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驸马府既落成，公主驸马等，一齐选人，惟府里地方至多，仍谨守未婚夫妇之礼节，居处不同宫室，有保姆以监视之，有室老以督教之，室老之名至古，如豪宗巨室之女当家，惟其权与老母家姑等。公主有过，可以斥责之，公主以下，妃嫔媵嫱，不守女仪者，得用夏楚鞭苔之，郑生府中无事。无二公主评花斗草，携手游行，夫唱妇随，领略柔乡滋味，兴之所至，挽雕弓，射飞鸟，银枪画戟，比武于万绿丛中。生笑谓斌琼曰：“当习南京萧寺，卿虽易笄而弁，然而红颜腼腆，我已看出两三分，然卿亦太矫情，出外乔装，犹可说也，及返山中，我来相访，仍秘密不使知之。我方万里投亲，不逢故友，怏快失望。试易地以处，卿之懊丧为何如？”斌琼笑曰：“君访我而见我，亦又何求？”冰娘代答曰：“见则见矣。妙已变其庐山，即如未见矣，我苟作男儿，相思欲死矣。”言次，吃吃不止，斌琼亦揶揄之曰：“妹谓姐之矫情，更甚于妹，何者，人谓生同衾，死与穴，姐之与哥，石壁里同眠。凡历几昼夜，此则生而同穴矣，宁非千古奇谈，乃同穴而守璞完贞。世无关云长，柳下惠，乃竟秉烛达旦，坐怀不乱，是真不近人情，姐苟作男儿，岂止思想，当必发痫，亏汝尚笑侬。”冰娘大赧，神色至不怡，著者曰，斌琼于是为失言矣，生之冰娘同穴也。生贯拒女，非女之拒生也，生固负冰娘，冰娘至今怏怏。奈何以此相嘲，冰娘微嗔曰：“姐福薄。不得郎欢。怎似妹妹美貌多情，能令个郎心塌地。关山远隔，乃为妹异地而守贞，此等贞男，世所罕有，妹乎，郎之心，始缚都为妹也。曷尝有牵挂薄命人者。”言至此，眼圈微红，斌琼握其手，凭其肩，笑抚之曰：“姐莫认真，我姐妹两人，花底间话，不过聊为戏谑，宁使发娇嗔，妹知罪矣。”以双手一熨，搔其肢胳窝，冰娘嗤然一笑，遂言归于好，忽见宫婢匆匆入，报道滇城有专使至。赍一紧急之公函，大王请公主驸马，到秋猎轩，有要话相询，幸勿俄延者，三人面面相觑，随宫婢以出，登车人宫阙，以至於后苑之秋猎轩，男女小英雄。一对对儿脱网罗，归山寨，滇城方面，胡尚有急足使，赉秘密文书，竞从天而飞下者，此何以故。原来吴生次尾，尚滞滇中，私与圆圆夫人，瞎通消息，曰专使，曰秘函。实次尾遗之以至也。其文略曰：

    君等归山中，百事罢，一净尽。今作桃源世外民矣。宁复知碧鸡金马之场，尚是封豕长蛇之窟耶？逆贼一日不除，吾辈责任，即一日未尽，近顷碧眠儿（按指吴三桂）出师缅甸，逼亡国孤儿于无地（指朱由榔）贻书缅人，使尽杀末路之君臣，某日缅人请王，及诸从亡者，云相请入宫，焚符箓于佛前。化为灰，入净水，君臣须饮咒水，以明心迹，庶永祈神佛之保祐云云。王及外臣，入一个杀一个，须臾杀尽，呜呼，朱明之祚斩矣。其庶孽歼除已尽矣，前朝亡国之子孙，无如是惨酷者，缅人非我族类，立心凶险，此何足责，乃假之刀而授之柄者，厥为碧眼儿，此獠世受国恩，当日虏廷乞师，自矢为申包胥，今何知者，亦既裂土分藩，享富贵已极矣。先朝列祖列宗何负于彼、而必穷其如是惨所至而诛之，凶耗遥传，人人发指，吾辈此日有举动，即将欲寻故明子孙，假玉牒银淘潢威灵，用为号召，恐不可复得矣。碧眼儿臣服满酋，如薙草焉，绝其末根，勿使能植，犹可说也。今明明勾结耿，友对虏庭，五华山之义旂，迨将举矣，僭符号，拟乘舆，体制俨然帝者，此獠不反正则尚继已。既反正，则此心当不忘先朝，尤此假先朝之名义，以歆动天下，今竟杀先朝体之君。此又何为者，总之天生枭獍，其性多与人殊，南中义士闻之，不知若何愤慨。陈圆圆夫人，尤不以为然，长门异姬，力争无效，事亟矣。诸兄诸姐妹，山中策画，动定如何，速展嘉谋，以恢残局，应箕痛哭下言云云。

