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灾祸
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撒谎,但是这一次的谎话却让张统制久久不能心安。偷偷瞟一眼旁侧的大将军嫡子,马术娴熟,颇有英姿!加以磨炼,今后必是良臣名将。只是今日却要淹没在尸山血海之中,可惜得紧啊!
想到此处,张统制不禁轻叹惋惜,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竟被纨绔说教了一番。
“此去府上运粮补给边军,怎么说也是件鼓舞士气、振奋人心的好事,张统制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着实有损羽林军威名。如此统制,本公子却是不屑与之同行。”
张统制扯了扯嘴角,心道你这纨绔不识好人心啊,我这是在为你可惜,你却认为我是个怂包。罢了罢了,将死之人,也无甚好与之争执的。
“公子所言极是,倒是末将狭隘了。”
“本公子先行一步,也好叫府上准备妥当,你自便吧。”夏瑗说完也不等张统制答话,立刻打马疾驰而去。
张统制双目微眯,立刻扬起马鞭,很明显,他起了疑心。在他看来,京城纨绔们无一不喜欢吆五喝六,也甚是喜爱被人前簇后拥。按照常理,这大将军之子应当是领先我羽林军一个马身的距离抵达自家府上,然后大声叫嚣一番才对。一来,能让羽林军见识一下他在将军府的地位。二来,也能让府里上上下下认为他与羽林军有着不错的交情。一石二鸟的买卖,这个京城纨绔没理由不做。此时拍马疾疾遁走,莫不是已发现了端倪只求逃命?须得立时赶上,就地格杀!
不过,张统制追了一阵便停了下来,暗骂自己疑神疑鬼。此次出兵乃是绝密,除了陈昭仪、冯公公之外,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就连身后的一千羽林军也只有在自己下令杀人后才会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将军之子夏瑗,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完全没有理由知道。那便随他去吧,临死之前能与家人多说几句话,也算是我张勇行善积德了。
夏瑗一路疾驰,等不及下马便直冲府内。一名家仆躲闪不及被马儿撞倒,口吐鲜血不知死活。夏瑗根本无暇顾及,只是蹙眉咬牙继续向前,直到行至连廊才不得已下马飞奔。于湖心亭寻到娘亲,急急告知羽林军将至府上运粮一事。
“瑗儿觉得有蹊跷?”大将军夫人放下小巧玲珑的暖壶,颇为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夫人认为夏瑗年已十六,遇事当有自己的决断了。
“今秋明明是大丰收,边军怎会缺粮?就算真是缺粮,那也应是边军自行派人禀报朝廷,再怎么轮,也轮不到羽林军来办这差事,也轮不到咱大将军府出粮。再退一步,就算羽林军真是来运粮,又何故未带马车、驴车?就连人力板车也不见一辆!难不成让羽林军用肩膀扛了去边境?之前我拍马疾行,那位张统制立即追赶,不是心中有鬼还能是什么?大成羽林军只有官家一人可调动,如今官家身在蒲郡,除非离开京城之前就定下了今日要接玉嘉弟弟回宫,而且官家在抵达蒲郡之后发现边军缺粮,确实下令让羽林军过来运粮。只有这样,羽林军来此才说得通,但还是与今年的大丰收相悖!”
原来,夏瑗正是因为张勇所说“运粮”一事而起了疑心,立时拍马远离羽林军。
羽林军运粮?放在任何时候都是无稽之谈!眼下世道太平,羽林军除了每日宫城巡检,确实无他事可做了。要不就是官家出行,护送车辇,权当仪仗队伍。再不就是官家查出了京城哪位卿家贪腐渎职,派羽林军去到其府上查抄拿人。
想到这里,大将军夫人忧虑更甚,以至于让仆人速去取甲胄过来!倒不是说自家夫君真是贪官污吏,准备与前来查抄的羽林军对峙。而是夫君不在,自己不能让大将军府上下受辱。堂堂大成将军府,哪有遭人持刀胁迫的道理?
大将军夫人抬手解开了胸前的活结,雪貂皮毛制成的裘衣从肩头滑落。片刻后,大将军府上下,几乎全员披甲。
身为大将军之子,夏瑗对于披甲持刀早已驾轻就熟,可饶是如此,羽林军还是在他穿戴完毕之前闯到了湖心亭,这比夏瑗预计的时间要提前了不少。对方刀尖滴血,很显然是已杀了人了!夏瑗正欲上前喝问,却被娘亲拦住。
“擅闯大将军府已是重罪,尔等竟胆敢于府内杀人,今日必死!”
见了正主,羽林军张统制本想宣布一下陈昭仪口谕,能让将军府上下束手就擒当然最好,最不济也能震慑一下对方。或者等对方发问何故闯府杀人,自己再说出夏翼之罪状来,必亦有效用。不料对方先发制人,直接给羽林军定下罪来,自己反倒是成了擅闯大成一品官员府邸杀人的恶徒。眼前大将军府上下披甲持刀,同仇敌忾杀将过来,张统制除了暗叹一声“好生厉害的妇人”之外,已由不得自己再宣读什么口谕了。
府内家仆大部分都是因为年迈或者伤残从边境退下来的军卒,披甲之前看起来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一旦覆甲在身持刀在手,气势便陡然不同。谁要是小觑了这些老兵,那铁定是要吃大亏的,须知道,此前十几二十年间,这些人可都是刀尖上舔过血的!
张统制扭头吐出一口夹杂着血水的痰,扫视一周,最终还是挥手下令所有羽林军参战。一千对三百。饶是将军府的老兵们骁勇异常,最终也还是吃了人数的亏,全数阵亡,眼下还站着的,就只剩下大将军夫人母子了。
张统制抬手,羽林军站定。
“夫人莫再顽抗,起码能活过今日。”虽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但浑身血污的母子二人还是让张勇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不忍见其死于乱刀之下。
“官家没有理由灭我满门……”大将军夫人眼神有些涣散,右手持剑,左手则紧紧抓着夏瑗的右手。
“北齐蛮子攻破蒲郡,官家已然宾天……本将此来是奉陈昭仪口谕。”原本是来此宣读罪状、剿除叛贼,可这时候张统制的语气倒像是认错的下属。
“大将军呢?!”比起官家,大将军夫人显然更关心自己的夫君。
“失踪……”
“所以,陈昭仪就断定是我夫君叛乱?”
“也不全是陈昭仪的意思,边境探报……”
“她不点头,谁敢污蔑我夫君?!尔等退开,我要找那贱人当面对质!”
大将军夫人紧紧拉着夏瑗试图跑出羽林军的包围,她当然不是真的要去皇宫找谁理论,府内上下已血流成河,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她这一刻想做的,仅仅是为夏瑗争取一线生机而已。
可是张统制哪里会放她母子出去呢?违抗上命,可是死罪啊!退一万步讲,就算大将军府上上下下真真切切都是冤枉的,也不得不杀。否则,他张勇连同此来的一千袍泽同样会被扣上叛贼的帽子,到时候,恐怕就是虎贲军来杀他张勇了。
“夫人!”张统制厉声,“听某一句劝,能活过今日!”
“我若是硬闯呢?”
“如此,羽林军无非再多死百十儿郎!而夫人母子,却是连今日也活不过去了!”
大将军夫人抬头看看天,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她丢了手中长剑,拉着夏瑗转过身,缓缓走向了湖心亭。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哭泣、倾诉、诀别,紧接着双双投入了湖中……张统制抬手惊呼,遥遥凌空一抓,复又重重叹息垂下手来,驻足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