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极月狂洋 0303 星湖夜话
暂时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了，两个人便只好并排坐在湖边，静静地等待。
星湖，很美，水很清，星星可以照见很深的水底，董缺得等人的身影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可以看得见的，只是再深一些就不行了。
整个湖面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繁星和树冠的点缀，让这颗宝石有了更美的韵味。
星星啊，对于两个人的人生来说，都是很深很深的印记，相逢是在星空之下，相知也是在星夜之中，悬挂在天边一角的北斗七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成为了两个人赖以生活的精神寄托。
这种时候，他们都很难不去想起往事，两个人心有灵犀似的一同躺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刚刚的死里逃生，真的是让两个人心有余悸，诚然，这么多年下来，同样的场面他们也早已经历了不少，但哪一次也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他们如此的心惊，心跳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彻底缓和下来呢，究其原因，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没有牵挂的人当然不怕死，但他们已经有彼此了，离去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伤痛，完全无法预计，他们再不是那个面对危险甚至死亡都可以谈笑风生的愣头青了。
刚刚的事情，又恰恰在两个人的脑海里敲响了一个大大的警钟。
他们……毕竟都是普通人啊……能力确实是有限的……
在这样远离文明的世界里，他们随时都会死，能活下来无非是运气好罢了，但天有不测风云，运气不会永远站在一个人的身边，如果还有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真的还总会有人及时出现、赶来相救吗？
答案是明显的，不会。
这一点他们的心里都很清楚。
“筱枫……刚刚我……很害怕……”
程如雪忽然抓住了郑筱枫的手，语气里隐隐有了哭腔，她好久都没有哭过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情绪似乎很是波动，刚刚董缺得他们在的时候还能控制一下，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她是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
郑筱枫心一酸，他太理解程如雪的感受了，因为他也怕得不行。
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结果，程如雪这么一来，郑筱枫竟也差点就想要哭了，热泪在眼眶中滚动，只是没有流下来罢了。
“雪儿……我——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要就此分别了……”郑筱枫擦了擦眼睛，握着程如雪的手不禁紧攥了一下，这种时候，他已经没有坚强的理由了，“我也很怕……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我不想……”
两个人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仿佛有万千话语堵在胸口，但到了嘴边的时候，竟无语凝噎，压在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是什么，不用多说了，而自己对对方的那份情意，更是不言自明。
他们都是演技很好的人，这份恐惧在刚刚几乎没有流露出来。
严飞宇说过的那些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她不想让郑筱枫和自己一起承担这些，那对郑筱枫而言肯定是更沉重的伤害。她怕了，她恐惧了，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她不想去追寻，也不敢去追寻了。真相的背后，意味着的往往都是残忍，这叫她怎么可能承担的起？不可能。
在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放弃吧，逃避吧，把这一切丢到脑后，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过，永远地忘掉，兴许这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
“筱枫，如果再遇到危险，你说……我们还能活下来吗……”
良久，程如雪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郑筱枫一听，她的心思已经可以明白七八分了，因为这同样也是自己想说的话，但由于不知道她的态度，这话迟迟都没有说出口。
“我不能确定。”郑筱枫如是答道，“看运气，真的只能看运气……”
“那如果……运气不再站在我们这边了呢……”
“那恐怕……就真的很危险了。”
显然，两个人都已经萌生了退意，但这份退意却是用勇气换来的。
放弃真相，当然需要莫大的勇气，这意味着向自己的过去道别，意味着对过往的一切亏欠，但换来的却可能是整个未来。
郑筱枫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喃喃道：“你知道吗？最近我经常做一个梦，梦到你，梦到老白，还有四爷。在梦里，你们全都离我而去了，有的是死了，有的是……我很担心，我怕梦里的这些都会变成现实，我……我怕你离开我……”
程如雪哈了一口气，眼泪愈发止不住了。
这一年，郑筱枫二十一岁，而程如雪才十九岁。
他们承受了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承受的压力与悲痛。