    苗王示诸人，诸人皆躄踊呼号，倡素殷灵牌，为朱由榔发丧，向南招魂，遥祭从亡死节诸臣，一切如礼，此一役也。夜合花尤哭之恸，昏绝者数次，众人初不解其何心，某日生步园林，无意中想及当年，南京萧寺中。自己与斌琼公主。此一段姻缘。可谓苦尽甘来，天作之合。今各人皆得其所花花相对，叶叶相当，甚至三个老人，抑且结为兄弟，群聚首于一堂，洵属徼天之幸。惟义妹夜合花（即斌玉）身世漂零，譬如空中落花，渺渺茫茫，仍无归着，娟娟殊可念，我其何以慰之者。忽又自语臼，我自订婚二女以来，玉妹辄悒悒不自聊，息影索居，相逢偏避道，此又何为者。思及此，信步所知，拂柳分花，直向斌玉之寝官，冀一窥其动静，碧窗人悄，青山鸟啼，积雪初晴，浓云欲散，半天之倒悬瀑布。挟雷霆万钧之势，怒号喷薄而下。激于山涧之石，琤琮作不平鸣，时则有幽愁暗恨之美人，作胡女新妆斜倚于熏笼之次，面向里悄然而深思，禹从兀下拈一卷书。府而看之，曼声哀唱曰，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哽噎无端。低徊欲绝。生伫立窗外。从碧纱之小孔窥之。窃叹曰：“伤哉玉妹，美人迟暮，恻恻可怜，彼浪迹天涯，历尽千辛万苦，究为着谁来者。蓑庵蓑庵，汝终不得辞其咎。”乃放轻脚步，绕纱窗，入厅事。悄悄揭其帘之角，潜身人内，逼近斌玉之背，背后鸦翎蝉冀，云鬓长垂，光油油，香馥馥，褪着玫瑰画庞，光泽如绛晶红玉，私念此嫣焉杏脸。苟移而在两公主之身上去。则温馨甜密，我吻之可自由。盖国色天香，不啻我之禁脔也，今不幸而发现于彼之腮边，其名义犹然兄妹。我其何以堪之者，然而兄怜小妹，嗅咻之，抚摩之。亦寻常事耳，至此不能自禁，乃轻轻以指甲弹之，甫一着指，斌玉惕然而惊，失声曰，呵唷，柳腰一扬，张手如反弓，几乎仆于卧榻之下，回首乍见生，霏红晕颊。神色渐不愉，怪且嗔曰：“兄乎。此何举动者，兄侮我，亦至矣。虽然。我孤苦畸零，人不侮我，将谁侮者，言已，酸咽而欲泣。”言已，簌簌泪下，矫首他向，若不胜其愤恨，生笑曰：“此兄妹虐谑，值得如许认真，愿妹勿尔，我知罪矣。”斌玉卒怏怏不欢。生慰藉一番，索然自去。著者曰，伤哉斌玉，彼自南京溷迹，其尔郑生相逢。脉脉情根。则暗种于郑身上，奈郑生之心，已有所属，彼斌玉自顾，夙昔曾经嫁人，已破之甑，世无司马相如，文君怎逢知己，嗣又得高僧收录，若郑生，若斌琼，若斌玉。学习技艺，诏彼三人，俾结为兄弟姐妹，于是情以义掩，情根送久久不动，无复有些子之萌芽，今斌琼冰娘，双双下嫁于生。彼孑孑一身，尚复何盟，人情恨极则生愤，愤极则生激，激至所至，斯何事不可为。嗟呼斌玉，从此莽莽风尘，投身虎穴，女英雄历劫之花，又重新开幕矣。忽自请于苗王曰：“鞑虏入主中原历多年。株根固，固则虽有大力，莫之能拔，而吴逆为致寇之罪魁，往者跋扈滇南，久有反对满夷之志，吾党义士，犹将利用之，以壮我义声。