娘今儿做的什么好吃的，招得你一门心思往回跑，正好，咱爷儿俩一起去，我反正也有小半月没过去了。”
那年，还是在云城家里，傲儿从国外读书回来不久。
“我看，还是等等看，兴许凌灿能赶回来，他讲这两天回来的。”
北征自那天起，才真正对傲儿另眼相待，那元宝傲儿竞是没要，只是第二天，北征还是派人将元宝送到六太太房中，说是讨个吉利，那锭子便一直挂在傲儿房中，如何会跑去了“天福祥”。
“军座，这有些快电要您尽快批阅回复，二十四师请我代转上来的。”
虽然不情愿父亲跟了去，但总比被扣在这儿两个人面面相观，话无半句多的好。凌傲立在屋门边儿，看小蛾给父亲更衣。
许北征晃晃瓶子，放在桌上，又推了凌傲在床边，轻轻拿开他抓着裤腰的手，逗他说：“还记得爹头一次给你上药吗？”
当时兄弟几个争先恐后去试，竟无一枚能打下，心中懊恼之时，凌灿出来解围，连发九枪，枪枪中的，一串锭子，极速落下，接着一阵喝彩，而树枝上剩了最后一枚，灿儿收了枪不肯去射，无人有胆量去射，记得自己还对儿子们悬赏道：“谁若射下这金锭，我另赏一百块大洋的红包！”可兄弟几个面面相觑。乱放一阵枪，那红绳竟纹丝不动。
“不，算我的，别张扬。”许北征玩弄着金锭子寻思。
“我从不在前院……我吃不惯……”凌傲结结巴巴地应着。
“不了，我还是回去复电。”凌傲淡然推诿。
北征接过那块系着红绦的金锭，拎在手中晃弄着道：“正好，爹顺便去问问你娘，是不是这些时月例不够花，怎么这压岁的锭子全押上了。”
一天管家来说，天福祥掌柜送来一个许家的物件，让老爷辨认一下。
凌傲念完了，却见北征目含笑意地凝视着他，屋里空气开始稀薄。“军座没有其他训示，凌傲回去复电了。”
“只怕你娘不会往好处想，爹也正好去看看你的热闹。”
“去阿！你脸红什么？快回去让你娘看看。”
“怎么留你九少爷在屋里吃饭都这么困难？”北征话音中含着嘲讽和不快，凌傲已听出，心中推测他是否会为此动怒，可如果依了他，真不知面对这个应算是“父亲”的人，这口气该如何下咽？
抬头，凌傲的房里灯光仍亮。
“天福祥五掌柜讲，上午时有年青人去买玉镯子，起先掌柜见是半大孩子，还不理，谁知这人竟拍出这枚金锭，这五掌柜出来一见，认出是府里少爷。说是少爷拿起镯子，放下锭子就走了，这五掌柜寻思这东西是府里之物，便还了回来，钱呢，没说是不要了，我想不好，便命帐房还了他钱，您看是不是记在六太太帐上。”
凌傲大声读着电文，目不斜视，北征却坐在炉边搓着手，点起支烟斗，悠然地边听边回复，仔细审视着立在眼前的凌傲，仿佛仍在军队，除了上下级他们之间并未存在什么关系。
凌傲哑然，他懂了父亲的话。
凌傲只觉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心中忖度老头子到底查出多少底细，更可怕的是，如果娘知道，一点风吹草动，天啊……这简直……
“我说过不急在这一会儿，吃了再去。”
北征接过那枚系着红色络子的压岁金稞子，分明见下面铸着，“天官赐福”四个字，旁边印着“许号”二字，十分熟识，记得是几年前除夕，为了试试几个儿子，特去铸了十个金银元宝，挂在远近树叉上让他们射，这最大的金锭子便是挂得最高最远的那个。
“哦？那是求爹别去了？”
“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天下有儿子问老子呼三喝四的吗？”
凌傲背靠门框，一手擦汗心虚地问：“这锭子，从哪儿弄来的……”
北征先是一怔，心想你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敢出此狂言，便将勃朗宁拍在桌上，谁知凌傲过来拾起枪，一扬手扣动扳机，那元宝闻声落地，动作之潇洒漂亮，令在场之人瞠目结舌。
一推门，凌傲正张皇地藏着什么在柜子里，一手提着裤子。
小蛾儿正欲下去，凌傲却已进院门。
“小九，你去试试呀，射中爹有赏！”
“凌傲不敢！”凌傲低眉敛目，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窗外仍是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又是一年了。
北征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板起脸骂：“你这算什么？命令我还是求我，如果命令我……”北征斜瞟了一眼扣住他肩头的手，凌傲倏然抽回手去。
北征忽觉心情好得很，披上袄立在庭院结满冰溜的藤架下，尽情地呼吸一口“雪气”——冰凉、清澈、润腹。
“凌傲要回去的。”凌傲有点吱唔，寻着解释，“我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