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小说：人文之初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那天，朔风凄厉，他披头散发，牛髻不再，伫立在陡崖之边，麻袍宽袖，面色肃然，眺望阪泉，那里血流漂杵，暮鸦回翔。
身后一道雄厚有力的声音传来：“炎帝，你要走？”
男子悄然敛去眸中藏隐着的怆然，没有回头，“败者为寇，我的部族总要活下去。”
身后的黄袍男子缄默不语，片刻后说道：“若是我希望你留下来呢？”
炎帝一怔，“我走后你就是这里唯一的部落首领，何故留我？”
黄袍男子上前几步，显出真容：容貌清癯俊秀，二十来岁的模样，剑眉英气逼人，着一袭黄色战袍，端端是一代战神之姿。他与炎帝并排眺望，坦然道出缘由：“近来蚩尤作乱，不久后必然是要再兴兵戈。你若肯留下帮我，我胜算更大。只要你肯归服于我，我们可以同属炎黄部落。”
炎帝沉吟半晌，他内心也是不愿远离故土的，姜水是神农氏的发祥之地。最后，炎帝答应了黄帝，黄帝微微一笑，退后隐去了身影，随之熊咆虎吼渐远。
炎帝站在陡崖良久，宛如岁月石化的远年文物。我终于忍不住了，喊住了他：“你为何答应他？”
炎帝微微皱眉，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也许，合并也是一种不错的延续方式。”
我依旧不解，“你大可退走北方，再候机卷土重来，或者联合蚩尤”
炎帝止住了我的话，“北方苦寒，我又何必执着于一个部落首领不放，再生战事，生灵涂炭呢？”
我几乎数落他：“你的功绩不在黄帝之下，几十年来，你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教民播种，种植五谷；你遍尝百草，宣医疗疾；你耕而作陶，埏植为器；你日中为市，首倡交易；你削桐为琴，始作蜡祭；你弦木为弧，剡木为矢；你织麻为布，制作衣裳；你始造明堂，相土而居”我大口喘着气，说不下去，但已经足够。
炎帝愕然，恍惚间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了，想来族人不会怪罪自己的决定，“你是何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说着，他转身望去，一位红衣少年站在他身后一丈外，满目疑惑地看着他。那就是我，他见过，也不曾见过。
他这一问，问住了我。我是谁呢？我是你的妻子听訞在你南下时送给你的礼物，可惜你误食断肠草，遂葬于长沙茶乡之尾，而我也被后人遗落于你坟冢之旁，后徙于圣火台，磨制成点火石上镌刻“炎”字的颜料，来歌颂你以火德王天下，薪火万代。
至于这些事迹，尽数是我道听途说，但我深信不疑，因为我见识过你的人品，也折服于你的人格。我曾见你下葬时洣水龙宫龙王迎柩，也曾见神鳌甘愿化石身守候在你的陵寝旁。最重要的是，我以魂灵跨越时空而来，我风闻数千年之后的人依旧津津乐道你的丰功伟绩，我深信这个民族不会妄下历史定论。于是，我在数千年后的人们忙碌于祭祀你的盛典的前夕归来，再见你一面。
我简单回答这位华夏始祖：“我来自数千年后，曾经和你牵连，我知道你的事迹，因为你在生后成为一个民族的始祖，人文初祖。”
炎帝越发愕然，“人文初祖？”
我觉得他夸张了，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生前的伟岸，又何以意识到他生后遗留给这个民族数千年的瑰藏呢？这份瑰藏，这个民族迄今也没有消化完，他们曾经遗忘过，但还是在慢慢寻回。
