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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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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加内尔的故事讲得很出色。大家都很赞赏,但是每人都保留自己的见解。我们的学者获得了一般讨论所通常达到的结果,就是说,没有说服任何人。然而,有一点大家却都同意,就是在艰苦的环境里决不灰心丧气,现在既无王宫或茅屋可住,就只好暂时忍耐着住在这棵树上。

    大家东谈西谈,不觉天色已晚,只好以睡来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天。树上的客人不但因为遭了洪水,流离颠沛而感到疲惫不堪,而且这一天又特别热,他们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烤了一天,更感到支持不住。鸟儿已经去先休息了。号称“判帕之莺”的“喜格罗”鸟已经息止了它们甜美的吟唱,树上所有的鸟儿都已经消失在浓荫的深处了。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向它们看齐,睡觉最好。

    然而,大家在睡前,哥利纳帆、罗伯尔和巴加内尔都爬到那“观察台”上去,对那一片汪洋作最后一次观察。那是9点钟左右。太阳正在的闪烁的浓雾地平线上慢慢西斜(美洲下午的9点钟相当于我们的6点钟左右)那半边天,以天顶为界,都浸浴在蒸汽里。南半球的星座本来是晶莹的灿烂,现在仿佛都蒙上一层薄纱,依依朦胧。不过,人们还能隐约地辨认出,所以巴加内尔就利用这个机会把南极圈里那些辉煌的星座指给罗伯尔看,哥利纳帆也在旁边领教。他特别指出那“南极十字架4个头号和2号的大星排成斜方形,差不多和南极点相平;还有那“人马星座”,里面照耀着那颗距地球最近的明星;还有那“麦哲伦星云”,两大片云,最大的一片看来比我们所看见的月亮还大200倍。

    有一件事太可惜了:从两极都可以看到的那“猎户星座”还没有出来。但是巴加内尔却给他的两个学生讲述了巴塔戈尼亚人的星宿学中一个有趣的特点。这些充满诗情的印第安人认为,这“猎户星座”的四个星星一条大“拉素”和三个“跑拉”,从那奔驰在天上的猎人手里抛出来的。所有这许许多多的星座倒映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使人仿佛置身于双重的天空中,上下澄澈,蔚为奇观。

    当那博学的巴加内尔这样谈天说地的时候,整个东边的地平线上起了暴雨的景象。一片又厚又黑的云,轮廓异常分明,渐渐升起来,把一颗颗的星明显掩盖住了。这片云显得阴森可怕,不久就占领了半边天,仿佛把这半个天空都遮住了。它的推动力应该是隐藏在自身内部的,因为外面并没有一点风在吹它。天空的气层保持着绝对的平静。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在颤动,水面没有一条波纹在皱起。连空气都仿佛没有了,就好象有个巨大的抽气机把天空里的空气都抽掉了似的。高压的电气充满了整个空间,一切生物都感到浑身通了电流似的。

    哥利纳帆、巴加内尔和罗伯尔对这些电流都有同样明显的感觉。

    “要起风暴了。”巴加内尔说。

    “你怕打雷吗?”哥利纳帆问罗伯尔。

    “怎么会怕打雷呢,爵士?”

    “那就好了,一会儿就要起风暴。”

    “根据天空的情况,我看这场风暴还不小哩。”巴加内尔又补充说。

    “我倒不是怕风暴,我只怕那倾盆大雨跟着风暴下来,我们要淋透到骨髓里了。随便你怎么会说,巴加内尔,人住在鸟窝里总是不行的,你等一会儿就会得到教训了。”

    “啊!拿出一点哲学修养来好了!”那学者回答。

    “哲学修养!哲学修养总不能叫人家浑身湿透呀!”

