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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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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礼物”?桌边众人皆放下酒碗,瞪大了渴望的眼睛。刚才那两瓶英雄血真可谓价值连城,如今瓶子里边没有了酒色,方显出酒瓶之品质,晶莹剔透,端得是诱人。恐怕这酒瓶也值几百头羊。如今听说高德勇还有别的礼物,大伙焉能不为之心动。

    “我看你是钱多烧的,像我和老哈斯一样每天在马背上巅巅老骨头,什么寒都能驱散。你不来也罢,以后我们去中原看你,住在你家不走。”老敏图尽力说笑话调节气氛,他才不相信高德勇的鬼话。天底下除了皇宫外,还有高胖子不敢呆的地方!

    “不行,老了,我筋骨再也吃不住海边这地狱般的风寒。这次我是陪着商队顺路过来看看几位老伙计,明年我的生意都交给了几个儿子,明年我就再不会过来了”。高德勇轻轻地品了一口奶茶,仿佛品世间第一美味般,仔细地体味那留在舌尖上的每一分香浓细滑。

    “葡萄美酒夜光杯”,几个暖玉雕成了杯子被冰冷的酒浆一激,缓缓地杯口处升起淡淡的青雾,陈年的葡萄酒香味伴着青雾飘满屋子,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顺着喉咙钻进胸膛,像婴儿的手一样轻轻地在心头出挠了几下,让人咽喉不住地上下颤抖。

    “好说,好说,晴儿,跟着我到老敏图的狗窝喝酒,他的毡包是这方圆百里最大最暖和的”,高胖子仿佛突然转了性,大大咧咧地答道。

    老哈斯成心和他较劲,抓起酒瓶,将最后一两酒直接倒入了塞满羊肉的口中,享受着这冰火相交的浓烈与温柔,示威般嘟囔道:“心疼了吧,心疼别拿出来啊。这么好的酒,你不会让商队多运些过来么,有多少我们都包了”。

    纷纷扬扬的白雪笼罩下,一支看不到尾端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近了居延海。盼望了一个秋天的牧人们像迎自家兄弟一样迎上前去,拉着队伍中的大小商人们向毡包里走。蒙古人天生豪爽,特别是在丰收年景,即使从没见过面的旅人都要拉进自己的帐篷喝两杯,更何况这次来的是揣着白银的关内老客。

    “阿尔思楞,你想这口儿,不妨回来住下,难道还怕吃穷了我么”,老哈斯叫了声高胖子的蒙古名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高胖子与晴儿都进了帐篷,蒙古人家的生意自然交给小辈中的杰出者去出面打点,老敏图和老哈斯不必操心过多,集中精神对付这两位正主儿才是正经。

    一瓶红酒转瞬见了底,“这可是三十年精酿啊,你当是烧刀子呢。”高胖子见到众人牛嚼牡丹一样的喝法,心疼地不断嘟囔。

    “说话算话,你的十太太也不准插手”,老哈斯赶紧打蛇随棍子上,将眼睛瞟向提着小皮蓝子的晴儿。

    几个蒙古老汉的眼睛一下子从奶茶转到了酒瓶上,心中暗道,这么漂亮的酒瓶,大伙从来没见过,高胖子的确富可敌国。

    老哈斯与老敏图互相搀扶着走进人群,今天酒喝得有些多,他们的脚步有些趔趄。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上前搀扶,被老哈斯重重地推了一把,讪讪地躲开了。此时部落里已经开了锅般热闹,个别性急的毛头小子已经将自己准备出售的牛羊从栅栏里赶了出来聚拢在一堆,只等族里长辈和商人们谈好价钱就开始宰杀。女人们则提着铜壶穿花蝴蝶般在人丛中穿梭,看着哪位马车夫的铜碗空了,立刻走上前去斟一碗浓浓的奶茶,替他驱散身上的寒气。最开心的是孩子们,扎成堆儿挤到商队的售货车前,用平时和伙伴们玩“嘎查”赢来的小铜钱换一二百小炮仗,逐个拆散,拿着供奉神明的香火在雪地中迫不及待地放将起来。乒乓的爆竹声夹着好闻的硝烟点缀着节日的气氛。

