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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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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罢,明天反正不用早朝,叫两个儿子来一同问问,看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除了这次不合自己的意,两个儿子还是诸王之间最出色的,特别是老四,刚毅果决,秉性像极了年青时自己。好在他们兄弟情同手足,否则自己还真不好处理。把那个姓伍的小子也叫上吧,这家伙每每有惊人之举,看看这次他怎么说。连续多天,他一直守在震北军驻地,多次要求见驾,自己再不宣诏他进宫,也太让他下不来台。毕竟是儿子的臂膀,不能冷了他的心。

    明天,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十余年前立国,倚仗一群文臣参考唐时的旧例制订了一系列制度,赵宋的亡国悲剧不远,所以他不敢借鉴宋的国策。唐虽强盛,但藩镇割据与宦官之祸最后闹到亡国,缺陷也很大。修补这些缺陷并不容易,熟读经史的大儒们没有一个能提出有效的建议,反而为了对圣人之言理解的偏差吵成一团。好在这些年凭借李善长的机智,胡维庸的狡诈,采用逐步消减的办法,成功的防止了武将拥兵自重。直到去年顺利地让武将的核心人物徐达交出权力,退居军校教书,从此再也不必担心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新军战斗力虽强,但正如那个姓武的小子所说,离开了朝廷的弹药供应,手中的武器还不如烧火棍。

    “嗨,武侯爷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刀把儿握在别人手里,他能干什么啊。看着带上万大军,打起高丽棒子来和玩似的。但他要不听皇上的,被杀还不是一句话么?当今皇上那是什么人啊,你看这边头天震北军登了岸,第二天沐侯爷就进了城,估计早就安排好了”。船主从泛滥的同情心中缓过来,开始给帐房分析形势。毕竟天子脚下见得多,老哥俩把前后一联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注:1、锦衣卫历史上此时还叫禁军督护府,为了方便,酒徒直接就写锦衣卫了。

    摆平了老一代武将,处理日益作大的文官集团就提上了日程。皇帝是要出口成宪的,怎能受文官阶层的左右。朱元璋回过头来,发现在自己刻意纵容下,胡维庸集团已经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本来还抱着一丝君臣之间善始善终的希望,可是在派人调查武安国的白虎皮被何人购买一事时,没待锦衣卫找到相关人等,北平的赵无极打猎时在野外落入了山谷,办皮货的胡掌柜乘船时失足掉入了永定河。锦衣卫中有人勾结朝臣,到底勾结到什么程度自己居然不了解,朱元璋大吃一惊,却老谋深算的不再追究,把朝臣的注意力全部引到北平的新政上面。其实谁收藏了虎皮的事情是明摆着的,估计在武安国入京前就被毁坏了,只要朱元璋不摊牌,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收藏虎皮的人自然不会先跳出来。一年来,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京师暗流汹涌,微妙的均衡反而让一切稳定,直到有新的势力打破这种平衡。

    就在白天,太子来见驾,跪倒在地上为那群文官求情,请求朱元璋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赦免大部分牵连进胡维庸案的文官及其家属。这个软弱的儿子气得他直打哆嗦,赦免谋反者,自古以来有皇帝干过这种事吗,这不是鼓励其他人效尤吗?蠢货,这种把持朝政的官员没有罪名都得迅速解决,有了罪名还要赦免,你这样子将来让朕怎么放心的把江山交给你。有些话他无法说,只能让儿子去领会,可当儿子的显然体会不到父亲的苦心,一再劝自己少杀。“少杀,朕当年为了这片江山杀的人多了,不再乎再多这么几个,如果你想赦免他们,等你当上皇帝后再说吧”,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彻底断绝了太子的希望,父子间不欢而散,听侍卫回报,太子居然有自杀的念头,为了几个臣子去自杀,有这样的主子吗,朱元璋苦笑。

    “要说这姓胡的可不冤,当了这几年丞相,据说家里光银子就抄出上百万两来,倭国给皇上的礼品他都敢扣下自己享用,据说家里还有龙袍,白虎皮等一干谋逆的脏物。可其他人我看就有点儿说不清楚了,街上太师府都被士兵给围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和这事有瓜葛。皇上看来这回要大开杀戒了,连亲家公都不放过”。

    “你说这当官的怎么也没了保障,要说咱这草民吧,冷不丁子出点事也就算了,这高官显贵也说摔就摔下来,从天上直接掉到阎罗殿里”。船主郁闷的说,这几天京城风声鹤唳,每天都听说有当官的被扯进谋反案子里,全家被抓,大牢里都满了人,最后干脆锦衣卫抄谁的家,就找他自己家的几间房子把人无论大小全关在里面,吃、喝、拉、撒概不放出。

    王公公脸色变了变,后退两步,没敢回话。朱元璋规定太监不可参与国事,违者杀无赦。前任刘公公就是不小心搭了一句话,被拖了出去。他不敢蹈这个覆辙。

    朱元璋眼中的狂热不亚于初恋的少年,铜柱界重标,玉门关不设,一个千秋帝王梦烧得他热血沸腾。新式军队的战力从来自辽东的捷报上就可以看出,三个月完成了过去几年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盛唐之时,也没有这般迅速吧,他得意的想。什么成吉思汗,一个蛮夷头子而已,当我大明军队替朕把旗子插遍这张图时,让你看看我汉家天威。