    “这固然是不能,但是有了哲学修养,心里就温暖了。”

    “好了,我们回到我们的朋友们那里去吧,我们要叫他们好好地用他们的哲学修养和他们的‘篷罩’把身子裹起来,裹得越紧越好,尤其要劝他们准备着最大的耐性,因为我们将会有这个必要。”

    哥利纳帆对那虚张声势的天空看了最后一眼。这时密云把整个的天空几乎完全盖住了。两边勉强还有一条缺口,照着黄昏的暗光。水面盖上一层幽暗的色彩,仿佛是一片乌云就要跟天上沉沉的雾气会合。连夜影也都看不见了。声和光的感应力量都达不到人们的耳朵里来。静寂变得和黑暗一样的深沉。

    “下去吧,就要打炸雷了!”哥利纳帆说。

    他和他的两个朋友顺势溜下了那光滑的树枝。看见底下是一片惊人的微光,他们感到很惊讶。这微光是无数的水光点发出来的,那无数的小光点在水面上嗡嗡地浮动着,乱纷纷地交织着。

    “是磷光吧?”哥利纳帆问。

    “不是,是磷虫,象萤火虫,它们是些活的,不值钱的金刚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女太太们拿它们做成极漂亮的装饰品!”

    “怎么?那是些昆虫,这样和火星子一样地飞?”罗伯尔叫起来。

    “是呀,我的孩子。”

    罗伯尔就捉了一个发光的昆虫。巴加内尔果然说得不错,那是一种大土蜂,有一寸长,印第安人称为“杜可杜可”。这种奇怪的甲虫在翅前有两个斑点,光就是从这斑点里发出来的,光度相当强,可以照着人在黑暗中看书。巴加内尔把那虫凑近他的表。居然看见了表针正指着夜里十点钟。

    哥利纳帆回到少校和三个水手那里,嘱咐他们夜里应做的一切。有一场猛烈的风暴要来了,应该有所准备。雷声一响就必然要刮大风,这棵“翁比”树必然摇撼得厉害。因此他叫各人都把身子绑在用树枝做成的床上,要绑牢固。如果天上的雨水无法避免,至少要防地上的洪水,不要滚到那向树脚冲过来的急流中去。

    大家彼此道了声“晚安”,心里却都不存在“安”的希望,然后各人钻进自己的空中卧室,用“篷罩”紧紧地裹着,等候瞌睡到来。

    但是人非草木,自然界的剧变快要降临的时候,心里总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就是最坚强的人也再所难免。所以树上的贵宾们既烦躁,又郁闷,不能合上眼皮,第一声雷响的时候,他们都是清醒的,这是发生在11点差一点儿的时候,那雷声还是在远处轰轰地响着。哥利纳帆爬到横枝的末端,冒着险把头伸出树叶。

    锅底般黑的夜空,零零乱乱地被划成许多道明亮的裂口,清晰地反映在湖面上。漫天的乌云有些地方仿佛撕破了,但是和软绵绵的布一样,没有碎裂的声音。哥利纳帆看看天顶,又看看天边。都是一团漆黑,然后他又回到树干的顶端上来了。

    “怎么样,哥利纳帆?”巴加内尔问。

    “来势很凶,这样发展下去,风暴可真不得了。”

    “好得很,既然我逃避不了,就是看一场奇伟的景象也是好的。”他兴奋地回答。

    “你那种怪论又要劈哩啪啦地搬出一套来了!”少校说。“少校。我和哥利纳帆的看法一样,这场风暴是惊人的大。刚才我尽快想睡着的时候,想起了几个事实,叫我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场惊人的大风暴,因为我们现在正是在大雷雨的地区里呀。我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1793年,就在这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场风暴就起了37次雷火。我的同事穆西先生数过,有一声连续不断地响了55分钟。”

    “表拿在手里数的?”少校说。

    “表拿在手里数的……不过,”巴加内尔又接着说,“如果叫人趋吉避凶的话,我倒有一个考虑。这片平原上的最高点正是我们所在的这棵“翁比”树。这里来个避雷针倒是很有用处的,因为在判帕区的所有树木中,这棵树正是雷火所特别爱好的。而且,朋友们,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科学家都劝告人在风暴时别躲在树下。”

    “好呀!”少校说,“这个劝来得及是时候呢!”“不能不承认,巴加内尔,你说风凉话也要看看时候呀!”

    哥利纳帆也针对着他的话说。

    “打什么紧!为了学点见识,什么时候都是好的。啊!响声雷来了!”