    屋子里气氛逐渐浓烈,俏晴儿挥动小刀,不断将肉布到各位长者的面前。这些都是高胖子跟她闲聊时说起的礼节,难得她有心,居然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这族长亲手敬的下马酒,高德勇哪里敢喝。叫一声使不得,拔腿跳下了马背。雪地上被胖子生生砸出一个大坑,驮了高德勇一路的突厥良驹兴奋地打个响鼻,得、得、得跑到一边自己从雪下觅青草。显然这一路上,马儿也被高胖子那超出常人一倍的体重累得不轻。

    高德勇趔趔趄趄站起身子,在晴儿的搀扶下走到窗边。双手猛然用力,将毡包的小玻璃窗子推开,指着窗外被雪染成白色的车队和欢乐的人群对老敏图说道:“老哥哥,你看,这就是我给你,给咱西疆蒙古诸部的礼物,北方六省有头有脸的商队我差不多全给拉来了,你这居延海边没有的,他们都卖。你这居延海边有的,他们都能买。由辽蒙联号给你们双方出担保,老哥哥,这份礼物,你接还是不接”!

    英雄血,喝我的血还差不多。老敏图疼德闷哼一声,唯恐落在人后,迫不及待将自家酒杯塞到高胖子眼前。

    “高扒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这么多年,你活得好吗?”老敏图唯恐小辈们过分热情着了高德勇的道,分开人群,挤到胖子的坐骑前。

    蒙古人吃饭,女人照例是不得坐在桌前的,老敏图知道高德勇这么做是不愿让晴儿站着受累,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笑着吩咐道:“不妨,你是客人,不必守这个规矩。再说,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我们怎好再让你站着”!

    “那敢情好,我一定好酒好菜伺候诸位,大伙别嫌路远就成”,高胖子喝干了自己的奶茶,转头对晴儿招呼道:“晴儿,把咱们给几位老朋友的礼物拿出来”。

    眼花耳熟,老敏图渐渐从心痛中醒过神,端着酒碗和高德勇碰了碰,笑着骂道:“死胖子,我今天还以为你转了性,没想到又被你蒙了。你这两瓶酒既然是送我收藏的,怎么会在大伙喝了一半时才说,分明就是想与大伙分了它,却又让我多落你份人情。说吧,今天你要老哥哥做什么事,别藏着掖着,你越藏着,我越不踏实。还不如干净利落答应了你,大家好痛痛快快喝酒”!

    “拿出来吧,我这次一并收了,大不了把老命都卖给你,还怕给不了你回报不成。”老敏图豪情干云地笑道。

    北平所酿英雄血当年随着震北军的赫赫威名传遍了天下,无论和震北军是敌人还是朋友,草原上的汉子皆以能饮一杯英雄血为荣。见到翡翠瓶儿,老敏图已经知道此酒必非凡品,听高德勇说是三十年前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更是为给大家分了一瓶而后悔不迭。再听说天下总共只有七瓶,那达慕大会上够分量诸豪杰每人才分到一小盏,心里咯噔一下,比用刀子捅了还难受。当听到高胖子说是最后两瓶,再也按耐不住,连忙伸手去阻止高德勇向外拔另一瓶木塞的动作。没等他将制止的话说出,高胖子已经将翡翠瓶举起,几个老人顾不得看族长脸色端起玉杯,一块送到高德勇面前。

