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孝廉
泉州,南安郡。
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骑着骏马,停在一处破败神庙之前,地面血迹斑斑,风一吹,不仅有端午节前的爆竹味 ,还有生肉腐败变质的臭气。
为首的女子穿得最为贵气,一派雍容,手中转着一把翡翠折扇。
“行远,之前我听嬷嬷说,你小时候喜欢去瓦子听说书,想必你对才子佳人的话本也不陌生,你猜一猜,我现在进这破庙,能遇到什么?”
这女人三十出头,鹅蛋脸,看着和蔼可亲,语气虽是开玩笑,但是她浑身散发着可靠。
苏三参军,决意跟顺天侯一刀两断,特意将名字改作陈行远,凭着她一身卓绝武艺,得了顶头上司令的重用。
接连几次剿匪立下大功,陈行远从将军帐边的小士兵,一跃成为校尉。
“大概,是富家千金外出踏青,身边跟着一个爱多事的红娘,机缘巧合下,捡到一个不知来历的野男人,几个照面下来,千金跟野男人私定终身,生死相随的故事。”
陈行远残废的那只手,经过医治,能够拿一些轻物,但是她现在还是改用了右手剑。
令狐兰柯抬着扇子,去遮挡斜阳,“不过说起来,话本故事里,那些捡到野男人的千金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被灭了全族,就是自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不仅是捡到野男人倒霉,公主郡主捡到精怪,被吸干全身血的也不在少数,世上男人想着吸血,公的畜生也不例外,总之躲远些,没有害处。”
陈行远道。
令狐兰柯却是来了兴致,“我知行远你想早日进城,但是这几天你过去剿匪,实在辛苦,不如我打个赌。我去破庙见一见那人,是男的,你请我喝杯浊酒;若是女人,我把我母亲珍藏的玉龙剑送你。”
她笑着看半大的陈行远。因为她不想要结昏,这些年忙着政务,也就没有时间收养孩子。
每次看到自己手底下的小姑娘,她都像个慈祥长辈,处处提点,一有机会就提携这些女娃娃。
陈行远倒是不讨厌这个太守,有一日,她跟着军营中几个年轻的女校尉去南安郡的瓦子听说书,巧合遇见令狐兰柯,一伙人讨论角色跟剧情,有说有笑,比云川那些男臣要好太多。
“一言为定。”
陈行远骑着马,跟在令狐兰柯身后。
“最近私盐贩子庾耀华很是猖獗,等我们腾出剿匪的这只手,看庾耀华跟房石灰斗,她们斗完之后,我们再过去一网打尽。”
令狐兰柯向来爱笑,似乎天底下没有叫她犯难的事,天塌下来,她也只是笑嘻嘻想着应对之策。
陈行远一开始打定主意要来泉州,完全是因为泉州匪患严重,武将在此地最容易获得军功。
“近日,京城那边倒是传来了宁王萧瓷勾结私盐贩子,倒卖军火跟私盐,太守已经做好筹划了?”
陈行远前世的记忆里,泉州之所以能在云国战乱迭起之时,偏安一隅,完全是因为泉州有令狐兰柯,跟令狐家另外两个女太守。
“我下棋喜欢看一子走十步,剩下看天意造化,”令狐兰柯笑眯眯,指着断头佛像前的女人,脸上挂着遗憾,“看来那玉龙剑是行远你的了。”
灰扑扑的神庙,到处都是蜘蛛网,破败如斯,佛像也是残缺的。
一位二十左右的女子浑身是血,周身还有苍蝇环绕,衣着打扮像个渔女。
陈行远走上前,用剑挑开盖住脸颊的长发,“太守,此女并不相识,你确定要将她带回府邸?”