我不急不徐地答道：“嗯，你是华夏的人文初祖，是文明的肇始者，数千年后这片土地上，有十四亿人是你的子孙，炎黄子孙。”
炎帝沉浸于心中的诧异难拔，我怕他不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试探着提议道：“不如，炎帝和我一起去未来走一趟？”
炎帝疑惑地问道：“可以前往未来？”
我也在犹豫是否可以带他前往数千年后，这时耳畔风声筱筱，鹰唳不绝，一头神鹰飞身直下，硕大的身躯在陡崖落地，眼神凌厉地扫过我，而后在炎帝身旁啁啾不已。
而我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靠近，心中陡然一惊，侧身只见一头雪白仙鹿攀援上陡崖，姿态优雅地走向炎帝，低声呦呦。
传说炎帝幼时神鹰为其遮风雨，仙鹿为其哺乳，故而尊神鹰仙鹿为自然之恩父恩母，此言不虚。
见到神鹰贲临，我心中担忧落地，“它可以带你去未来！”
炎帝望向神鹰，见他微微点头，不曾想他竟有如此神能。
炎帝问道：“何时出发？”他也有些好奇数千年之后华夏面貌如何。
我说：“明日便是你的祭典，炎帝陵祭典源远流长，赓续至今，现在前去可以赶到，一同观礼。”
炎帝点点头，转身拍了拍仙鹿，低声对她说道：“你且回部族，告知听訞无需担心，我去去就回。”回过身示意神鹰。
神鹰也不含糊，双翅箕张，裹卷起陡崖遍地尘埃。我与炎帝飞身上鹰背。待落稳，他纵身而起，直冲碧落云天。
光衬托着，云渲染着，时空倒错，神鹰以及上面的二人逐渐鸟瞰到下方华夏大地貌换新颜：芒芒禹迹，画为九州；成汤基业，鹿台坍圮；东迁洛邑，春秋战国；车辙同轨，蜿蜒长城；楚河汉界，丝绸之路；天下三分，烈酒余温；扬州运河，千载清波；玄武辕门，盛唐气象；海路亨通，诸夷争统；版图奠定，新疆归附；战火兵燹，满目疮痍；血染飘带，新生中国
五千年华夏史诗凝聚成三百米时空甬道，炎帝目睹神州之貌沧海桑田变，潸然泪下。他带领的原始先民酿就的文明雏形，在数千年山河濡养中屡屡罹难却仍旧繁荣恒昌，耳畔仿佛有莫名的声音在向他诉说着这黄土上文明与空白断层毫无瓜葛的真切，他作为始祖，岂能不慨叹？
神鹰早已抵达茶乡之尾，炎帝陵就在眼前，仰观牛斗，俯察冈阜，外山凑合，洣水倒右，气象开朗。他们也见到了炎帝陵祭典的兴替：源于黄帝，相沿于秦，兴于汉唐，盛于宋，定制于明清，现代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神鹰降落在龙珠山圣火台，炎帝下背落地，我已不见了身影。
这天细雨纷纷，雨脚湿漉漉，炎帝的麻袍被打湿一片，他凝望着寓“天圆地方”之意的圣火台上镌刻的一米见方的“炎”字，轻声说道：“原来是你，多谢了。”
炎帝恐自己原始先人的模样吓着时人，就伫立龙珠山，极目观望炎帝陵祭典。
神农大殿庑殿顶建构，配殿单檐歇山式，殿内供奉炎帝祀像。其后穿午门，可见炎帝陵碑，接着就是炎帝神农氏之墓，那里是这位人文初祖最终的归宿。当他重新化作文明的起点，淡然躺在那方坟冢中之时，历史毫不吝惜地吐出了厚重的叹息，叹息间喷洒而出的点点唾沫将断肠草数落成不知所谓的稚子，于是这株草也不例外地遭受了历代医学家横着的白眼。
殿前，人头攒动，观礼人员是各地前来寻根谒祖的炎黄子孙，有的甚至不远万里，远渡重洋而来，这些人的恭敬程度和跨省越市的本土子孙无异。当血脉被牵引着与千年文脉浑然一体时，他们放下了所有姿态，唯知静默，唯知肃穆，只想着蹀躞靠近，但又生怕惊扰了陵寝中安眠的伟岸身影，即便已经零落成泥。倏忽间，他们竟落入了“窘迫尴尬”的境地。