“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只要我还活着……”程如雪信誓旦旦，下定决心道。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鬼市，我们之间隔了一道铁笼子，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天定吧，我一眼就选择了你，为此我们还和那个朱达起了冲突，差点没能活着离开。”
程如雪忽然就笑了，流着泪，但也笑得那样开心：“当然记得，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许这样的见面，就注定了两个人的未来绝对不会平凡，如果这是一部小说，大概会是一部非常失败的小说吧，别人家的男女主都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哪有像他俩这样，久经磨难，历尽波折。
“后来啊……塔里木山，鄱兹古国，沙特大漠……还有兰科、红城，我们都活下来了……在别人眼里，这些经历大概够我们吹一辈子了吧，但我……却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郑筱枫不由得就慨叹，只可惜，这么多的艰辛，到最后好像并没有换来任何东西，盗宝界的大人物他们也算结识了大半，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同古书之间有暗藏的联系。
程如雪苦苦地笑了笑，咽了下泪水，语气也变得悲怆了起来，是啊，这实在是有些不公平，老天如果真的有眼，那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曾经听人问过一个问题，但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我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郑筱枫顿了顿，就问：“什么问题？”
程如雪缓缓地转过了头，认真地、郑重地望着郑筱枫的脸，眼神是那样的真挚，那样的纯粹，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意味着她的一切。
“究竟是怎样的终点，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郑筱枫的脑袋不知怎么地就“嗡”了一声，心里顿时翻腾了起来，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他必须此时此刻就给出回答。
沉思良久，他也转过了头，两个人含情脉脉地对视了起来，手拉得更紧了，在一缕清风悄悄拂过的时候，他终于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是家。”
“什么？”
“是家。”郑筱枫又重复了一次，“我想，只有‘家’，才是配得上我们的终点。”
程如雪一下子呆住了，脑海里仿佛有一盏烟花猛地炸开了，没人知道这个答案带给了她多么大的震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半点了，一瞬间像河水决堤一样，哗啦啦地流淌了出来。
“筱枫……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的真的是真的吗？我——我——”
郑筱枫猛地侧过身，将程如雪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这一刻，他再也不想回避了，这份感情，是应该有一个答案了。
“如果……如果这一次我们都能活着离开，我们给彼此一个家吧……我们找个地方，你喜欢的地方，好好生活，那些真相，我不在意了，就让它过去吧……”
没有一个“喜欢”与“爱”的字眼，却是最长情的告白，为了这份告白，程如雪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世间多少人，漂泊了一辈子，最后才能发现，家才是最好的终点。
“筱枫——”程如雪一瞬间就泣不成声了，无数的辛酸，此刻全都化为了欣喜，她也紧紧地抱住了郑筱枫，任由泪水浸透彼此的肩膀，两个人却迟迟都不肯分开。
哭啊……哭啊……哭了好久好久，世间没有谁是真的坚强，积攒了三年的情绪，在此刻尽情地发泄。
也不对，或许这个“世间没有谁”，要把一个人排除在外，徐青云，但作为他来讲，也许他恰恰丢失了人生中相当宝贵的一部分东西。
悲伤，某种意义上讲可能也是一种财富，它真的没有那么贬义，相反，因为有悲伤，人类的一切精神才显得那样璀璨，那样纷呈。
两个人的心思在这一刻达到了无与伦比的不谋而合。对郑筱枫来讲，红衣人也好，湖心庄园的杀手也好，他相信飞鹰队，早晚会给出一个他满意的答案，倘若世间真的邪不压正，就算没有自己的追寻，结果也必然是一样的。
而对于程如雪而言，父亲如果真的去世了，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地去寻找，也不过是白费力气一场，而他如果还活着，他早晚会回来找自己的，那份不可能存在的侥幸，就让它就此消失吧。
至于严飞宇的那些话，就由她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那份芥蒂，就让她自己慢慢化解，就好了吧……
在疾苦的道路上，越是前行，就越是苦，这个道理，或许他们早就该懂了。
三年了，三年了，两个人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地开心过。
“筱枫，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喜欢你……从今往后，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好吗？”
郑筱枫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在一起，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答应我，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头顶苍天，脚踏大地，这份情，天地可鉴。
过了好久，过了好久好久，两个人才终于一点点分开，红彤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破涕为笑。
