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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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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胡闹”!朱棣狂怒地喊,一颗心紧张得简直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脑子里传来阵阵晕眩的感觉。

    两广和福建地处东南沿海,占有得天独厚的远洋贸易优势,所以民间多富商。南北对峙这么多年,海商们亲身经历了海关初建时期的繁荣,也受够了建文朝廷统一贸易于市泊司之苦。所以他们对权力的要求和北平的商人们一样狂热。武安国的两级爵士会制度,恰巧满足了他们这种参政的需要,参与者十分踊跃。据南方传过来的报纸记载,有些商团居然通过私下发银子买通百姓的手段,推举他们提名的代表。

    武安国和曹振在东南三省所作所为,如果按吴思焓提出的分权制衡体系来考虑,可以认为是一种横纵双向的分权办法。在这种体系下,一府知府乃至一省的布政使,不由朝廷任命而是由选民推举而生。他们的属官,可以自己任命,但必须通过两级爵士会的审核,并获得一半以上代表的支持率。而知府和布政使没有隶属关系,乃至对将来的国君,他们都没有严格的从属关系,他们只对治下百姓负责,而不对上司负责。换句话说,上司,乃至皇帝,没有权力撤销他们的职务,只有两级爵士会可以任命和弹劾他们。

    很多财团不支持平等,因为那意味着血汗工厂和奴隶贸易失去了合法性,虽然暂时还没有人要求恢复北平新政初始年代的八小时工作制和工人夜校,但《平等宣言》为这些东西提供了理论依据。

    看着姚广孝留下的玉珏,燕王朱棣清醒地意识到布政使郭璞错在了哪里。他为保孤城,提出《平等宣言》没有错,为了争取诸侯支持,首倡《立宪与分权》也没有错,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在自己身体康复后,毫无戒心地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回来。

    “可水师在他和曹大人手里,蓝玉和沐家也帮着他们”。陈青黛的后背又紧了紧,她听出了丈夫话语中的底气不足。抬起头,望着丈夫有些苍老的脸,心中亦涌出了一丝幽怨。这个武公,自己不想当皇帝,偏偏不肯让别人做得顺心。

    北方六省的政局,就像这窗外的风云,在最黑最深的地方,酝酿着闪电与风暴。

    “孩子们都大了,不会再来打扰我们。”朱棣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脊背,低声安慰:“能不流血,我尽力少流血就是,郭璞是聪明人”。

    燕王能看得出来,武安国是在努力将郭璞等人提出的分权和制衡设想落到实际。这是武安国的一贯性格,他不愿意为了一句口号而让别人付出生命,而是通过实实在在做出的事情证明自己的正确,换取人们的支持。

    “喀嚓”,又是一个霹雳。不是打在天空上,而是打在朱棣心里。

    亭子外雨急风骤,瀑布一样的雨水顺着飞檐流下,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大片的树叶伴着风雨落入了亭子。

    这是朱棣所不能容忍的,这是比北平爵士会对皇家权力更为严重的侵犯。在这种规则下,当了皇帝也毫无乐趣。几乎只剩下了签字的权力,而没有不签字的可能。

    燕王朱棣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在妻子的眼角,他已经看到了鱼尾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自己这次受伤,更让青黛多添了几根白发。今后的戎马生涯,不知还要让妻子担多少心。一股帝王不该有的柔情让朱棣心软,掀掉雨衣,轻轻地扳住妻子的肩膀,将其拥入自己怀中,抚摩着青黛的头发,柔声回答:“走了,又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姚广孝留下的玉珏在朱棣眼前晃动,“殿下,是做决断的时候了”,大将陈亨的谏言在朱棣耳畔回荡。不远处的校场内,传来朵颜三卫震天的喊杀声,这些蒙古骑兵在陈亨的监督下正冒着大雨进行操练。

    一个月前,矛盾双方在报纸上已经开始交火,理论上,支持平等一派大占优势。没有人喜欢做奴隶,虽然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意支配他人的财富和生命。但没有人愿意自己处于被支配地位。仅此一点,已经让平等的支持者们在报纸上的论战中处于不败之地。