    更猛烈的响雷打断了这一席不合时宜的谈话。雷的响声越来越大,威力也就越来越凶猛,此起彼伏,越来越紧。如果借音乐来比喻的话,正在由低音转入中音。一会儿雷声锐利起来了,大气团里仿佛有无数的管弦乐器在快速地震奏。空中净是火光,在这火海中辨不出雷声究竟是哪一条闪电发出来的,这些绵延不断的隆隆声彼此响应,一直窜上冥冥的高空。

    不停的闪电变出不同的花样。有几条闪电垂直地射到地面,在原处重复5~6次。还有些闪电对研究这一门的人可以引起他们最有趣的统计里对叉形闪电只举了两个实例,而在这里发生的叉形闪电竟有百十来种花样。另外有几条闪电分成无数的各种各样的枝杆,开始时弯弯曲曲的,和珊瑚树一般,在那黝黑的天空上射出老树形的光条,复杂无比而万分有趣。

    不一会儿,由东到北的那一片天蒙上起一大片磷光,十分耀眼。这一声天火渐渐蜿蜒燃烧着。它烧着云堆好象烧着一大堆炭一样,反映在琉璃般的水面上,构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这棵‘翁比’树正在球的中心。

    哥利纳帆和他的旅伴们默默无言地看着这骇人的景象。他们即使说话,也是彼此听不见的。大片的白光直泄到他们的身边,一闪一闪,忽隐忽现地,有时照出少校镇静的脸色,有时照出罗伯尔惊惶的模样,或者照出那几个一晃一晃象幽灵一般的水手们毫不在乎的面容。

    这时,雨还没有下哩,风始终在屏息待发。但是不一会儿,天上的瀑布决口了,千万条雨柱从漆黑的天空上直垂下来,和织布的竖线一般。这些大雨点子打到湖面上,溅起一片泡沫,被电光照得雪亮。

    这场雨是不是就预告着风暴要结束了呢?哥利纳帆一行人受了连续猛烈的淋浴是不是就算完事了呢?不啊!在那天火交战的最激烈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拳头大的火团子裹着黑烟,落到横伸着的那个主枝的末端上来。火团子落下,转了几秒钟,一声霹雳,轰地一声炸开了,和炸弹一样,一般硫横气味弥漫在空中。接着是一刹那的沉寂,人们听到奥斯丁的声音在喊:

    “树上起火了!”

    奥斯丁没有看错。一眨眼,火焰就在树的西边部分延烧起来,枯枝、干草做的鸟巢,还有那“翁比”树的全部疏松的白木,都给那火势助威。

    风刮起来了,向火苗上吹着,风助火威,火苗在漫延着。大家非逃不可了。哥利纳帆一行人赶快避到树还没着火的东边一部分去。个个都说不出话来,手忙脚乱,慌慌张张,攀援的攀援,跌跤的跌跤,冒着险,直爬到那些摇摇欲坠的细枝上。这时西边的树枝正在火里由烧得发焦而喀喳喀喳地响,由喀喳喀喳地响而蜷曲缭绕,象许多活蛇在火里烧着一样,通红的灰烬落到洪水上,随波而去,边走边闪着褐色的亮火。树上的火焰,忽而升腾得极高,直透入那空中的火海,连成一片,忽而被一边风压下去,抱着“翁比”树打转。哥利纳帆、罗伯尔、少校、巴加内尔、三个水手,没有一个不惊骇万分:浓烟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热气熏得他们难受,大火正在向这边烧来,已经烧到这边下面的主枝了。既无法阻止,又无法扑灭,眼看着就要被活活烧死。树上不容许再呆下去了。烧死或淹死,反正是死,选择一个比较不太惨酷的死法吧。

    “跳水!”爵士喊。

    这时威尔逊被火焰烧到身上,已经跳下湖里了。他们忽然听到他以惊骇的声音没命地叫:

    “救命呀!救命呀!”

    奥斯丁奔过去,拉着他爬到树干上来:

    “怎么一回事?”

    “鳄鱼!鳄鱼!”他回答。

    顿时大家发现树脚被那种最可怕的晰蝎类动物围满了。它们的鳞甲在火焰照耀下的大片亮光中闪烁着。纵扁的尾巴矛头一般尖的长头、突出的眼睛、直张到耳后的两颚,这一切特征都使巴加内尔不会看错。他认出了这些都是美洲特产的那种凶猛的“阿厉加鼍,”西班牙语区域的人称之为“介鳗”。那里有十几条,它们用可怕的尾巴拍着水,用下颚的长牙啃着树。