近顷亲帅师入缅甸，逼死先朝遗孽，充彼之志，迨将帝制自为，绝无犬马恋主之余地，且吴逆年届七十矣，及今不图，噬脐何及，恐彼一旦就死，吾辈利刃，终弗克刳其胸，而时局益可不为矣，今义女不自惴，拟躬人滇城，混充宫婢，潜伏吴王之肘腑。其能刺而杀之，为先朝除一逆臣，为吾党泄一巨愤，此其上也。暗通宫掖，勾结军队，内有陈圆圆夫人，为之干旋，外有吴次尾义士，为之擘画，相时而动，以待外援，此其次也，即不幸而为荆卿聂政，一击不中，溅血虏庭，则区区小女之名。足与日月争光，山河并寿，又其次也。女志已决，将以即日成行。”苗王闻言，乃洒然动容，亟赞其为国危身，牺牲至大，姑慰止之，使少安毋躁，而先谋于斌琼公主。公主首先反对，谓姊妹情重，安可远离，虎狼之垆，尤不可入，必多方以尼其行。郑生闻之，亦怏怏，至不愿，然自昨午口角勃谿咎之后，斌玉绝不与生皈谈。相逢避途，悻悻若有余怒，欲慰留之，殊未敢也，斌玉欲决意入滇，猎叟致书一通，使到滇之日，秘密交与娄满儿，必能有所助匡，生亦亲笔缮函，交吴次尾冰娘具笺启，为先容于陈圆圆夫人。束装待发之辰，须弥王预戒所司。都勒鞍马，在琼花山之十里外，有亭曰女儿亭，按亭何以名，在昔中古之世，须弥国为百越之一。国有女公主，云嫁西秦，其别也，父母饯之，女儿涕泣登车，未十步，投崖死，故名曰女儿亭。今须弥王之视斌玉，与斌琼等，相处数年，怜爱备至，则今兹还别，弥难为情。亦祖饯于斯亭。用留父女千秋之纪念。

    天方晓矣，山中铜鼓乱鸣。红旗飘举，而琼花千万树，花开大如斗，浅绛一色，仙香袭人，花神多情，似笑口齐开。为女公主壮其行色者，旭日高悬处，先有苗酋戴雄冠，插雉羽，身披金甲，骑铁色之巨马，手握长矛，挥苗兵一队，可数百名，为女公主清道，继之者为女兵一队，亦有女将军，督队而前行，同时有桃花马两匹，一左一右，马上坐娇娆绝代之双美人，皆戴凤冠，披霞帔，珠珞垂于月圆之粉额，一名贵而光艳者，斌琼公主也，一超秀而英特者，大化山公主冰娘也。双美人之中心点，乃夹护一锦袍玉带之美少年，少年按辔雍容，左顾右盼。时蕴着一团喜气，满面春风，此何人，其玉台新下聘之粉侯。所谓一矢贯双雕驸马爷。其人曰郑生蓑庵是也。以次殿其后者，若猎叟，若石叟，若须弥大王，皆乘銮舆，秉玉桂彩卮从苗兵无算，同莅止于女儿亭，设长筵，缀异树山花。盛陈水陆珍错之味，亭之后有石室，是为更衣室，诸贵人入内更衣，忽闻石炮声隆隆，铜鼓声冬冬，报道斌玉公主至矣。诸人出而迎之，斌玉戴素冠，练衣缟裳，淡扫娥眉，不施脂粉，而天然幽艳，酷似枝田谷名兰，逼而望之，红玉眼苞，含住半眶冰泪，宫娥十数护持之。骑青花白色之小驷，玉葱指上，拈着马鞭儿，一见须弥大王，亟腾身下马，趋于大王之膝，盈盈下跪。呜咽言曰：“义女受父王恩，至深且渥，殒身无以报，今行矣。重劳父王远送，其感激悚愧，为何如者。”言巳，两行珠泪，滴沥下于粉颊，双娥翠锁，宛如带雨梨花，斌玉泣，须弥王亦泣。相痛惜，相泫澜也。王乃勉作肮脏语曰：“儿须螟蛉，余爱儿，实不啻视生女，女今为国故，入虎穴。救众生，大义凛然，要不可以私情掩，但视此行胜利，为汉族复仇。为苗族吐气，为汝兄弟姐妹。泄往者数天之愤，事果得就，即是所以报老父矣，胡必效儿女于啜泣为。”刚语至此，斌琼及冰娘，各捧一汉玉莲花盏，盛满琥珀色之醇酒，亭亭移步，并致酒于斌玉前，口未言，泪先下，斌琼呜咽言曰：“叨义姐雅爱，自当日南京萧寺，彼此深相结纳，以迄于今。