    “没人愿意做武兄的敌手,可他做的那些事情,是逼着孤王向笼子里钻啊”。风雨中,燕王朱棣叹息着说道。

    沉默了半晌,燕王朱棣给妻子披好雨衣,拉着她的手走进雨幕。

    “王爷,你来了,姚大师走了吗?”王妃回过头,低声询问。目光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忧伤。

    帝王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一词,千余年的历史表明,妥协,即意味着软弱。对敌手的软弱,就是不珍惜自己和追随者的生命。

    “是王妃,她在后花园练习射击”。门口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回答。

    “王爷,让孩子们看见”?陈青黛在朱棣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头轻轻地贴到了丈夫的宽阔的胸膛上。

    原来是蝶儿,朱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侧妃陈青黛是天津商团大股东陈星的女儿,还是烈性炸药“乌金霜”的发明者。朱棣想起这个自己当年擅做主张选择的妃子,心里就感到一阵温暖。年少时的种种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北伐、军中遇到蝶儿,对了,还有细管火枪,那种价格昂贵但射程甚远的宝贝,如果调一批过来装备卫队,解决郭璞等人的计划就又多了一些把握。放下笔,他将写好的手令揣进了贴身衣袋,披上件油布雨衣,走进了后院。

    当年马皇后撒手而去,也是同样的伤心吧。陈青黛难过地想。

    自己必须尽快有所行动,否则这位姚大师肯定会掉转枪口。不但是姚广孝,还有这些天来向自己表示忠心的大部分军官,北六省的大部分官员,还有那些财团首脑,他们也会拂衣而去,寻找更合适的英主。

    但最终的较量在军队。谁掌握了军队,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无法说服对方,总可以用火铳将对方从肉体到精神一起消灭掉。这一点上,燕王朱棣有郭璞更清醒的头脑。

    这是一条血路,但可以成就一代绝世帝王。为子孙后代博取万世基业。至于身后的血,时间可以将它洗涤干净,谎言可以将罪恶遮住。几百年后,人们只会看到帝王的魄力与英雄身上的光芒。

    武安国会善罢甘休吗?如果自己真的动了郭璞?按姚广孝的分析,武安国不会有所动作,他不愿意内战,当年他就是因为不愿意生灵涂炭,任由先皇夺了他的军权。

    问题是,现在的武安国还是当年的武安国,现在的大明,还是当时的大明吗?朱棣不能保证。

    姚广孝这样的“精英”集团反对平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生来比别人高贵。

    “你当了皇帝后怎么做?我怕你到头来成了大哥,别人在底下做了燕王啊”!

    “端稳了再打,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手不能抖。铳口对正目标,用这里瞄准。小蝶,你退步了”。朱棣笑着指导,两个侍女彼此对看一眼,抓起雨衣,蹑手蹑脚走向远处的池塘。

    “没事,你知道这些日子咱们的行辕中来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什么身份。”朱棣轻声点出了自己一方的实力,告诉妻子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他不会轻举妄动。

    燕王朱棣不是蛮干之人,他知道此刻自己手中的实力有多强。北方六省,死心塌地拥护他燕王夺取皇帝宝座者和真心真意希望支持平等制宪的人,差不多势均力敌。更多的人和利益团伙在观望,在等待,在选择投资对象。

    武安国与曹振击溃了阿拉伯水师后,就一头扎进了东南三省。把爵士会分为两级,改称国士院和平民院。两院都并非完全平行的两院,而由一个有封爵者组成的国士院和一个有无封爵,三万人中推举一个代表组成的平民院构成。平民院作用是通过立法和选举府、省两级官员,而国士院代表有爵位的士绅的立场和权限,对平民院进行制衡,提出和完善各种法令。两院功能互相制约,在朱棣眼中,效率比原来北方六省的爵士会还低下。

    王妃陈青黛站在后花园凉亭里,面前五十米左右摆着一溜儿陶瓷罐头瓶子。两个侍女用手帕塞住耳朵,将两把装满弹药的火铳轮流放在王妃身侧。陈青黛将一支三眼火铳的子弹打光,扔下空铳,蹲身捡起另一把,边站直身躯,边迅速射击。大部份子弹打进了院墙,只有一两个陶罐应声碎裂,显然,王妃的枪法不怎么样。

    怀中的脊背瞬间绷紧,瞬间又柔弱无骨。胸口处传来一阵湿热,耳畔传来的声音亦有些哽咽:“王爷,我怕”!