郑筱枫替程如雪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是这片夜空下最美好的光景。
“筱枫，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走出来的。”程如雪咧着嘴，笑着说，这句话，这个时刻，简直恍如隔世。
不论是人，还是心，郑筱枫都真真正正地找回来了，武侠小说里常出现的，放下仇恨却不忘却仇恨，究竟是什么概念，这一刻是最完美的诠释。
郑筱枫不由得唏嘘，三年来的每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飞速地过了一遍，到最后，一点点地远去，要知道，在几个月前，自己可还是那个不由分说就能下狠心把董缺得打死的人啊。
“我知道，那段时间，我很绝望，很堕落，我也想过就那样麻木地过一辈子……但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有心，就会痛，但如果没有了心，那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开心，快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的确，感情的存在会让人变得脆弱，但做人本来就不应该铁石心肠。放心吧，我不会再那样了，因为有你，再也不会了。”
类似的话，徐青云大概也说过，记不清了，但这确实是郑筱枫完全发自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肺腑之言。
程如雪一瞬间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忽然靠了过来，在郑筱枫的脸上狠狠地嘬了一口，这一次，没有再脸红，没有再尴尬，这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两个人一同坐起身，抬起头，仰望星空。夜观天象，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乐趣。
“筱枫，其实我一直都相信，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情、生活，甚至是命运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个人活成什么样子，那他的心就一定长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活着，应该让自己的心保持最美好的样子。”
人生十九年，这句话大概囊括了程如雪全部的经历与感悟，郑筱枫点了点头，说：“我同意。”
两个人的脑袋一点点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世间最难得知己，心能相通，实是幸事。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以后你想找一个地方，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甜品店，客人不一定要多，只要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享受悠闲的时光，就很好了。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没有，你当然没记错。”
“那就这么定了。”郑筱枫道，“离开这里之后，我们立刻就去做这件事，有我在，肯定不会亏钱的。”
程如雪当即“噗嗤”一声，抬手就给了郑筱枫一个轻轻的脑瓜崩，打情骂俏一般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只有我的话就会亏钱吗？”
郑筱枫紧忙像妻管严一样地摇起了头，连声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说……我可以帮你分担很多的事情嘛。”
两个人一时间都忍不住笑了，笑得是那样爽朗，笑得是那样恣意，一口气，笑了很久很久，但怎么笑也都不觉得累了。
良久，笑声才停了下来，程如雪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郑筱枫一看，是那枚指北针。
还未及郑筱枫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程如雪就先一步说道：“喏，这枚指北针，送给你。”
“什么？送给我？”郑筱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送给你。”程如雪道，“愿这指北针，能将你迷失了方向的心灵，重新带向远方，虽然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回到远方了，但这……就当作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郑筱枫愣住了，紧忙摇了摇头，说：“不行，这我怎么能要？这可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东西。”
程如雪却笑了笑，笑得是那样的释然：“曾经，这枚指北针就是我的全部，我能活着，全是因为有它带给我的力量……但现在不同了，自从遇见了你，你就成了我的指北针，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何况在你手里，也和在我手里是一样的，毕竟你是我的人嘛。”
郑筱枫听了，伸了伸手，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看着程如雪真挚的眼神，他最终还是决定收下了。
“可惜我现在身上没带什么东西，给你的定情信物，等出去以后，我一定认真补上。”
程如雪用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只要有情意在就足够了，至于别的什么，她完全不在意。
美好的夜啊，时间若是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啊……
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星湖里忽然传来了“哗”的一声，董缺得等人终于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