妹兴姐成契至先，相处亦至久，满拟天荒地老，兰闺手足，厮守到白头，今姐乃弃余，只身走千里，入虎狼不测之穴，姐乎，抑何狠？”斌玉慨然曰：“愚姐处境，微与妹不同，姐之先夫，为满之酋鹰犬所害，自是漂流尘世，巳作未亡人，誓有生一日，必为先夫复仇，为先夫复仇，非所以为满族复仇，欲为汉族复仇。则为首先歼余酋之虎伥，虎伥为谁，则吴逆三桂是，我自顾一身落落，毫无罣累，则冒险杀贼之重任，舍我其谁，妹苟念前情，当鼓励我之进行，毋徒以姑息缠绵，洒临歧之涕泪，异日姐身所至，能以一小女子，飞三尺剑，斩吴逆之头颅，为中国女史中，放一异采，妹闻之。当为我贺，兼为我浮一大白。即不幸而事机失败，荆乡末路，能以颈血溅虏庭，亦足为朱明之义士忠臣，一吐长虹之气，此诚伟举也。妹奈何恋我而尼子。”冰娘捧觞上答曰：“壮哉吾姐。某等雌伏无能，让吾姐出头地，当愧死矣。姐诚大英雄，姐先之，妹当继其后，愿饮此，为他时息坯之盟。”斌玉笑曰：“冰娘言。良义侠，具有胆肝，后此即无其事。要不可不作是言，余感妹矣。”立饮之，亦饮冰娘，冰娘引吭饮之，斌琼作色曰：“姐允冰娘，为姐之后盾独不许弱妹耶，妹亦愿从姐之后，请饮此为信条。”斌玉亦饮之。著者曰：斌玉之于斌琼，于是有微词矣。当日南京萧寺，以二女并恋一男，斌玉恋郑生，有形之恋也。斌琼恋郑生，无形之恋也，厥后山中并处，起居饮食与偕，不啻同胞姐妹。人方以娥皇女英拟之，今斌琼既字郑生，得其所矣。彼畸零无告之斌玉，只雁孤鸿，将何以自聊其生者，不能嫔生。则亦巳耳，又平添一天外飞来之冰娘，隐然为加入旋涡之情敌，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此斌玉之所以不得不行，抑不能不致憾于斌琼者也，虽然，斌玉固显然自道为未亡人，彼盖有夫矣，既曰为夫复仇，尚安能许郑生者。迹其私恋郑生之一念，阅者亦但视为云过天空，毋重为斌玉疚病也。二女献酒已讫，其次当及生。生亦捧觞上寿，泪落如硬縻，斌玉怡然曰：“哥替妹今能以哥之称谓，引而亲之曰哥，此发为末次矣。”言至此，泪如箭，夺眶出，既而拭其泪，慷慨激昂曰：“哥，行则行耳，死则死耳，区区一苦命之义妹，轻尘弱草。宁足系哥怀者，况革命排满，恢复先朝。此哥之夙心也。哥发轫于先，妹踵武于后，哥有此义妹，洵足以自豪者，哥能引满一觥乎。”命取巨觥，与生相对饮，讫饮，仰天大笑，自擎其拇指，众人视生，殆巳热泪满腔，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生之感想何似，著者不敏。诚无以名之矣。以次若须弥王，若猎叟，若石叟，皆进酒致，或其勉励之词，斌玉一一受命，此时斌玉，酒半酣矣。命宫娥，取出一物事，物事为何，则雕镂紫檀之玻璃箱，视其中，有鳞甲灿然之动物在，咄咄，此何物，此何物，则一巨量守宫虫，眼光炯炯，有若珍珠，爪足蠕蠕然，蛰其下者，乃为鲜血，烂之原砂，斌玉拳击开之，一手持守宫。一手挟利刃，操刃一割，啾啾唧唧。此守宫虫之鲜血，滴沥落于白玉盆，斌玉慷慨宣言曰：“余今番入滇。以区区一女子身，只身走千里。幸而得手，则朝夕供奉于逆藩之侧。