    “圣旨,太子,燕王,平辽侯明早一同面圣”,长长的传令声交替着转达下去。宫中值勤的很多人听见了,悄悄的把消息传播开来,很多麻木的内心微微颤动,燃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夜,突然给人感觉有些凉,外边不知何时起风了。

    性情太弱,是朱元璋对儿子的最大不满,刀光血影的战场上居然生出这样平和的儿子来,朱元璋有时自己都怀疑老天是不是安排错了。儿子啊,你真以为凭借仁德就能做皇帝吗,自古以来,哪个皇帝脚下不是一堆堆的白骨,这个位置,多少人日思夜想,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的苦心呢。想起白天父子之间的争执,他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无奈。腥风血雨的事,让为父替你做完吧,你将来好做一个名传千古的圣君。

    “咕咕,咕咕,咕咕”,自鸣钟提醒着他又到深夜了,报时的小木头布谷鸟从窝里跳出来,娇滴滴的鸣叫。可爱的动作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这时今年秋天北平送来的贡品,那些有爵无禄的地方士绅倒懂得知恩图报,不时就进贡些新鲜玩意来。老四的封地新政实施得的确有声有色,文臣们平时却多有诋毁,经历了这次打击后他们会收敛许多。但是,那小畜生就是不知到感激,居然也跟着他哥哥凑热闹,上本劝自己为国留才,留才,留什么才,不好好为皇家效力的才能留吗,留着要养虎遗患的。

    明亮的贡烛透过玻璃灯罩,把墙壁上的如画江山图照得分外清晰。一个个画着日月图案的小旗子被朱元璋来回挪动。每插向一处,就意味着又有一片土地收归版图。辽东,已经被|插满了,下一个旗子,该插向何方?

    “老奴不敢”,王公公告了个罪,小心的答复,“老奴常听外边人说,太子宅心仁厚,有古之圣君之像”。

    “皇上,夜深了”,贴身的太监王公公小心翼翼的提醒。

    “唉,好不容易蒙古人滚蛋了,过两天太平日子,这世道,眼看又要乱喽”!

    庞大的文官集团顷刻间灰飞烟灭,罢中书省,废丞相等官,更定六部官秩,借雷霆万钧之势,朱元璋把整个朝政完全掌握到了自己手中。“从此,从京城到关外,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朕的旨意,只要朕挥一挥手,所有大明百姓都围着朕的手臂行动”!他踌躇满志,整个捣毁文官集团的过程如同一盘棋,他赢了胡维庸,赢得干净漂亮,表面上没流一滴血。唯一遗憾的是,棋盘上为了保险起见,多用了几颗子,虽不是致命疏忽,但看着非常碍眼。

    沐英奉命训练新军,北平缓慢的武器生产能力让这支军队无意中成为威慑京师的力量。军校士官是从全国各地抽调,在徐达的训练下他们对朝廷忠贞不二。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朱元璋悄悄地布下了一张大网,只等着收网的时机。

    “传旨,宣太子、燕王、平辽侯明天一早来见朕”,放下手中的小旗子,朱元璋命令。

    “怎么放过,你没听说过亲兄弟还要火并呢,何况亲家,哪个帝王讲人情,讲人情就当不成帝王了,你以为是咱哥俩这小百姓呢,有条船就觉得满足”。

    那边东家早已双目微红,道:“老天不保厚道人啊,这张大人做事一项谨慎的,来河上只是听曲,从来不做些不相干的事,反而遭这报应,那真缺德的,见风使舵得快,还不是早换门庭了。还有趁机诬告领赏的,也不怕天打雷辟”。

    浆声灯影俱以散去,古城的轮廓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明确开来。夜,热得让人窒息,随手抓一把空气,都能拧出粘粘的汗来。十里秦淮,不复平日的热闹,习惯了夜间的喧哗船家,乍听见安静的水声,头皮就一点点发乍,稀落的烛火发出晕黄的光,照得所有器物模糊,惨淡,反而好像加浓了阴暗。

    早朝,平日跟在胡维庸后边如应声虫一样的涂节站出来痛哭流涕地揭发胡维庸阴谋造反,因冒犯胡维庸而降职的前御史中丞商暠时第一个站出来附和涂节,把胡维庸为政数年的“祸国殃民之事”一一列举,朱元璋大怒,当场下令将胡维庸拿下严审,全家入狱,抄家。几天内,锦衣卫充分发挥了他们的“办案效率”,胡维庸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一一牵连进来,种种谋反的证据,从各种难以想像的地方一一“搜”出。朝中文臣,大半被捕,连太子的老师宋廉,早已不问朝政的太师李善长都被圈禁在家。武将、地方官吏也有很多被牵连,因为胡维庸收藏的一幅字画是王淑明所做,隐居多年的大画家王淑明被从山中抓出,经不住折腾,没等审讯即一命呜呼。