    那些不幸的旅客一看,就感到没命了。无论如何都是要惨死的,不死在火舌下,就要死在鳄鱼的嘴里。连那镇静的少校也说了一句:

    “很可能的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事情完全是这样,当人们对自然的某种元素无能为力的时候,而自然界的另一种元素却能够来制服它。哥利纳帆狠狠地看着水火夹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风暴已经进入衰退的阶段了,但是它在空气中搅起了无限多的水汽,而雷电又赋予这水汽以极度的威力。因而南方渐渐形成了一般巨大的飓风,仿佛一团圆锥形的浓雾,锥顶朝下,锥底朝上,把沸腾的水和翻飞的云联结起来。这一团飓风旋转着前进,快得令人眼花,它卷起湖水,吸到圆锥的中心,形成一个水柱,并以它的自转所产生的强大的吸引力把四周的气流都吸引着向它飞奔。

    不多时,那猛烈的飓风扑到“翁比”树上来,把这棵大树重重叠叠地裹住了。整棵,从根起,被摇撼着。哥利纳帆竟以为鳄鱼用它们强有力的两颚在咬着树,要把树拔起来呢。他和同伴们相互抱着,感到树已经在往下倒了,根朝上翻了。烧得熊熊的树枝子漫到汹涌的波涛里,发出可怕的嗤嗤声。这只是一秒钟的事情。飓风一卷而过,又到别的地方去肆虐了。它沿途吸收着湖水,所到之处仿佛只留下一条空槽。

    这时“翁比”树已卧倒在水上了,随着风与水配合的双重力量向前漂流着。那些鳄鱼都已经逃掉了,只剩下一只还在往翻起的树根上爬,向前伸着张开的小嘴。穆拉地抓起一根半焦的树枝,狠命地打了它一下,打折了它的腰。那鳄鱼被打翻了,沉入急流的漩涡里,临下去时它那可怕的尾巴还猛烈地打着水。

    哥利纳帆和他的旅伴们摆脱了鳄鱼的危险,都爬到火势上风的枝子上去了,这时这根“翁比”树载着一团火焰在夜幕中漂流,火焰被飓风吹得越烧越旺,好象一只张着火帆冲锋的船。

    “翁比”树在无边的大湖上漂流了两个钟头,碰不到陆地。吞噬它的那些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了。这次可怕的航行中的最主要的危险已经没有了。少校只轻巧地说了一句:“现在如果我们能得救,是不足为奇的事了。”

    水流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方向,自西南方奔向东北方。天上只有残余的几条闪电疏疏落落地闪着,夜又变得深沉沉的。巴加内尔望着天边,却找不出一个目标来。风暴已经接近尾声了。大雨点子已经变成了雾一般的雨花,随风飘散着,大块的云好象瘪了一般,裂成一团一团的云片在高空中飞翔。

    树在狂澜上奔得非常快,它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滑行着,好象树皮里装着一部强大的发动机。没有任何迹象足以证明它不会继续象这样漂流好几天。然而,快到早晨3点钟的时候,少校却使大家注意到树根有时掠到湖底了。奥斯丁折下一个长枝子细心地探测着,证实了水下的陆地是在渐渐增高。果然,20分钟后,“翁比”树一撞,就突然停止了。

    “陆地!陆地!”巴加内尔用宏亮的声音叫起来。

    烧焦了的树枝子的末端触到了一片高地上。从来航海家遇到陆地,也没有这样快乐过。这里,触礁就是着陆。罗伯尔和威尔逊已经蹦到那片高原上,欢呼起“乌拉”来了。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很熟悉的胡哨声,接着就在平原上响起了马跑的声音,一会儿,塔卡夫高大的身材在夜色中挺立着出现了。

    “塔卡夫!”罗伯尔叫了起来。

    “塔卡夫!”所有的旅伴都异口同声地响应着。“朋友们!”塔卡夫也在喊。他在那里迎着水头等候着这班旅客,他估计到他们一定要流到这里,因为他自己就是被水头冲到这里的。

    这时,他两手把罗伯尔·格兰特抱起来,搂到怀里,没有想到巴加内尔也跑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立刻,哥利纳帆、少校和水手们又见到他们忠实的向导,都高兴至极,都来和他亲切地、使劲地握着手。然后,塔卡夫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废弃的牧场的敝棚底下。那里正烧着一堆旺火,让他们取暖,火上烤着大块的猎物,滋味很好,大家吃得连碎屑也没有剩下。在他们精神镇定之后回想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惊讶,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从那水火夹攻,又加上大鳄鱼来趁火打劫的重重险境中居然还能逃出性命来!