行祭人员着熨直的公服，项配黄巾，行至广场朝觐，各个神色肃然，全然不顾细雨润眼，他们只觉得细雨之下更显崇敬。锣鼓，角号齐鸣，祭典正式开幕。重头戏龙祭开始，三人布龙，火星龙，寓意民族的56节长龙，寓意五大洲华夏胄裔的5色龙，象征炎帝重八卦生太极的阴阳八卦龙以及现代竞技龙等舞龙形式齐齐露相，龙形蜿蜒，火星四溅，威仪八方。与此同时，蕴含着先民智慧结晶的二十四节令鼓同神农锣鼓，南北狮登场，演绎一出“龙狮朝圣”，勾画出华夏蓬勃向上的图腾。作为舞龙舞狮演员以及击鼓手，他们被授予了特权，允许通过这样的形式向炎帝陵传递生气。
炎帝瞧见三人布龙和火星龙，默然不语，他曾教部族民将稻草蓼叶扎成龙形飞舞，欢庆丰收，不曾想竟流传至今。至于阴阳八卦龙出现时，他不禁摸了摸麻袍宽袖中潜藏着的一副八卦阵列。
炎帝默然之际，九条由中草药扎成的药龙登上圣火台，以圣火台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开，龙嘴吐焱点燃圣火石顶端的炎帝圣火，以此告祭先祖。炎帝就在一旁观礼，可惜时人不可见。他不禁唏嘘，数千年后的人呐，已经将火运用如此。殊不知，这项仪式就是在纪念他普及火的运用，后人只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摸索新的玩法。不久后，九条龙退出圣火台。
下面是敬献供品，行祭人员端祭器呈上三牲，五谷，时鲜，中草药等供品，上飨炎帝。众人歌唱《祭炎帝》，鼓乐齐奏《大开门》，午门始开。行祭队伍依次由午门进入，至行礼亭谒陵，敬香作揖行礼。恰九时九分，细雨竟停，祭祀仪式开始。九通鼓，九响金，鸣炮奏乐。
声响在天际炸开，寰宇震烁，掀起层层排浪。
主祭人颂读祭文：“我等炎黄之后人，谨以虔诚之心，并具时鲜之奠，至祭于我祖炎帝之陵前”此刻，天地万籁俱寂，仿佛万象为宾客，敬听东道主的祝酒词。而后，主祭人引炭火恭焚帛书，紧接着揭开镌刻《祭炎帝文》的石碑，是为文祭。最后再次鸣炮奏乐，礼成。那一刻，碧落云天架构出一道七色彩虹，引得观礼众人抬首颙望。于是在灼灼目光下，渐渐地，彩虹被一种数千年不灭的信仰所融，被凝聚而成的民族情感所化。
炎帝陵祭典结束，众人踱步退出炎帝陵，顿时阒寂无声。只有一位老人蹒跚而去，将碑林中1999年新立的一块镌刻“期盼祖国完全统一”的长方形石碑上面的时间调至今日。
炎帝片刻后收回目光，眼神深处潜藏着复杂的情绪，神鹰知道他很是欢喜。
炎帝低声慨叹：“若这祭典永世长存，这样的文明，这样的民族，该多些派头才是。”语毕，他嘴角微扬，微微一笑，乘神鹰御长风而去。
我凝视炎帝离去的背影，反复品味他最后一句话，知道他透过这细雨浸染的民俗祭典的残角，终于相信了我的话，于是我低声附和：“是啊，若这祭典永世长存，这样的文明，这样的民族，该多些派头才是。”我曾风闻有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或可助力炎帝愿望实现。
他走了，重新回归远年上古，但他许多年后会再临这里，虽然肉身不再，但一定会魂兮归来，无须华表，也无须立庙，即可以始祖的精气神福荫这方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使十四亿炎黄子孙沐浴清化。但前提是时人初心未磨，浇风未渐，不做数典忘祖的弃子，将这炎帝陵祭典当作精神瑰藏传续永远，方才不辜负始祖的殷切肯定和期许，这就有待时人接续了，并非我的功业。
我是文初石，是你的妻子听訞在你南下时送给你的礼物。炎帝陵祭典前夕，是我第二次见到你。
人文之初，人文之继，文明的肇始者呐，合君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