    没有父母不爱听别人夸自己儿子的,即使这个儿子刚刚被自己骂为小畜生。朱元璋又笑了笑,有些开心的说;“看不出你还很会说话么,这个太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弱了”。

    朱元璋回过头,对他笑笑,说:“不急,朕不想睡,你看这如画江山没有,朕放不下”,伸个懒腰,叹了口气:“太子还不堪委以国事,朕的日子,还不如一个富家翁啊”。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孩子们的意思,朱元璋望着桌子上的奏折有些郁闷的想。儿子们都大了,两人已经成为独立的力量,一个主管海关及海卫,一个掌管震北军,他们的话也代表了他们身后所有官员意见。殿上的烛火突地一跳,想到独立的力量,这棋局立刻不是那么明朗,朱元璋猛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人,如果此人对自己不忠,一切将万劫不复。

    “看把你吓的,朕和你说话,不怪罪你”,朱元璋谈兴突然转浓,“你知道外边诸臣如何看待太子,给朕实话实说,朕不问你干政之罪”。

    武安国体贴上意,震北军闪电回师,直到登了岸,朝中大臣才知道京城中多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雄师。当抽调两千震北军人马替换宫中侍卫,沐英回京临时接管京畿防务,军校士官替换所有禁军军官的圣旨下达时,大臣们都懵了。没有人反对,一切已经已经成为定局,反对只是引火上身,朝中肯定会有大变,只是不清楚是哪个倒霉鬼触了逆鳞。

    “倒也是,那陈子庸,王子惟哥俩个,还都是世袭的侯爷呢,一直在禁军当官,何等的威风,不也说抓就抓了,抓的时候都不知犯了什么事。”

    3、正史上胡维庸案持续了追究了很多年,刚开始时并没有这么激烈,朱元璋属于慢慢下刀子杀人。这个异度空间中因为武安国的出现,已经与我们的历史出现了很大偏差,因为皇帝地位稳定,所以变化也剧烈些,酒徒篡改历史,大家别计较。

    “这还不算惨的,你知道去年新进的张大人吗,就是前些日子还在河上请人听曲的那个,本来没他什么事,听河上的姑娘们说,张大人和夫人恩爱非常,这些日子搞得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这早晨上朝去,晚上有没有命回来。他一犯糊涂,就和夫人讲,说一旦哪天晚上回不来了,那就是出事犯了天威,让夫人到时候就别打听,赶紧收拾带孩子回乡下。谁知那天皇上议事,升了他的官,留他朝后问对,回家晚了。到家不见夫人,心说不好,到后堂一看,夫人以为他出了事,支开丫鬟,偷偷的上吊殉节了。可怜那张大人刚升了官就丢了老婆,扶尸痛哭。最惨的是那两个孩子,还不懂事,抱着尸体一个劲喊娘……”。帐房先生说到此,心中觉得凄惨,伸出袖子摸了摸眼角,不再讲了。

    “是啊”,船主站起来,关上了窗子,岸上人家有孩子不是时候地哭了两声,吓得他一哆嗦,差点儿趴在地上。帐房先生赶紧伸手去扶,老哥俩对着彼此看看,复是一声长叹。

    帐房颤微微站起来,到舱口望了望,见船上其他舱的灯都灭了,回过头来低声说“东家,小声点儿,别让人听了去,谁知锦衣卫在哪转悠呢,人心隔肚皮啊!你说,咱们那天看那个姓武的回来,看看那从没见过的士兵和大船,还为大明军威欢喜呢,谁知这姓武的小子杀鞑子狠,抓自己人也狠得一塌糊涂”。

    先生停止习惯性地巴拉算盘,也陪着东家叹了口气,咋巴咋巴干瘪的嘴,说道:“扬州那边也未必好哪去,这京城的官去了一半,扬州估计也剩不了几个,这当口,官员们保命还来不及,谁有闲心给姑娘们捧场,连河上第一红牌清儿姑娘那里都没了人,你想想这乱子出了有多大”。

    御书房内,朱元璋听不到来自底层的抱怨。四四方方的深宫,保障了皇帝的安全和皇权尊严,也同时让里面的人越来越封闭。明明对外边世界茫然无知,却闭着眼睛认为自己可以掌握整个天下,古往今来,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一个出口即为法律,一个抱着半本破书不肯抬头。这夜,就越来越黑。

    2、王蒙,字叔明,号香光居士,大画家,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元四家”之一,死于胡维庸案,外祖父是赵孟俯。

    “这算什么事啊,他们是神仙打架,底下百姓招谁若谁了,跟着遭殃,岸上刘大奶奶的弟弟在御使府当个下人混口饭吃,也成了胡党,人家得好处时哪有他的份,这摊官司时却跑不了,据说都上了镣,就等上法场了。他姐姐是个守寡的女流,眼看着弟弟出了事想救无力,四处喊冤也没人有功夫管,这不前两天不是抱着石头跳了井,那个惨呦,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唉”,一声复一声地长叹。

    “这日子,没法捱了,还是载着船上的姑娘们去扬州吧,那边应该好些,没这么动荡”,喝了口茶,船主叹息了一声,对坐在对面帐房先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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