    晴儿抿着嘴,温柔地笑了笑,小步走到高德勇身边,将一瓶酒的盖子慢慢揭开,然后用一个弯弯曲曲的家什将木塞子小心翼翼地拧了出来。

    “我还是在一边给大家添酒吧,你们男人喝酒,我怎能坐过去”。晴儿如小媳妇般乖乖地答了一声,转身到皮箱里去找开酒瓶的家什。

    这胖子今天真转了性子,老哈斯狐疑地看了看在座的几位老汉。那几个老汉也不解地东张西望,非但胖子表现不正常,晴儿的表现也奇怪,自从进了毡包就按蒙古人规矩站在桌子边,小心地给众人添茶倒水。这对奸商搭档当年骗了多少老江湖,从来没人见过高德勇放弃脸上那招牌式的憨笑,也从来没人见过晴儿变得如此文静。可今天,众人全见到了。见到了他们身上新婚夫妻般的扭捏,未出过远门的牧民一样的真诚。

    晴儿肩披一件火狐狸皮大氅,双手拎一个大大的黑色皮箱,静静地跟在高胖子身后。仿佛部落里的热闹全与自己无关一般。越是这样,越衬托出了她与众不同的美丽。地面上的积雪刚好没过她的鹿皮小蛮靴,而天上飞雪敌不过火狐狸皮,绕着圈子在她身边飘舞。部落里数个前来迎接客人的小伙子定力不足,三分魂魄造就被勾走了两分半。痴痴迷迷地跟在晴儿身后,压根儿记不起自己的职责。

    俏晴儿答应一声,提起放在门边的皮箱,从腰间荷包里掏出把钥匙小心地打开皮箱上面的铜锁,将两个翡翠雕成的酒瓶和几个玉杯轻轻地放到了桌面上。红色的酒光瞬间从翠瓶中透了出来,逼得炭盆中的火焰都失去了颜色。

    高胖子正和部落中的几个熟人打招呼,听到身边有人问话,知道是部落中的长者来了,转过身,冲着对方一呲牙,“西北风,你这居延海边一年到头除了西北风还有什么。老敏图,你好像活得很结实啊,不愧是吃羊鞭长大的汉子”。

    两瓶酒怎够众人垫底,瓜分了剩余的红酒之后,老哈斯的烧刀子虽然味同饮水,勉强也端了上来。拍开泥封,众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间或有小辈后生进来给高胖子敬酒,少女端着酒坛进来给客人献歌,高胖子来者不拒,大碗地干了,连着晴儿都陪着喝了几碗。

    几个小伙子臊得老脸通红,受惊的兔子般跳走了。高德勇望着他们背影大笑道:“别怕敏图这老邦菜,他把你们逐出部落,那辽蒙联号正缺人手,我给你们每人写封推荐信。保证有人雇你们,等赚了钱,娶十个八个漂亮娘儿们回来,羡慕死这老家伙”!

    老哈斯轻咳一声,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假做拍雪,将丢了魂的小辈们挨个拍醒,边拍边吩咐道:“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高爷带路,顺便出一个人到我家,让小吉布他娘将陈年的烧刀子从雪里挖几坛子出来,今天你们如果不把高爷放倒了,明天我将你们全部赶出部落去”。

    “地道,这么多年,我就忘不了这味儿。”高胖子端起面前的奶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仿佛被陶醉了般说。几十年西域和中原间穿梭,所有快乐日子仿佛都随着这口香气拉回到眼前。

    “打开一瓶,然后坐在我身边给几位老哥添酒”,高胖子拍拍自己身边的毡墩儿,招呼晴儿坐下。

    “好酒,好杯子,高胖子,你真会享受”!老哈斯第一个忍不住,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浆立刻将其的老脸烧成美酒颜色。伺候在桌边的晚辈见状,赶紧跑出去催下酒菜。两个少女将一只煮好的羊放在铜盘上托进来,首尾俱全,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外边冷,咱们到你包里喝还不行吗。这碗酒,咱们就祭拜了庇佑咱蒙古人生生不息的长生天,如何”?高德勇抱住老敏图的肩膀,硬将对方的手臂压下来。二人手把手,如多年不见的好兄弟般将下马酒扬向半空。

