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怒放与凋谢〔四〕
在这城的西门,还望不见杀戮。在这危乱凶险的城中,楚红玉感觉到丝丝裹着幸福的寒意。
——他的脚还有伤,他的轻功势必受损,这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暗器?
束缚的久了,自由也会是一种痛。
楚红玉以倾听的姿势僵立了很久,其耳际唯风声而已,风声在窗口呼啸而过,寂寞如斯,她是听着一座城的声音。那些盘踞耳膜的掌声、刀声、碎骨声、咽气声,这些无比沉重的声音在当下似乎像一副遭遇霜袭的彩绘,正被剥离、褪色。
王氏祠楼靠着的这条窄巷名为富贵巷,据说此巷所以这么命名,一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家的确是非富即贵,二是这条巷子历史上曾出过两名状元,乃是暮望佳话,三者这条巷子因为地角不错,临着繁华的天女河画舫,所以宅子的价格卖得都很高,想在此置所宅子须得相当的家底。
楚红玉对这个教她卖命多年的组织的覆灭竟然带着痛心。这种痛心非是无由而起,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对李纯一做出更多。李纯一毕竟待她不薄,若没有其提携甚至是保护,楚红玉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组织的一件消耗品,而且李纯一抱负远大,本不应该栽在这里,楚红玉想及他已落在“星罗棋布”手上,多半性命堪忧。
这领队的军官一张圆饼大脸,颧高眼小,生的满脸络腮胡子,即使此刻露出沮馁神情也能从其面相上看出几分顽恶,这军官一声令下,其他众人亦停住脚步,聚拢在一起,嘈嘈而语。
“是啊,杨老大,这等没意思的活儿还干它作甚!”
彻底的毁灭了。
楚红玉皱了眉,她听出一个人正明目张胆的踏着楼梯缓缓而上。
“杨老大,你说这‘翠羽营’在皇城根子耍耍威风就罢了,如今偏偏跑到我们暮望来称王称霸,呼三喝四的,弄个破活儿大半夜不让人歇,更一点油水也捞不到,还搞他妈的纪律严明,约法三章,我干他姥姥的!冤没见过这么冤的,三队的李大菜刀稀里糊涂便教人给斩了。”
朝廷的三股力量则各司其职。大内“逆鳞卫”的一部分人马守备在府衙,监视着暮望武林的大佬们,一部分秘密突击在栾府,负责瓦解栾照的私人护卫,另一部分侍卫则实施斩首行动,控制栾照在暮望大营中的骨干亲信,防止兵变。“逆鳞卫”只有很少的一点力量参与搜查。至于晚间新入城的“夜魅营”和部分调自北华、遗石的兵勇以逾两千人的队伍迅速包围了栾府,楚红玉能够顺利突围,“红眉”链镖自是起了很大作用,再者栾府的超级奢侈腐败也帮了大忙,这宅子修的过于宏大,超过两千的兵丁竟都无法彻底围死栾府,这事报上朝中,礼部、工部恐怕要对天下私扩违制的宅邸做一次严厉的清理。而两拨汇合的“翠羽营”则均驻扎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方向,从原城卫部队的手中接过了指挥权,城门区域的警备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叶东风已传令,今夜任谁都不准出城,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在身,也要留在暮望。暮望江湖各派的首要人物早被请至府衙,请柬上已写明分寸,大意是谁要不想来也可,不过一旦发现其门人在街上游荡作祟,即以勾连作乱定罪,格杀勿论。在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手段之下,那个敢不去府衙报道?
楚红玉拾了把椅子,紧贴着窗边坐了下来。楚红玉选择藏身的小楼是一座家族祠楼。祠楼两层,一楼分成两个厅,供奉着祖宗牌位、族谱和法事用具,二楼则摆放着氏族荣誉的牌匾,另有些名画墨宝之类,这祠楼属于青州城颇具名望的氏族白水王姓,楼旁还连着一间专供王氏子弟读书的私人书院。
绕过这些问号,楚红玉却是无比明晰的意识到:“一家亲”是毁了。
她在等着一个于风中或许会显得跛脚的青年。
——他能追上来吗?
