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褐瘢,面具
小女孩一袭白衣,望着眼前形体硕大的走兽石像,星眸不住地闪烁,一反寻常孩童惊恐莫名的常态。
她似乎有些兴奋地对身旁拖挈她而来的大人——一位袗衣华服的中年妇女问道:“这是麒麟么?”没等大人回答,她吟诵起启蒙先生教的一点常识:“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
中年妇女识了片刻,以她的见识也认不出这是何兽,但见该兽毛纹浓厚,双目神炯,额间长着一角,绝非麒麟,于是她疑惑地低声嘀咕:“难道是龙类旁支?”
两人徘徊之际,店内传来一声厚重雄浑之音,粗犷却中气十足:“这是獬豸,一角之羊。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小女孩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顿时对这头名声不大的兽不太感兴趣了,(殊不知,此兽一族最盛之时可与龙族分庭抗礼,凌于麒麟,白泽之流)却张望着店内,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正主倒是生发了几分好奇。
目光遁入,只见店内光线昏黄,角落晦暗,连天光都不愿轻易涉足。借着这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光线,她瞥见一位古铜肤色的老人着一身褪成灰色的短衫,衣褶薄襞,仿佛经年未曾拾掇一二,躺在一张破旧得咯吱作响的藤椅上,一旁酒坛酒罐纷杂堆放,也不稍稍处置,角落处的陈年酒坛更是落得尘埃三尺,但凡一挪动就要荡漾起一地尘埃。
小女孩倒不嫌弃,毫无厌色,也不怕进了老鼠蟑螂的老窝,就要碎步走进去。而中年妇女则是早早地蹙起了眉头,摆出一副颦眉蹙额的姿态,对这家偶然经过,因石兽缘故才驻足停留的店无甚好感,更何况一头石像也折了她的颜面,就令她更加闷闷不乐了,只是拉着小女孩不准她进去。
忽地,中年妇女瞥见店门楣上悬挂的匾额,上面镌刻着四个漫漶不清仅能粗略辨识的字:朱颜辞镜,她这才陡然一惊,原来她们不经意间已经到了目的地,就是未曾想会是这么个旮旯之地,腌臜之所。更令她费解的是,这么个店却取了个如此附庸风雅的名字。
听闻刺莲花印记只有这家主人会,算是独传之秘。这下,她们不得不进了。于是,她只好忍下随小女孩一同进去。
小女孩礼貌使然,施施然地作了个揖:“大叔,打扰了。”
藤椅上的老人睁开迷离老眼,先是瞥了一眼中年妇女,目光这才腾挪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小女孩身上,也未吐只言片语,只是从藤椅上爬起,站直了身子,不知从何处摸索出一截燃了大半的蜡烛,转而又摇摇头,重新放回了原处,继续摸索,片刻后才艰难地拉扯出一盏灯芯发黑的油灯,引了火信点燃,这方小天地方才勉强可以清楚视物。
店里唯一桌,一椅,桌上面团一块,凌乱工具数件,酒坛杯具若干。老人微醺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酡红,似乎沉淀许久。小女孩一袭白衣飘飘然,只可惜精致的脸蛋上生了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褐瘢,宛如一张白纸意外沾染上一滴墨水,只叫人惋怜。
老人背过身去轻咳数声,吐出一团混浊的酒气,脸上的酡红散去大半,回身低沉地问道:“来刺印?”
小女孩一喜,忙问道:“大叔也会?”
老人耐心地回道:“会一种,莲花的,要么?”
小女孩喜上眉梢,眉宇间十分雀跃,但又马上低沉了下去,“我想要的,可是”
中年妇女拉了拉她,低声说:“小姐,就是这家了。”
小女孩顿时放下心来,对大叔轻轻一笑:“听闻全镇只有大叔会,此言当真?”
老人只是耐心地磨着桌上摆放的几件雕刻刀似的工具,半晌后才回道:“虚名而已,以讹传讹了,会刺莲花印记的多如牛毛,这种说法也就糊弄糊弄你们这些道听途说的外来人。”
小女孩脸上浮出一抹莞尔笑意,云深镇虽以镇名,但体量极大,不下于百万级城市,其中褐瘢者十之八九,一眼看出她们是外来客倒是有点眼上功夫,“盛名之下无庸者,想来大叔的技艺是最好的。”
小女孩盯着工具片刻,轻轻问道:“疼吗?”
老人鼻翼翕动,变色龙一般地陡然色变,满脸挂着不耐烦,再无兴致磨下去,掷下磨好的工具,转身就走,消失在店后内院,余下一句“怕疼就不必来了。”在店内反复回响。
店里的小女孩和中年妇女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中年妇女正要呵斥几声,大有拆了这里的架势,这时,一张纤细冰凉的手放在小女孩的肩上,轻灵的嗓音响起:“不疼的,师父技艺独树一帜,早就不是其他刺印店家所用的老手艺了。”
中年妇女愕然,连她都未察觉到丝毫气息。
小女孩转身,只见一位高挑绝美的女子朝她微微一笑。连她都有些痴了,这位女子二十来岁模样,蓝白衣裙,袖口还沾染了点点墨迹,三千青丝用一根碧绿丝带随性地挽着,透出一抹出尘的气质,一种与凡尘绝缘的空灵,凝白的脸上绣着一朵莲花印记。
小女孩脑海中又出现那个图景:启蒙先生手捏泛黄卷,一字一句地念着:“手若柔荑,肤若凝脂,领若蝤蛴,齿若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天似乎见到了那个诗意梦境中的硕人,那个似曾相识的朱颜。
女子说道:“师父没有生气的,他只是累了,我来帮你刺印吧,你要是信得过的话。”
小女孩出神了,痴痴地问道:“姐姐是大叔的弟子?”