    塔卡夫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给巴加内尔讲述了他的逃难经过,他之所以能够得救,完全要归功于他那匹英勇的马。巴加内尔把那文件的新解释和这新解释所能给予大家的新希望,也设法说给他听了。巴加内尔的许多精巧的推测,塔卡夫是不是都懂了呢?我们尽可怀疑,但是他看到他的朋友们都快乐,都满怀信心,他也就满意了。

    我们可以容易地想象到,这些英勇的旅行家,在“翁比”树上休息了一天之后,不待催促就会立刻动身的。早晨八点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出发了。那时他们所处的方位,太偏到许多大牧场和宰杀场的南边了,无法找到交通工具,因此大家非步行不可。好在只剩下60多公里路,而且谁走累了,桃迦还可以驮他一下,必要时同时驮两个人走也可以。走38小时大家就会到达大西洋的沿岸。

    出发的时间一到,向导就和他的伙伴们背朝着那依然一片汪洋的洼地,向较高的平原走去。阿根廷的领土又呈现出它那单调的面目。只有欧洲人种的几棵树仿佛冒着险在牧草场上疏疏落落地伸出来,其稀罕的情形,和在坦狄尔及塔巴尔康两山的附近一样。本地的树木,只有在这些漫长的草原的尽头快到哥连德角附近的地方才肯生长起来。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距海岸还有24公里路的时候,人们就感到靠近海洋了。那种经常在下半日和下半夜刮起来的叫作“维拉宗”的怪风,开始把高耸的草顺着一方吹下去。从贫瘠的地面上挺起了一些稀疏的树木,一些矮小的木本含羞草,一丛一丛的“亚克河”树和一簇簇的“勾拉妈波尔”。有些盐滩拦在路上,闪着光,象打碎的玻璃,使步行十分困难,行人必须从滩旁绕过。大家都加紧脚步,以便当天赶到大西洋岸上的萨拉多湖。到了晚上8点,旅客们相当疲乏了,这时,他们望见许多沙丘,约有四十米高,拦住一条泡沫飞溅的白线。不一会儿,涨潮的长号传到耳朵里来了。

    “大洋!”巴加内尔叫起来。

    “是的,大洋!”塔卡夫应声说。

    这些步行的旅客们原已感到精力不继了,现在却相当矫健地爬上了沙丘。

    但是夜已经很黑。大家的眼睛向那一片阴森的海上找着,却看不出什么来。他们想找邓肯号,找来找去找不到。“无论如何,它是在这一带,紧靠着岸边荡来荡去,等待着我们呀!”哥利纳帆急躁地叫着。

    “我们明天就能看见它了。”少校回答。

    奥斯丁依估计的方向呼喊着邓肯号,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时风很大,浪也很高。云片从西边飞来。浪头的泡沫象灰尘一样,直飞到沙丘的顶上。因此,即使邓肯号是在约定的地方,了望的水手也听不到岸上的呼声,岸上也听不到他的回答。这带海岸没有任何可停泊的地方。既无湾,又无浦,更无港,连小支流也没有。沿岸尽是一条一条的长沙滩,直伸进海里,触到了这些沙滩,比触到和水面相平的礁石还要危险些。这些沙滩激着浪头,所以这一带的海涛特别汹涌,如果船被风打到这些毡毯一般的沙滩上来,就绝对没有获救的希望了。

    邓肯号看到这一带的海岸险恶、毫无躲避风浪的地方,便开得离岸远远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门格尔船长一生谨慎,到这里必然更是加倍小心。奥斯丁这样估计着,并且他肯定那只邓肯号离岸决不能少于8公里。

    因此,少校请爵士只好暂时忍耐下去。对那一带黑暗的天边,望来望去,白费眼力,有什么好处呢?