街上萧索,空无一人。
楚红玉轻启阁窗,无语凝望。
楚红玉沿着富贵巷行出两百余步远,就逢上了先前那一队兵卒。这些兵卒整齐的从一个大宅的后门走出,那宅中的长者携两名中年男子一路将其送至院门口。这一次前来搜查的兵卒纪律严明,没有摆谱,没有扰民,没有勒索,让此户人家非常庆幸,本已经准备好的银子竟是没递出去的机会。楚红玉跃上屋檐上伏着不动,由于左肩中了居右禅一掌,她的整个左臂乃至半身逐渐有了麻木感,真气渐渐不能循环一体,经脉隐隐的灼痛,这伤势不及时调治竟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伊的行动力力大不如前,不愿冒险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她连刚刚跃上屋脊这一下提纵都是非常吃力。估量着唐表赶来尚需时间,楚红玉并不着急,靠着屋脊隐藏起来,但那队兵卒似乎也不着急,其中领队的低吼道:“干他娘的!歇会!摊上这等破差事,窝火!”
思量下去,这种痛更多的变成一支囚鸟摆脱牢笼重新振翅的痛。
夜里春风,依稀料峭。
那被唤做“杨老大”的军官本低头寻思着,听了属下七嘴八舌的嚷嚷不由烦躁起来,于是喝道:“收队?操,收个屌队啊!你们这群蠢货都他娘的不想要脑袋了!别给老子吵闹!等二队、三队、四队、五队过来,咱爷们儿就往城内转转,离这该死的‘翠羽营’远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这群王八蛋,不给老子好处就休想咱弟兄替他们卖命。”
——应该不是这个氏族的人。
月是故乡明,月是今夜残。
小祠楼,窄巷路。谁家良人独倚小楼望归人。
依着调度,巷上刚刚过去了一队兵卒。楚红玉将目光放远,兴许是巧合,竟教她发现了一个人影。今夜,因为宵禁,街上几难见人。所以,楚红玉一发现有人踪,就思量着是否是唐表赶来了。那条人影急速移掠动,在夜幕里快如鬼魅,楚红玉一不留神再找不出那人的影踪。街上巷心空无一人,多数房屋都熄了灯火,除了远处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飘动,四周再无动静。楚红玉的内心焦急起来,伤口也跟着痛起来,夜风从窗的缝隙渗入,撩起了散乱的几许青丝,伊用牙咬住,这时她的心中泛起一阵不安,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夜风一起进入了祠楼,恰巧那楼下的庭门酸涩的响动了一声,紧跟着传来一个瓷瓶砰然摔碎的骤响。
“喂,喂,注意点,现在开始少提栾校尉,栾府那边听说出事了,消息虽没透出来,但究竟怎样,不好说啊。李大菜刀的脑袋没了,我们都得加倍小心。”
天色垂怜,黯魅夜色仿佛就按在众生的头顶,无声的汲取着灵魂。
“哎,不过三两银子,李大菜刀算是霉运到家,引了血光灾。不过你那话说得不对,皇城里多少大人物,大世家,‘翠羽营’算哪根葱?哼哼,咱栾校尉去那儿也得装孙子,‘翠羽营’不过是皇帝的看门狗,能耍什么威风,可不也就来暮望扮他妈的狗屁禁军!”
——此楼进了人。
暮望城的搜查任务主要依靠赵获编排的四十余个巡逻小队。小队中有捕快、差役以及校尉府的兵丁,他们约二十人一队,五队一组,各有负责区域,在赵获的调配下进行着拉网式排查。
蓦然间,她就联想到街上那个鬼魅般的人影。楚红玉轻推窗扇,纵下祠楼,本能的避开了这个人,而那远处几点火光是巡城的队伍,官府展开地毯式的强力搜索,白家祠楼也不可以久留。
她虽给唐表留了暗记,但还是不放心。
“头儿,还搜个什么劲,‘翠羽营’就在旁边驻着一队,这片发生什么事儿咱还能抢得过人家?杨头儿,咱们干脆收队得了。”
而她,自由了。
祠楼窗前,原先楚红玉立定的地方已站了一名青年男子,男子稍停了一会儿,然后跟定楚红玉的方向,一步踏出窗外,飘落如一颗月下尘埃。
她在听着那个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