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王家那位被接回京城没多久的三小姐,开始频繁地活跃在众多社交场合,短短一个月便已参加了四场宴会之多。
如此高调频繁的出席,自然引起了个别人的不满与微词。
“袁表妹快瞧,那一位又来了。”说话的这位正是徐家的大小姐徐瑛,其父徐泰之与娴意的父亲王巡同为太常寺少卿,司掌礼乐。
由于党派不同,二人一直以来都隐隐有相抗之势;再则就是两位少卿的顶头上司太常寺卿胡老大人年事已高,年末吏部考评之后,想来其中一人便能往上挪挪位置了。
徐、王二人在庙堂之上彼此争斗,两家的小姐们碰了面自然也对彼此没什么好脸色。
“年逾十六仍未定亲的小姐,换做我怕是连家门都愧得不敢出了!有人竟还能觍颜赴宴,且穿着艳丽,可见其家教性情,实在放浪无礼。”
徐大小姐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够从她身侧经过的娴意听个清楚明白。
她身旁坐着的袁家表妹便掩唇吃吃地笑,口中应和徐瑛的话,眼神若有似无地往娴意身上瞟:“确实……呦,这不是王三小姐么,你也来赴宴?”。
周遭三两闲谈的女眷们注意到了这边微妙的气氛,俱是投来隐秘探究的目光。
娴意今儿穿得件牙色龟甲葡萄纹大襟衫配石榴红如意云纹马面裙,虽说下裙颜色是鲜亮,但徐瑛所言“艳丽放浪”却着实有些过了。她身边着鹅黄衫子的晴姐儿气极,正要辩驳,却被娴意先一步拉住了。
“呀,徐大小姐,袁小姐。可巧今儿又遇见了二位。”娴意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与她们寒暄,不动声色地强调了那个又字儿,“算来这个月已是第四回见面了,二位还是一如既往的兴致盎然呢。”
“咦,徐大小姐这件衣裳好生眼熟。也是,秋色端正,徐大小姐想来是极爱这件衣裳,才要回回上身罢?要我说呢,年纪尚轻时还是多着些鲜亮颜色,显朝气——这句是家中祖母教导我的,如今送给徐大小姐也是恰好。”
“你!哪里来的乡野村姑高谈阔论,真是好生无礼!”徐大小姐生得不大白皙,本是为了衬自个儿肤色显白些才常穿秋色。此刻却被娴意拿捏了此处反击,小姑娘尚且没什么阅历,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声调儿也渐高了。
“噗嗤。”这次却换了晴姐儿在憋笑了。她早看徐瑛不顺眼了,奈何自己不会吵架,次次平白受气。三姐姐虽一向温声软语,却不是个性情绵软肯吃亏的主儿,一张嘴毒着呐!
娴意固然算是和气,但被人当场下了面子,自然不愿就这样算了。
她瞧徐瑛涨得脸色通红,便假意后退一步,口中笑道:“我自幼长在平州,竟不知京中小姐们是不能相互品评首饰衣裳的。娴意实乃无心之失,还望徐大小姐勿怪。”
徐瑛平素最爱阴阳怪气,是有些个与她不对付的小姐的。此刻便有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嗤笑一声,引得一圈都三三两两议论起来,冷眼瞧着徐瑛在中间跳脚。
“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宴席,怎的闹成这样。”没过一会儿,设宴的夫人就闻讯而来。
相携而至的几位夫人瞧徐瑛一副快要掩面而走的样子,赶紧打圆场安慰她一番。
“我们家瑛姐儿这个性子呀,就是爱较真儿。”徐夫人抚一抚徐瑛的背心,大致将女儿安抚好了,这才对邬氏说,“她的心地是极好的,若有什么言语冒犯之处,我舍了脸面代她赔个不是。柔姐儿也是的,不曾拉住了你表姐。”
柔姐儿喏喏地应是。她家已然中落,现在全仰仗这位姑姑接济,万不敢说什么。
徐夫人袁氏也在心中叹气。
她自己的女儿她还不知道,心机嘛是没有半分,性子嘛又活脱脱像个炮仗。嘴上又不肯饶人,又无甚真本事,见天儿给她闯祸得罪人。虽说前朝后院不分家,难道她日后都不与别家女眷走动了吗?
另一边,邬氏已从晴姐儿那有所了解,知道自家占理,就显得气定神闲的:“小孩子家家拌个嘴罢了,何至于这样正经!娴姐儿便去安慰安慰瑛姐儿罢,你也是,非要与人争个高低。”
“娘……”晴姐儿张嘴要说话,被邬氏瞪了回去。那徐瑛先出言不逊,怎地倒是她三姐姐赔礼?!奈何亲娘在暗地里作势要掐她腰间软肉,初晴迫于□□上的疼痛,只能在一边小声念叨。
“娴意——”见她垂首站着,邬氏不禁催促起来,心中嘀咕究竟不是亲生的,但凡遇见什么事就显出生疏来了!
