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他摆摆手和楼上的易扶玉打招呼,台上男子一动不动,那双黝黑的双眸里混淆着台下的各色烛光,却万分的落寞。
等容虞舟发现横栏上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钱袋子上,容虞舟招手的动作变得僵凝。
等下……
他刚刚骗人的那一遭莫不是都被易扶玉瞧见了?
小纨绔突然不知所措。
娇莺楼二楼的小包厢里,气氛再次变得焦灼。
尤其当容虞舟看到眼前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骨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茶盏,着实有莫名的气场。
这是在摸杯子么?
这是在捏自己的后颈皮!
到底还是容虞舟先忍不住了,提上唇角,脸上挂着笑:“易兄今日不接客么?”
萧御回不做声地瞥了眼容虞舟,听到接客二字眼皮子飞速地跳动了一下,但他随后垂下眼皮,男人疏朗的面容多了些冷沉的默意。
若是王穆青在场,定会讶异万分。
陛下从来都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总是浑身盈满血煞气。
“喊你来取玉佩。”萧御回道。
“玉佩真的找到了?”少年眉梢瞬间舒开。
“嗯。”
男人的白袖轻轻挽过几道,露出一截劲瘦的腕骨,等萧御回张开手掌,掌心已经横着枚容虞舟熟悉万分的玉佩。
容虞舟想伸手接,可看着眼前人沉寂的模样,突然觉得这玉是块烫手山芋,又缩回了手。
见容虞舟不接,萧御回将玉佩搁在桌上,沉道:“拿了就赶快走人。”
“……”
容虞舟腰板挺直,手攥成拳抵在大股上,小声告歉,“易兄,我错了。”
萧御回不愿多说:“拿了就走。”
接二连三地被人赶着走,容虞舟的心口酸麻麻的,轻轻凑到萧御回面前,就着易扶玉垂眸的姿态,他还需蹲下身子才能和易扶玉对上视线。
他现下岂能拿到玉就走人?
这无疑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行径。
所以容虞舟没动那玉,打算再道了一次歉。
“易兄,对不起。”
容虞舟维持着半蹲着的姿势,试探性地将手指搭在萧御回的腿骨上,小声嘟囔。
“易兄你就原谅我吧,我这么和外头的小厮说话只是因为我担心易兄没有找到玉佩,我能来娇莺楼的时候不多,便想着早点打点好他们帮我找,我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
萧御回低首,慢慢抚平袖口褶皱:“我不气你不信任我,但你为何满口谎话,你仔细想想,你当初和我说那玉是怎么来的?”
容虞舟瞳目微缩:“……记得。”
他说是他未婚妻送的。
“让我找玉的时候,你说那玉是你的未婚妻赠你的;可方才你和娇莺楼其余小厮说话时又说是老祖宗去世前传下来的,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亦或是,两边都是谎话……东诓西骗,讹言谎语,你又如何让人信服?”
少年认真地受训,听着听着就垂下了脑袋,同时他蹲下的样子很乖巧,即便着着厚实的春衣也能映出瘦削的脊背来。
那抹微弯的弧度就像猫儿拱起腰。
萧御回胸腔里闷着的气散了几许,却又没有完全纾解。
因为容虞舟的话不可信。
他还记得容虞舟四岁那年闹过一次腹痛,那次小东西疼得上吐下泻,喝水都作呕,传了太医属的所有太医,却得出了个啼笑皆非的结果——吃多了。
可容虞舟那时候年纪小,有人时时照料着,怎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后来他审了阖宫的宫女太监,才知道小东西鬼心眼有多少。
嬷嬷一不在,他见人就抱人大腿泪汪汪地说饿,以至于宫里的掌事姑姑给他塞了块饴糖,守卫的侍卫递了条香酥的肉干,贴身照顾的嬷嬷听他说饿了,更了不得了,立马去小厨房做了份糖糕。
藕节一般的小腿晃到哪儿,上头的小嘴就吃到哪儿。
容虞舟四岁就能为了一口吃的骗一宫的人,现在长大了,估摸也是个小骗子。
萧御回怒其不争,所以今天才会说这么多。
希望他这么些话砸下去,容虞舟多少能听进心里去些。
但萧御回哪知容虞舟稀里又糊涂。
等萧御回全说完,容虞舟抬眼小声支吾道:“那个……我问一个问题啊。”
“问。”
“‘鹅言谎语’是什么意思啊?”