    不止是他燕王一个人的利益,而是一群人,几个集团的共同利益。

    “如果郭璞不肯将北六省的最高权力交出来,姚大师会来么”,燕王朱棣扪心自问,答案很清楚,不会!

    “调林风火和王浩到前线换防,将张正心的近卫师派到紫荆关一带防备威北军与朝廷勾结,这样就可以分散开郭璞的支持者。然后借商议起兵护宪之机动手。朵颜三卫可用,陈亨、李尧和王正浩这些老部将可用,几个儿子都可以带兵……”一个看似妥善的计划慢慢在燕王朱棣脑海里形成。

    “他们未必齐心,沐家已经答应不会插手中原事务,蓝玉和我们中间还隔着晋王。许给他们些利益,未必不能各个击破”,燕王朱棣笑了笑,故作镇静。妻子提醒得有道理,计划还得筹备得更仔细些。最好能分化瓦解武安国的同盟者,让他不得不服从自己的命令。当年父亲怎么做的,当年哥哥又是怎么做的?一个个生动的例子出现在朱棣脑海。

    “我知道,你是英雄,做什么事情我不阻拦你。但是……”陈青黛的声音顿了顿,她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不会让丈夫误解自己的意思。作为丈夫的妻子和孩子的母亲,她没有选择余地。她要和丈夫并肩站在一起,但内心深处,却为朱棣的作为越来越感到不安。仿佛看着他与自己心目中那个英雄越差越大,在血路上越行越远。

    闪电夹着闷雷从天空滚过,整片大地在雷声中瑟瑟发抖。天要变了,人力能抵挡得住吗?

    在朝廷大军压境时,众人可以抛弃各自的主张一致对外。眼下朝廷的军队已经对北方六省构不成威胁,所有矛盾都露出了水面。

    燕王朱棣轻手轻脚走到妻子身侧,托住她的手臂。

    大部分官员不支持平等,因为吴思焓提出的制宪与分权,颠覆了原来的负责与监督办法,将原来的从上到下,层层监督,变成了从下到上,层层选择。这严重侵犯了他们的权益。

    “但是,武大人会怎么做?新政和新军可是都诞生在他的手上啊”!

    “砰”,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火铳射击响,“砰,砰”,接着又是两声。手一哆嗦,燕王朱棣的笔掉到了书案上。

    在内心深处,燕王朱棣理解郭璞等人的平等诉求。明白吴思焓等人提出的政治契约观念。甚至完全同意武安国当年所说的“制度强于明君和清官”观点。这些曾经是支持北方六省与朝廷对峙的支柱,燕王朱棣在六省这么多年,目睹了社会整个变化过程,怎会看不清楚其中关窍。但是,他是燕王,是朱元璋的儿子。更进一步说,切切实实的利益争夺面前,只有手段的恰当与失误,没有道理的正确与错误可讲。

    “但是什么?”朱棣谨慎地问。他知道,怀中的妻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柔弱,她不但有一个庞大的财团站在身后,而且有过人的见识和头脑。最重要一点,她不像姚广孝等人,只是将自己当作攀附的对象,而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好。

    先用计谋和铁腕手段将郭璞等倡导平等的官方人物一网打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军队,然后在北方六省将天将授华夏于燕王的理论造足,接着挥师南进,驱逐允文,取得帝位。然后扫平诸侯,一统天下。

    姚广孝这种人是不折不扣的投机者,依附在某个强者身上,出卖自己的阴谋和才智,从而名垂史册,是他们人生的唯一目标。这种人,在和平时代无出头之日,乱世才是他们的最佳生存场所。他们喜欢乱世,喜欢流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出售他们过人的智慧。至于有多少白骨成就了他们的智者之名,他们不会考虑。因为他们是精英,而那些倒下的都是他们成为精英道路上天经地义的牺牲品。偏偏历史书上写满了对这种人的赞歌,无论的他们择主而侍还是择主而噬,都描述成“善于聪明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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