她催得那样紧,周围人又都在盯着。娴意只得上前草草点个头,口中道:“此番是我较真儿了,徐大小姐勿怪。”言罢便退回邬氏身后,一副沉闷模样。
“哼!”徐瑛本不肯说话,被自己母亲一拽,也不得不说两句赔礼的话,两边一番调停下来,就算一笔勾销。
设宴的夫人连忙吩咐下去开宴。各人入座,竟发现王、徐两家又是坐在一处,各自都尴尬非常,匆匆家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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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些女儿家的琐事,并无甚可讲。”娴意稍有些尴尬,坚称没什么大不了,不肯说给纪琢听。
那天之后,她与继母邬氏原本刻意粉饰的和睦逐渐剥落,露出内里日益明显的罅隙。娴意下意识地想在他面前掩盖那些龌龊与隔阂。
“好罢,那我们只喝茶赏景便是。”纪琢好脾气地按过不提,抬手亲自为娴意煮茶,“与你烹一盏西湖龙井可好?奉贤居的龙井再清香不过,令人品之忘忧,实乃一绝。”
他眉眼微微一挑以示征询,眸中随意泄露的半分风光就教娴意险些失神。就像是……眼中住着细雪微风,又清澈、又灵动。
“娴儿?”
“好……啊?”对面的少女讶异地睁大了杏眼,显出几分难得的迟钝与稚气。
“我想着也许可以亲近些……”纪琢侧过脸去抿着嘴笑,有些为此赧然似的,“是我唐突了,三小姐只当不曾听过就是。”
娴意默然。她一时觉得他此举太过轻浮,一时又为此有些隐秘的欢喜;两厢为难下,只好低下头去,假作不知。
这一会儿,他们两个都不言语,对坐着等水滚开,等风自来,等茶香满室,等一个机会,好偷偷地彼此相望。
她循规蹈矩了十六年,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作心如擂鼓,满心春意方知。
两人喝罢了茶,各带着自己的婢子小厮,想要再逗留一会儿,沿街走一程,看看风景,同彼此说说话。
娴意说着说着,忽而想起他们阳春宴上初见那一回。
她有些好奇地问纪琢:“你我此前并未见过,世子却笃定地唤我三小姐。你是如何知道那人一定是我呢?”
“我,嗯……是我好奇,央母亲打听了你的样貌去寻。”纪琢显然没想到娴意会有此一问,开口时支支吾吾的,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也不敢看她,“我总是在你面前如同个浪荡子,实在……”
他埋着头,娴意只看得到他长而翘的眼睫,极可爱的样子。
“纪子玉!”
不待娴意再问,街对面忽而跑出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来,一转眼就到了跟前儿:“叫你好几声了!哦?原是今儿有佳人在侧。”来人毫不避忌,仿佛视礼教如无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瞧。
娴意一惊,急退几步,手上也将幕篱拨下来遮住了面容。
即使离了几步远,她还是清楚听见那人遗憾地“啧”了一声。
“北垣寻我是有公务么?我们去那边谈。”纪琢听着有些慌乱,似乎并未想到他的出现,急于去拉那位“北垣”离开。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娴意还在街边,转头十分抱歉道:“事出紧急,娴儿且稍等我一会儿可好?”
大约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谈,纪琢甚至来不及等一等娴意的回答,就这样急匆匆地到一旁去了。
“姑娘?”今天跟出来的是锦书,这会儿正心疼她家姑娘在烈日底下晒着,“咱们往后退些罢,您本就容易犯头疼,仔细晒昏了头。”
娴意撩开幕篱张望几眼,又瞧了瞧身边的人,犹豫道:“还是算了,人这样多,等下他回来怕是不好找到咱们。左右等不了多久,便在这儿罢。”
“您这心眼也忒实。”锦书拗不过她,便站在娴意身前,帮她挡着些行人。
她金尊玉贵的姑娘,怎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
过了约摸盏茶功夫,纪琢送走了那位北垣,急匆匆回来。他看着神色不虞,客气地表示方才那位是同僚,自己临时有事,可以派身边小厮护送娴意回府。
“世子自去忙便是,府里的马车一直跟着的。”娴意对意外并不介意,“不过……我从前倒不晓得世子表字子玉。”
时人常以表字称呼,她虽是女子,纪琢也该将表字告知与她。
“我……实不相瞒,我不大喜欢这个表字,金啊玉的,俗气得很。”纪琢急急忙忙地解释,“这字是我母亲取的,我也不好直言,绝不是什么不肯告诉你!”
娴意被他轻易逗笑了。越与纪琢相处,她的笑容也越多。
“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了。世子且忙自己的,娴意这便回府了。”
“再会。”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