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暖阳
等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再不可闻,夏瑗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这才发觉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干爽的粗布衣裳此时黏在背上,冰凉冰凉。这应当就是后怕了,如果刚才跑出洞去,必定已是一具尸体。好在冷静下来,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么连个给娘亲下葬的人都没有了。荒郊野外,野犬出没,说不得就要啃食血肉的,那我夏瑗岂不成了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天气严寒,娘亲的关节已然冻僵,却是连平躺都不能。夏瑗只能拖拽娘亲离开洞口靠在最里面的土壁上用干草遮挡,等最后一束干草覆上,夏瑗心如刀绞,跪地不停磕头,一次比一次用力,直到头昏眼花、涕泪涎水又呛入喉咙几乎将肺也咳出来才不得不作罢。
张勇!羽林军!血债必定要血来偿!
得离开这里,得活下去!
夏瑗割下偏长的衣摆当作腰带束在腰间,又胡乱割了头发放于干草之上,再将匕首别好,面朝干草下的娘亲后退,一步一叩首,退至洞口处狠下心来丢下娘亲攀爬而出。再跑出去老远用匕首一下一下挖出冻得坚硬的泥土用衣摆兜住原路返回倒入地洞入口,如此不知多少来回才将洞口填平,复又于远处割了枯草过来伪装,绕了几圈直到自己挑不出毛病才罢休。
从前热闹、威严的大将军府如今只剩下夏瑗一人孤狐伶仃,于荒郊野外杵在寒风之中抽泣。
此去该往何处?此去又该如何谋生?夏瑗不知,只晓得要往更远、更偏僻处去,去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可是自己连双鞋都没有,到底又能走多远?
踉跄着,踉跄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鼻尖有絮落下,抬脸去看,只见一片两片无数片,老天爷又下起了雪。也算是好事,照这样下来,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掩盖自己留下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夏瑗竟朝着苍穹咧嘴一笑,继而仰面倒地……
等到转醒,只觉得周身暖洋洋,十分舒坦,左右转头来看却发现身处一间屋内,陈设简陋却整洁清爽。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补丁交错却不闻有什么异味。夏瑗不禁将脖子处的被子又紧了紧,然后想问一问有没有人,可一张嘴喉咙处便一阵刺痛,尝试了几次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我这是哑了?
夏瑗皱眉,不过片刻后又舒展开。心想遭此大难还能活着,已是苍天有眼,即便是聋了哑了又如何?只要四肢健在,能持刀握枪,将来总归有机会雪恨的不是?总不能指望着把那姓张的羽林军统制官骂死是吧?
“吱呀——”
像是由木柴钉成的木门被从外推开,一束阳光转瞬便照在了夏瑗脸上。
“你醒了?”
由于面对着阳光,夏瑗看不清来人,只能听出来似乎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语气中满是欣喜。直至来人行至床前,夏瑗才看清来人面孔。
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比之玉嘉弟弟也不遑多让,若不是双颊通红起了皴皮,定是能用温润如玉来形容的。
想来定是这少年把我救了!
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夏瑗如何还能贪恋被中温暖,立刻掀开被褥下床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再指指自己喉咙摇摇头表示不能开口讲话,而后抱拳请恩人勿怪。
少年郎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倒是讲究!身子骨也强,冻到那般地步不过是睡了一觉便生龙活虎了。依此来看,失声也应是暂时的,且好生休养吧。”
“咕嘟咕嘟……”一旁的瓦罐沸腾起来,不住地往外冒着热气,热气顶起盖子又落下,如此反复,当当当当,倒也清脆悦耳。
“喝药吧。”少年郎拿布裹住罐耳倒了一碗漆黑热腾的汤药,“如今你醒了倒是省事,不用我再给你灌药了。”
夏瑗当即从命,端起碗来顺着边沿吹了几圈,咕咚咕咚喝下了肚。
“不苦吧?”
夏瑗看看碗底连连点头,印象中只要是熬药的瓦罐里倒出来的,哪有不苦的汤水?
“那些个郎中总喜欢用良药苦口来劝人服药,怕是宫中御医亦是这般说辞,这是什么道理吗?”少年郎又给夏瑗倒了一碗,“再加几味药材调制,便能祛苦而生甘,他们不懂罢了。”
看这架势,少年郎似乎还精通医术药理?
“小子无甚长处,只是酷爱读书,所学皆自书中来。”少年郎指着屋内一角,“你若有精神,不妨也看看,若不认字,我来教你便是。”
夏瑗顺着少年所指看去,那处角落书籍成堆,虽是席地而放,却井然有序。大的一摞小的一堆,厚薄相间,甚是齐整。想起自己从前在家跟先生读书,如何有这般爱惜书籍?哪次不是随手乱丢?先生只是生气,扬起戒尺又不敢来打。每当此时,自己还不忘朝先生扮个鬼脸。
如此一比,夏瑗竟破天荒地生出愧疚之心来。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少年郎只道是夏瑗因不识字而羞愧低头,“谁人生来就通经典?出生寒微便不配读书么?从前我去求学,交不上银两遭人鄙夷,只能以杂役的身份留下,于屋外偷听被发现了便要遭好一顿打。可眼下如何?那帮纨绔谁人学问能超过我这个杂役?”
夏瑗愈发愧疚,忽而心头一颤!杂役?纨绔?杂役!对!杂役!四处看看不能立马找见纸笔,便拉了少年往屋外跑。
雪已停,冬日暖阳,即便身上仍是这件不合身的单衣,也不觉寒冷,许是方才一碗热腾汤药的缘故。
夏瑗弯腰,用食指在雪地上写下了“研经院”三个字,然后看着少年郎。后者愣在原地,眉头紧锁,双眼久久离不开这三个字,嘴里念叨着,念着念着便哭出声来。然后“噗通”跪地朝夏瑗磕了一个响头。不过因为积雪颇厚,没发出额头触地的声响罢了。
“小爷!那日,那日我……我确实尿了裤子……”少年郎泣不成声。
小爷?夏瑗一时不解。
哦对,那日我确实是自称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