逆藩无道，女色是耽，余以此身周从其间，即使守洁怀情，人谁信我，又或伺隙出外，运动军队，在在与男界女缘，进一步言之，异日倘有机缘，纵吾足迹之所之，或且重到江南，迳人中原腹地，走幽燕，叩北阙，事未可知，我今已身世畸零，自愿如死木稿灰，永情澜不起。然兹事最是明白，傍徨中夜，罔之所为，不得已借助守官，及巫蛊祭师，为若命女儿，留白玉无暇之铁证，诸父叔姐妹乎须知余虽女流，自分以身许之。一切私情妄念，极不沾染于吾躬，其有无贵无贱，无老无少，或敢以非礼相加者，余必砍其头颅，宁死不辱。皇天后土，实闻斯言。余不特敢为他日之表征，抑自余柏舟守节以来，从未溃礼防一步，此亦吾义兄义妹所共信者。”言至此。望其风目，目灼灼，视郑生，义烈英风，咄咄逼人于无地，既又曰：“义兄义妹听之，余于兄妹二人外，尚有余之恩师，其法号曰潭影大师，迄今数载，尚流落江湖。问其年已过百半，问其人，殆与烈士忠臣，侠客神仙，仿佛相近似，余师为世界有心人。在理必监察吾人之行动。余苟徇私以误国，人能赦余，师必不赦余，此又义兄义妹所共信者，余行矣。”言至此，泪咽于喉。面白如霜雪，声与气，不相应，固执斌琼手，嘱之曰：“妹乎。此后侍养阿爹，唯吾妹是赖，祝汝相驸马，克忠报国，鸡鸣戒旦，以图中原，余受妹之赐。”言次，一手举玉扈，一手执利刃，猛刺其粉藕之臂。丝丝血出，渗于酒，自饮其半，以其半饮斌琼，斌琼涕泣受命，勉饮之，又执冰娘手，谓之曰：“妹为人，有至情，生死患难，不相负。姐崇拜有日，亦愿随相吾兄，竟从前未了之志，此后天涯海角，我恐无见妹之期矣。”言未竟呜咽不成声，此时忽闻人声鼎沸，大呼曰，人堕马，人堕马，救命，速救命，堕马者，驸马也。驸马何人，郑生蓑庵也。生固夙昔多情，宁忍负斌玉，弃之使远去者，然吾书固屡屡言之。生固无情于玉。而玉乃有情于生。此则乃可讳言。生迨窥玉之有情。亦不能不生眷眷之情，怜之爱之，一如娇痴之小妹，嗟乎。夜合花，亦书巾之绝世之美人也，藉曰不然，他日胡能进御于吴王，见赏于圣祖，则生之兼日醉心于花也。亦宜也，特以既得鱼，又得熊掌，此外之驼峰雁肾，安能一一分尝之。玉又孀雌。竹节松筠，生尤不敢毁坏美人之名节，基此重视之障碍，斌玉愈苦，郑生愈哀，哀其愚，哀其情，今兹远行，复听此落落伤心语，及斌玉刺臂，霜锋之下，生乃不能自持。至是不能不堕马矣，堕马遂昏绝，群救之幸丝毫无损破，斌玉尤痛痒关怀，执其手面泣曰：“哥。愿自爱，哥为有用之身，中朝革命人豪。乃翘首天南，以望哥之义能高举，哥自今自始。愿爱身爱国，妹远去，不啻为兄先驱耳。”生尔时苏醒，星星之目，注视斌玉，久久无言。欲哭无泪。玉亦以酒饮之，用自饮也。旋向诸父叔叩首者三，拱其手，招邀巫蛊之祭师曰：“师之道术高，愿施咒语，为小女子保全其贞躯，感激且不朽。”按苗故族，有贞姓烈妇，欲自洁其身者，敦请祭师。为之书符也，书于额，及书于掌心，其永永不能近男子，否则额上掌中，起皱纹，苑然一小许春画，女流既受巫师之戒，终身不敢犯淫，斌玉乃踵而行之。巫师如其言，画符讫。苗男苗女，无不啧啧称异，肃然生敬礼心。斌玉旋以守宫之血，秉象盆，醮于盆，象管之端，濡有鲜血，埒其袖，露其雪白之臂膀。凝然一滴，深入腠理，向太阳曝之，血斑然，如铁铸，一声骊唱，万仞鹏搏。掀天揭地女英雄，逐翱翔于昆明池上，寥落故行宫，宫花寂寞红，此昔人宫怨诗也。长门幽恨，永巷愁思，凤倚遥赓，别殿荷君王之宠，羊车望幸，六宫争纷黛之之妍，专制帝王，囚鸾窖凤，竭天下之美色。供一己之荒淫，是间名德淑媛，横陈饮润泣，每朝每姓，不知凡几，帝王然，下至帝王之鹰犬，莫不皆然，滋可慨也。