“嗯,”女子眉首轻点,“学了一段时间,莲花印记我也会的,只是可能差了一点火候。”
小女孩并不在意,中年妇女也似乎更加放心这位女子来,于是就一下换了过来,由徒弟代劳。
三人落座,女子将面团捏了小块下来,取了小盏杯子浸没,再用油灯过了过工具,顺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菩然。姐姐呢?”小女孩只手撑着下颔,认真地回答。
女子说道:“闻人堇荼。”
小女孩有些俏皮,“那我叫你闻人姐姐好了。”
闻人堇荼默许了这样的称呼。
林菩然指了指她从水中取出的面团,又问:“这是什么?”
她答道:“这是莲花茎叶磨成的粉抟成的,很有莲花清香,是刺印的关键之物。”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堇荼也没有再解释,等会就知道了。
面团搁置在桌上,堇荼小心翼翼地捏紧工具,一点点地切割,先割出发丝薄片,将其平铺开来,然后在薄片上细细雕琢,片刻后一朵莲花的形状就呼之欲出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用一种淡青颜料描摹,这才神形兼备。整个过程手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极具观赏性。
完成之后,堇荼招呼林菩然过来,为她仔细擦拭了不甚好看的褐瘢。小女孩不禁一颤,堇荼宽慰她:“没事的,不疼的。”
擦拭过程中,堇荼盯着林菩然的褐瘢,目光凝滞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淡然。
再接着,堇荼小心取过莲花薄片,敷在褐瘢处,并压了压边角,大小正合适,一阵凉意,一阵舒爽。渐渐地,薄片与皮肤完全贴合,原本的褐瘢经过仙灵手法般变成了一朵精致莲花形状,连中年妇女也不禁诧异喜悦,林菩然自不必说。
堇荼递去一面小镜,轻松一笑,“可还满意?”
林菩然照着,忍不住上手抚摸一番,激动地跳起来,“好看的,闻人姐姐妙手啊!”
堇荼也是欢喜,其实这是她初次真正出手,幸好没有扫了师父的门面。
林菩然怡悦之余,向堇荼提议道:“不应该叫刺印的,若是改成纹印大抵就不那么生恐惧了。”
她含笑不语,数千年一贯的称呼可不是她们俩几家之言可以拨正过来的,至于恐惧,很多不过是心理放大效果罢了。她也不再多聊,转身就要进内院,只说:“刺莲花印三两银子,钱放桌上就好。”
林菩然很想问一句她是不是一直待在这里,又是否可以看见?话愣是提在了嗓子眼没有说出口。
走进内院,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天井方圆,俨然是一座小小庭院,两口陶土大缸,里面种满莲花,正值季节,莲花不蔓不枝,风中摇曳,好不美丽。唯一和店里没有出入的地方就是角落堆积了许多酒坛酒罐,还有一把和店里破旧程度都差不多的藤椅,老人正摇着蒲扇驱赶着蚊蚁。
见堇荼进来,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堇荼一边帮他收拾藤椅旁乱扔的酒坛,分出喝完和有剩余的,一边回答:“我要去就职了,顺路过来看看你,说不定是最后一次。”
老人嘴角咧了咧,天玑书院和这可算不得顺路,他也没有纠结,突然脸色一正,严肃地说道:“你也见到了吧?”
堇荼立即明白他所言何意,也是神色一紧,“嗯,这褐瘢并非我天玑一族所中的古老诅咒,一种说不出什么的感觉。”
老人眼光毒辣,一眼便猜到大概,“应该是一种新的诅咒,同根同源!”
话音刚落,堇荼脸色微变,这种新,不是别种的诅咒,而是时间上的新!新老相遇,势必会碰撞出绚烂的火花,这也许会是破解诅咒的一个豁口。
老人继续摇着蒲扇,没再多想,“好了,若有机会,你可以接触接触,说不定真的会有什么契机。”
堇荼苦笑,“师父知道我没什么上进之心的,我只喜欢随性而为,破不破得了我并不是那么在乎。”
老人没再提,只是下了最后一道吩咐:“退出去的时候把店门关了吧,今日不接客了。”
堇荼点点头,这里下次再来就不知何时了,但是不忘叮咛:“少喝点酒,酒窖里的陈酿可是不多了。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老人捂住了耳朵,害怕耳朵里的茧又重几分似的,堇荼没有说下去了。
堇荼走后,老人不急不徐地从单薄的衣裳下摸出一张折叠的紫金面具,慢慢延展开来,最终定型在面部大小,一刹后紫金幻化成其他颜色,炫彩缤纷,竟是炫彩记忆金属质地,若是面世,恐怕是一场福祸难料的轩然大波。
老人带上这张面具,数息后迅速摘下,血红的眼睛慢慢褪色,又是一副糟蹋酒鬼形象。
堇荼赶路到云深镇的核心地带,那里丘陵突起,修竹茂林为饰,一大学府坦然屹立。她轻吐一口气,叩响台阶,匝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