    奇怪,今年怎这么多商户光临我这小庙。老敏图用手拍了拍高德勇肥厚的脊背,警觉且一语双关的说。“胖子,我的酒可是只敬兄弟,不敬外人”。

    高德勇走了一辈子江湖,岂听不出老敏图话中有话,抱着对方的手臂紧了紧,大声笑道:“瞧老哥你说的,不把你当兄弟,还用我亲自带队来?咱辽蒙联号又不是后继无人了。你放心,这次,你们部落里每一笔买卖我都不问,全交给伙计们管。咱们老哥几个只管喝酒”!

    高胖子笑着摇摇头,一边开另一个酒瓶,一边说道:“你以为这酒随便能买到吗,这是当年北平葡萄初熟,老穆罕默德亲手酿的英雄血。藏在木桶里窖了三十年。去年老穆罕默德卸了书院校长的任,闲着无聊,又重新上火蒸过,一桶酒就蒸完了剩下不到十斤,分了八瓶,用蓝田翠瓶装了,老穆罕默德私藏了一瓶,剩下的两瓶被燕王在中秋大会上给诸部落分了,女直和金山诸部每位到会的族长才有幸抿了一盏。我这次来是把自己那瓶和老郭那瓶都带来了,本来给敏图老哥哥收藏的……”。

    晴儿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头肉,恭恭敬敬放到老敏图面前。这孩子懂礼,老敏图点点头,也从铜盘上拿起银刀,切下羊肋肥嫩处回敬给了晴儿。一来一往,仿佛二人是父女两代牧人,带着女婿走亲戚一般温馨。

    “你这天杀的老骗子没死,我还不好好活着,走,上我包里去,我有好酒预备着”!老敏图笑着回敬了高德勇一句,从部族少女手中接过一个冒着热气锡壶,倒了一碗马奶酒,高高地举过头顶。

    “有什么不敢,你大老远跑到我家来,难道敬你一碗酒还不应该”?老敏图假做生气地皱起眉头,酒碗端在高胖子的面前不依不饶。

    浓烈的酒香顺着北风飘荡,漫天飞雪仿佛也被这淳厚的酒浆熏醉,打着旋,从急促转向缓和。此刻,每一座家毡包都飘出了肉香,每一户牧民的家里都传出了欢歌。走在队伍后的商人们陆续赶到,按照辽蒙联号老伙计的指挥,将各自的车马收拢好,按车上所载货物的种类分组聚集在一起。今年的商户来得虽然晚,却远远超过了往年的规模,一会儿功夫,居延海边已经出现了一座车城,人喊马嘶,旷古未有的热闹。

    当然要找你办事,否则我还算高胖子么。高德勇端起酒碗,与老敏图碰了碰牛饮了一大口,笑着说道:“老哥哥,除了这两瓶酒,今天我还给你带来了别的礼物,你想不想看看”。居延海边这个部落虽然小,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草原上英雄如果想入玉门关,首先得夺下此地安顿兵马。洪武年明蒙最后一战就发生在这里,战后朝廷采用小块分封政策,将居延海周边的蒙古部落拆分,老敏图所在部落因为老弱较多,所以被封在此地。但此部老弱在西疆诸小部落中辈分高得出奇,在讲求宗族的蒙古人中,辈分即意味着号召力,老人有时比那些失势的王爷还有威望。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敏图家待客用的大毡包,这个毡包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平时没人住,打扫得很干净。部落中几个望重的老人都被敏图派人请了过来,众人围着方桌坐成一圈,屋子里立刻添了几分暖意。须臾,老敏图的儿媳妇带着几个少女走进,在桌子上摆上各色茶点,炒米,黄油,鲜奶酪。几个壮小伙子抬进一个巨大的铜炉,在里面加满精炭,用火折子点了松烛一熏,立刻有淡红的火焰从铜炉子中冒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木香,熏暖毡包四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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