令狐兰柯掏出几枚铜钱,丢在功德箱中, “就当积德行善了,我倒是快不认得这神庙了,小时候还跟着母亲来这求过仕途。”
一行人带着渔女,继续上路,赶在日落之前到了城门口。
令狐兰柯看着远处浓烟滚滚,“那看起来像是我家的房子着火了,都快烧到天上去了。”
令狐兰柯的家,自然指的是泉州刺史的官邸。
如今的泉州刺史是令狐兰柯母亲在世时娶回令狐家的赘婿,姓公孙,入赘之后改姓令狐,全名令狐瑾。
泉州女子大多不愿意外嫁,于是娶赘婿成了泉州一地的风俗,女主外,男主内。
令狐兰柯的祖父是贬谪到泉州的武将,当时是泉州刺史手边的将军。
因为向朝廷检举刺史谋逆,又奉旨平定刺史引发的叛乱,所以他被赐予刺史官职。
后来,祖父与祖母生下独女令狐丰嫫,朝廷看在祖父屡次打退棠海国的功劳下,准许其女令狐丰嫫参加科举,女承父职。
令狐丰嫫先后生下三个女儿,长女就是如今的南安郡太守令狐兰柯,其余两个女儿也科举入仕,成了泉州余下两个郡的太守。
令狐丰嫫死,赘婿令狐瑾倒向顺天侯苏柏,得到苏柏的提拔,继任泉州刺史。
令狐三姊妹与他的关系并不好,只有令狐兰柯稍微和善,给了令狐瑾几分过得去的面子。
陈行远预感不妙,怀疑是令狐兰柯那两个妹妹找到长姐不在南安境内,特地挑日子送令狐瑾归西。
“这女子身上的伤势看起来有些严重,太守救人救到底,还是去为这女子找个好大夫,处理好伤口。城门与刺史府邸相隔甚远,也不一定烧起来的就是刺史府邸。”
令狐兰柯瞧着马车上的女子,“此言有理,那就先找大夫。”
等处理完,令狐兰柯才慢悠悠到了刺史府邸,仅仅是一场大火,就将雕梁画栋烧得面目全非,只留下一地灰烬。
那边脸上白净的管家向她汇报。
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下人伤亡,只有刺史大人午睡,一不小心烧死在了府邸。
“此事来得蹊跷,不过好在没有人死。”
令狐兰柯瞧着衙役用担架抬出来的男尸,“话说回来,前几日,刺史组织了一队人马要对庾耀华动手,会不会是庾耀华被人打掉窝点,存心报复才纵火的?”
管家点头,“周边玩耍的小孩瞧见了有蒙脸的男人,在府邸周边转悠,是个瘸子,跟海捕文书上的庾耀华一样。”
一边办事的衙役也纷纷附和,说,救火之时瞧见一伙蒙面人提着火油泼洒刺史府邸,因为武功高强,才被他们逃脱。
说得有鼻子有眼。
令狐兰柯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都是京兆府那帮酒囊饭袋不中用,叫庾耀华一路带着逃户跑到我们泉州地界称王称霸,当真可恶至极,如今又害了刺史的性命!”
陈行远只抱着手,站在一边不言语。
“行远,我需要你去抓住那帮胆大包天的悍匪!泉州虽然偏僻,但刺史毕竟是朝廷命官,那庾耀华必须得付出代价,以全朝廷威严!”
陈行远以为是令狐兰柯做局,没想到还真有庾耀华掺和。
“末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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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抓捕杀害刺史的凶手,闹得沸沸扬扬,令狐兰柯上书朝廷,并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或许,是把持朝政的顺天侯并不觉得泉州刺史被杀是一件大事。
令狐兰柯这些天都在太守府邸,处理日常琐碎的杂物,看百姓的诉状,看那里的路要补。
最近着这半年,朝廷尤其喜欢外放科举入仕的官员,但是泉州一地还是老一套的孝廉制度,门阀遍地,老子死了,官职举荐儿子顶上。
外调到泉州的文官很少,几乎没有,全部都是泉州本地的女官,只有外调来的武官比往年多了很多。
其中,令狐兰柯最喜欢陈行远。
朝廷如今虽然开始实行科举,但是地方依旧走着孝廉制度。
云国科举实行不过百年,女子只被允许参加武举,正经走科举当文官的怕是没有一个。
令狐兰柯处理完公务,揉揉肩膀,提着自己练剑的木剑就在庭院中耍了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康健有力,完全是个练家子。
“房纲首,你瞧本官的剑法如何?”