    少校说了这番话之后,就以沙丘为掩蔽,建成一个野营。最后的一点干粮大家拿来做了旅途最后的一顿晚饭。然后,每人都学着少校,挖一个相当舒适的洞当作卧铺,把那片一望无际的细沙当作被褥,直盖到下巴,倒下去沉沉地入睡了。只有爵士还不睡,在守着。风依然又大又烈,波涛老是汹涌着,打到沙滩上,轰雷似地响。哥利纳帆总是不敢相信邓肯号就近在眼前。但是要假定它没有到达约定的地点呢,于理又不可能。哥利纳帆于10月14日离开了塔尔卡瓦诺湾,11月12日到达大西洋岸。在他穿过智利、高低岩儿、判帕区和阿根廷平原的三十天当中,邓肯号有足够的时间绕过合恩角,到达和塔尔卡瓦诺湾相对的东海岸了。象它那样一只快船,是不可能误期的。过去的这场风暴虽然猛烈,在大西洋的那片海洋上即使奔腾得厉害,但是,那只游船是好船,船长又是个好海员呀。因此,它既应该是到了这里,也就必然在这里了。

    然而他尽管这样想着,却不能安下心来。当情感与理智矛盾的时候,理智不一定战胜情感。我们的玛考姆府的主人在这片黑暗中好象已见到了他所爱的人们,他的亲爱的海伦、玛丽、他的邓肯号上的船员队。海洋用它无数发着磷光的颗粒装饰了海岸,他就在这荒凉的海岸上彷徨。他望望,他听听。有时,他竟以为在海上看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亮光。

    “不错呀,”他心里说,“我看见了船上的亮光,是‘邓肯号’

    上的亮光,啊!我的眼力怎么不能透过这片夜幕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巴加内尔自己说他是夜视眼呀,黑暗里的东西,他可以看得见。于是就去找巴加内尔。这学者正在他那沙窝里睡得的象蛰虫冬眠一样,忽然一只强健的胳臂把他从沙窝里拖出来。

    “谁呀?”他叫起来。

    “是我,巴加内尔。”

    “谁呀,你?”

    “我是哥利纳帆。你来,我要你的眼睛用用。”

    “我的眼睛?”巴加内尔使劲擦着眼睛说。

    “是的,你的眼睛,为了要在这片黑暗中看出我们的邓肯号。快点,来!”

    “有了夜视眼真倒霉!”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心里觉得能为哥利纳帆帮个忙,倒很高兴。

    他一骨碌爬起来,伸了伸懒腰,鼻子里还呼呼地和刚睡醒的人一样,跟着他的朋友到岸头上去了。

    “哥利纳帆请你细看海上那一带幽暗的天边。”

    巴加内尔认真地看了几分钟。

    “怎么样?你没看见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只猫来也看不到两步远。”

    “你找找看,有没有一个红灯或绿灯,就是说船上的左舷灯或右舷灯?”

    “我看不见什么红灯绿灯!只是漆黑一团!”巴加内尔回答着,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他被他那急躁的朋友拖了半个钟头,机械地跟着他,头向胸前低下去,又突然抬起来。他不回答,也不说话了。他的脚步走不稳,东倒西歪的,和醉汉一般。哥利纳帆看着他,原来他在走着路睡觉呢。

    于是哥利纳帆搀住他的胳臂,不叫醒他,直把他送回到他窝里,又把沙好好地给他埋起来。

    天刚破晓,大家都被“邓肯号!邓肯号!”的叫声惊醒了。“乌啦!乌啦!”所有的旅伴都响应着哥利纳帆,奔到岸头上来。

    果然,在海上,离岸约4公里远,游船的低帆都好好地裹在帆罩里,以最小的马力慢慢地在航行。船上的烟模糊地混入晨雾中。海浪很大,这样吨位的船决不能驶到沙滩的脚下,否则是会很危险的。

    哥利纳帆拿着巴加内尔的望远镜,细细地观察着那只船的行动。门格尔一定还没有看到他们,因为船并没有掉头,还继续往前行,左舷扣着帆脚,前帆张了一半。

    但是这时塔卡夫把他的枪紧紧塞满了火药,对着游船那边放了一枪。

    大家细心听着,特别细心着。塔卡夫的枪连响三次,引起了沙丘里的回声。

    最后,游船的腰部冒出一股白烟。

    “他们看见我们了!”哥利纳帆叫起来,“是邓肯号在放炮!”