“?”
“是指鹅也会说谎么?”
萧御回气笑了。
他本以为容虞舟在自省,此时看着少年人思绪歪得那么远。
再看少年搁在自己腿上的手,不但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分寸,还变本加厉地戳了戳去。
萧御回眸色暗了暗,声线低缓之中透着危险:“手拿开,然后带着你的玉走。”
容虞舟装聋作哑。
就着这样倾斜的角度,他能将眼前易扶玉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第三次了。
第三次让他拿了玉就离开。
容虞舟虽然不知那个“鹅言谎语”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易扶玉现在生气了,不只是在生气。
在容虞舟看来,易扶玉现在的样子就像他在外祖家庄子里见到的小狼,平时在山上看上去恶狠狠的模样,一旦幼狼受了点伤,哪怕就指甲盖儿大的划伤,都会安静地蜷缩在他屋门口,沉默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他眼前的易扶玉也一样,有种易碎之感。
容虞舟蹲在地上,左手肘支着膝盖骨让掌心撑着脑袋,额前的碎发被他随手捋在脑后。
易扶玉生气了,气的是自己骗了他……
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马失前蹄。
容虞舟烦躁不已。
这要怎么哄?
买个贵重的礼物送给易扶玉?
但他现在完全没时间去买礼物,实在不行,态度放软点继续道歉试试?
容虞舟自五岁起就被送回邰南老家了,外祖家什么不多,就落了个兄弟姐妹多,容虞舟上头的表哥表姐就有十二个,要从中占得便宜,容虞舟的嘴自然要甜。
哥哥姐姐,舅舅婶婶的到处叫,容虞舟卖乖的技术得以练得炉火纯青,能叫得比那些姐妹还娇气。
甚至他小时候还被打扮成女孩儿的模样混在姐妹堆里给老祖宗请安。
想起自己哄老祖宗的狗腿子模样,容虞舟抿抿唇,死缠烂打地黏了上去。
三字从唇舌间滚了出去,有着女儿家的缱绻,也裹挟着清朗的韧劲——
“易哥哥。”
萧御回有一瞬间的怔愣:“什么?”
容虞舟:“……”
少年不敢看他了。
他方才唤出这三个字就后悔了。
易扶玉和他也没见过几次,怎的他就这么托大,认为自己可以撒娇哄好他呢。
可都到这一步了,容虞舟低下了头,小腹卡在桌角,臀骨抬得老高,闭眼捏嗓子,又来了一遍。
“易哥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回萧御回听清楚了。
但小东西在说什么,怎捏着嗓子学什么姑娘家说话。
帝王压平了唇线,手臂青筋泛起。
容虞舟小心地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眼前人面上表情几乎不曾变过,反倒是容虞舟自己脸颊臊红了起来。
但只要有人和他一起尴尬,那他就不尴尬。
一不做二不休,容虞舟探过身子扯过眼前人的衣角,手上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关键时刻还记得要学着老家姊妹们那样,手牵着人衣摆子来回晃荡。
“易哥哥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生气了,我阿姐说生气容易老,易哥哥在娇莺楼靠脸吃饭,断不能生气的。”
容虞舟心里漏个洞,呼啦啦地蹿着沙土,他已经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在外祖家哄得都是那些姐妹们,何曾有机会对着男子撒娇。
没有法子的时候,狗遁就是最好的法子。
容虞舟看眼前人还在吃惊,当即提了口气,扔下钱袋子:“那我先回去了,之前答应给的一百两谢礼……我还不够数,暂时只有八十两,我就都放这了,易哥哥咱回见。”
一番话劈头盖脸,完全不给萧御回反应的机会。
小纨绔转瞬间揣着玉佩就消失在包厢外。
萧御回有气也梗在了心口。
窗外乐音起落,萧御回心神不静,耳侧还回响着容虞舟的那一声声“易哥哥”。
易哥哥……
他皱眉揉了揉耳骨,却怎么都除不去那股子黏腻。
从前容虞舟也这么喊,一口一个软糯的“哥哥”,但那时容虞舟不过三五岁的幼孩,说话都带着奶味。
容虞舟他现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