泉州沿海多港口,要出海贸易,就造了无数巨大商船,船长就叫纲首。
她一开始就算准了被庾耀华暗算的房石灰就躲藏在那破庙之中。
傍晚时分,日下西山,庭院中凉快许多,一边莲塘的荷花飘着清幽花香。
一直躲在假山后的女人走出来,迎面对上令狐兰柯那锐利的目光。
“太守大人自然文武双全,在下拜服。只是不知,太守大人留着房某性命,意欲何为?”
房石灰在太守府邸调养几日,恢复一半精气神,但是身上的重伤依旧没有痊愈。
“我想要担任泉州刺史。”
令狐兰柯将木剑负在背后。
“泉州依旧走孝廉,太守必定是下一任刺史,这一件事毫无争议,这跟在下这区区私盐贩子可没关系。”
房石灰观察这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太守很久了,以前,她在海船上就听说过令狐兰柯。
人看着斯文儒雅,但是刚就任南安太守时,她就亲自带着一队官差剿掉了南安当时最猖獗的蜂帮。
朝前看,房石灰还隔着人潮拥挤的毓秀大街,瞧见骑着高头大马的令狐兰柯,据说,她是那一年的武举状元,所骑之马都披挂着红绸。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公孙瑾为人狡猾,先是依附于我祖父,祖父死,他又继续依附我母亲,我母亲死后,他立马倒戈向着顺天侯,成为苏家安插在泉州的眼睛。”
令狐兰柯向她走来,步履轻盈,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早在公孙瑾死前,我就得到一封密报,顺天侯准备将王斐调派到南湘平叛。我们泉州离南湘可是对门的距离,王斐打赢了南湘王,他就是下一个南湘王,恰巧王斐有个儿子,顺天侯想要王斐之子代替公孙瑾。”
孝廉制度下,全都看各自的关系老不牢靠,后台硬不硬。
祖父死后,令狐丰嫫依旧选择中立,泉州跟其它势力都没有往来,像是一个独立开来的小朝廷。
但是,顺天侯打算对泉州动手了。
房石灰与官府缠斗,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令狐兰柯这三言两语,“这是朝廷之事,与我这江湖草莽无关,太守若是想要招揽部将,也 不必考虑我们这些目不识丁的粗人。”
不管好坏,房石灰都不想与朝廷搭上关系,话虽如此,但人在屋檐下,还是得装一下客气,免得惹怒令狐兰柯,自己吃不了好果子。
“房纲首太过自谦了,房家从令慈开始,就已经独霸泉州海面上的生意,地面上也有你们的据点,说是私盐贩子,实在委屈了房家的威名。”
令狐兰柯很少疾言厉色,她最喜欢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将敌人拉拢到自己阵营中来。
“二十年前,房刺鲤身边有水鬼,二十年后,房纲首也遭水鬼暗算,两起针对房家的大型刺杀都有一个小角色参与。
如今,那个小角色已经被喂养成巨物,顺天侯用他吃掉你的生意,再用王斐之子吞吃掉我令狐家的泉州,这口恶气,我是不愿意独自吃下去的。”
令狐一族在泉州并没有多大根基,第一代是祖父令狐金戈被贬谪,后升官至泉州刺史,后续令狐丰嫫继任刺史。
每一代都子嗣稀少,唯独到了令狐兰柯这,有三个姊妹。
泉州三郡,全在这三姊妹手中,刺史若是外人,难免会动打压令狐一族的心思。
“庾耀华不过跳梁小丑,他背后的顺天侯才是狠角色,他一个人操控全局,把海上生意搅得一团乱麻。”
房家是海盗,劫掠过往船只,走私物品到海外,又将外国商品低买高出到国内,私盐只是房家很小的一部分生意。
房石灰少年得志,雷霆一击,杀死妄图贪下房家产业的留嵇,往后,顺风顺水,遇神杀神,给令狐瑾带去不少麻烦。
岂料,一朝大意,被心腹被刺,仓皇逃命,宛若丧家之犬。
“房纲首看起来倒不像走到山穷水尽的人。”
令狐兰柯对她一笑,指着屋檐停留的一只灰白鸽子,“我府邸饲养的信鸽全部都是雪白,唯独这几日 ,有只灰色的鸽子混在鸽群之中。这是房纲首用来跟下属联络的信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