    接着,几秒钟后,隐隐的炮声果然传到岸上来了。立刻,邓肯号掉转帆篷,加强马力,摇摇摆摆,想尽量贴到岸边来。

    不一会儿,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一只小艇从船上放下来了。

    “海伦夫人不能来,浪太大了!”奥斯丁说。

    “门格尔也不能来,他不能离开船。”少校接着说。“我的姐姐!我的姐姐!”罗伯尔直叫嚷,伸起他的胳臂向着那激烈颠簸着的小船。

    “啊!我立刻就上船!”爵士说。

    “耐性点,爱德华,过两个钟头你就在船上了。”少校说。2个钟头!是啊,小艇上6只桨划着,一来一往,非2个钟头不可!

    于是,爵士转过头来找塔卡夫,他正交叉着膀子,带着桃迦在身边,安静地看着那波涛澎湃的海面。

    哥利纳帆拉住他的手,指着游船,对他说:“跟我走吧。”

    他轻轻地摇摇头。

    “来吧,朋友!”哥利纳帆又说。

    “不。”塔卡夫又温和地说,“这里是桃迦,那里是‘判帕’!”他补充这一句,同时以一个充满热爱的手势指着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哥利纳帆懂得他是永远不愿丢开那片埋着祖先白骨的草原。他知道这荒僻地区的儿女们,对于故乡是多么热爱。因此,他又握了握他的手,不再勉强他。当塔卡夫带着他那特有的微笑,用“完全为朋友帮忙”这句话来谢绝报酬的时候,他也没有勉强他接受报酬。

    哥利纳帆对这句话没有法子回答。他很想给这个正直的朋友留下一点纪念。使他永远记起他的欧洲朋友。但是他手边还剩下什么呢?他的武器、他的马匹都在洪水的灾难中丢失了。他的同伴们也两手空空的和他差不多。

    因此,他想知道怎样感谢这个热诚向导的盛情,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从皮夹里掏出一个宝贵的小雕像框子,中间嵌着一个小画像。是劳伦斯的杰作,他把它送给塔卡夫。

    “我的夫人。”他说。

    塔卡夫看着画像,十分感动,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又贤慧又美丽呀!”

    然后,罗伯尔、巴加内尔、少校、奥斯丁和那两个水手都来了,用动人的语句向塔卡夫告别。这班诚实的旅客们现在要离开这样一个英勇而热心的朋友了,他们心中都感到难受,而塔卡夫也用他的长胳臂把它们一齐搂到他那宽阔的胸脯前面,巴加内尔想起塔卡夫常常看他那张南美及两洋的地图,对它感兴趣,就把它送给他了,这地图是巴加内尔当时所保存的唯一宝贵的东西。至于罗伯尔,他没有什么东西可送,只有热吻。

    他热吻着他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没有忘记热吻桃迦。

    这时,邓肯号的小艇渐渐近岸,它钻进沙滩间的一条河汊,不一会儿就停到岸边。

    “我的夫人呢?”爵士问。

    “我的姐姐呢?”罗伯尔叫着。

    “海伦夫人和玛丽小姐都在大船上等候你们。”那划船的人说。

    “赶快走吧,爵士,一分钟也不能延迟,因为潮已经在落了。”

    大家最后一次和塔卡夫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又是热吻。塔卡夫把他的朋友们直送到小艇旁边。小艇又被推到水上了。罗伯尔正要上船的时候,塔卡夫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慈祥地看着他。

    “现在,你去吧,”他说,“你已经是大人了!”

    “再见!朋友!再见!”爵士又喊了一次。

    “我们就不能够再见了吗?”巴加内尔叫。

    “谁知道呢?”塔卡夫回答,举起胳臂向着天。

    塔卡夫的最后一句话在晨风中消失了。小艇进入了海面,被落潮拖带着,越来越远。

    很久,人们隔着浪花溅起的泡沫还看得见塔卡夫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那高大的身材渐渐缩小了。最后,在他那些萍水相逢的朋友们的视线中消逝了。一小时后,罗伯尔第一个跳上了邓肯号,奔上去抱住玛丽的颈子,同时全船的水手发出了一片“乌啦!”的欢呼声。

    循着一条直线横穿南美的旅行就这样结束了。高山大河都不曾使这些旅行家们离开他们那条坚持不变的路线。他们没有遇到人情险恶的困难,但是自然界的力量常常阻挠他们,使他们的意志和勇敢受到了多次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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