    吴王视师自缅甸，清庭策动，叠加九锡，晋秩视亲工，袭荫一子，继休封王，其实吴王久蔑视之，赏固王，不赏亦王。王爵我所自有，区区鞑虏之命令，于我何加焉，然而功益高，气益豪，情欲之纵恣，其时有一段奇闻，系吴王手敕，敕广东江苏安徽浙江湖北五省，征选美女，用为蒲宫之嫔媵，特派五名专使，谓之征花使，所起程式，第一，以三四品之职官爱女，或殷富缙绅之掌珠，陋屋贫民，虽美丽，不中选；第二，年龄在十八以下，十五以上，须略通文翰，面目娟好，举止娴雅，有大家风范者；第二。身家清白，无暗疾悍性。能柔顺知旨者；第四，或擅长一艺，琴棋书画，绣刺武艺者；第五，其有绝色寡妇，妙姿雏尼，或回部蒙部山陕诸省之贵族女，确具色相，为达官所手荐者，亦得破格晚录。此五度征花手敕，简直与帝王之选秀女，丝毫无异，闻者骇然，江南道监富御史某，据以入奏，纠参吴王之僭拟乘舆，大逆不道，圣祖震怒，欲严治之，某大学士密陈曰，吴王有反意，激之即暴动，不如因而纵之，彼年届七十，荒于女色，以千百斧伐。孤树可立到也，且有谋为不轨之心。而先沉酣于娈童美女。元精断绝，政事怠荒，此昏昏无大志，不足虑也，圣祖乃寝其议。兼以满洲乐妓八人赐之，圆圆夫人闻而叹曰，王志荡矣。满虏方图之，彼至死不悟，哀哉。琳宫日丽，绀宋春融，空山鸟啼，上方人静，万家烟户中，巍然耸碧蟑丹峰，其上有妙丽壮严之院落，千百株梅花绕之，时方初春，绿萼华仙子，已编翩然散放大千世界矣，时则禅房深处，有缁衣女冠子一人。顶上梳道姑髻，横贯白玉簪，以年事觇之。当在四十许，然而素姿幽艳，顾影白降。尚似风信徐娘，娇姘欲滴，此何人，陈圆圆夫人也。夫人厌铅声，异淡泊，久移居于五华山上梵宫，前文已言之，宫里有佛堂，章之中央，有碧纱橱一座，镇日挂湘帘，侍者非得宣召，不得擅入，人则脱靴。地上铺锦毡，渗以金屑。夫人视此，不啻为祇园布金地，中间供奉一观音，为纷定名磁制成，高可二尺，广半之，观音貌至端严，亦至妍丽，妙目所流，使人四周望之。如饷受天界美人之波睐，琴案横其前，垫以宋锦，若雁足，若红鱼，若玉皿。若五供小碟，皆以内府刺绣晶，一一装璜，光腾腾不可视，夫人恒御凌波素袜。低首观音前。一手击玉磬，一手翻贝叶，诵莲华法华诸经，此境至清幽，惟闻茄楠，檀气味，罄声振声问之，令人作世外非非想。圆圆诵经毕，入复室，室至秘，部勒精良，琴棋书画，色色皆具，亦有流苏宝帐。紫檀镂凤。是为七宝华床，此为圆圆习静休息之别墅。文窗四辟，芭蕉修竹绕之，身入其中，如入绿天世界，此时按动某机关。而侍者悄然入，侍者亦女冠子，披玄色袈裟，玉貌绫龄，为状殊肃静，见夫人，合掌合什，念阿弥，鞠躬立，夫人顾之。低语曰：“汝曾见吴先生也未？”敬谨对曰：“见之。”其后则喁喁小语，语绝细，不可闻，但见侍者附耳，最后一言曰：“彼人当以漏下三鼓至。”夫人颔之。挥使退，至室门前，仍诏之，使复入，复问曰：“吴先生尚有何语。”曰：“先生无他语，至言此人虽女流，然赤心忠良，可备缓急。宜善视之”夫人微笑，久久无言，侍者肃然退。

    是夜流下二鼓，夫人趺坐蒲团。心忑忐。不可耐，私念吾自修真习静，一切外缘，勿能侵扰，今为国故，为酬平生知已故，涉足是非场，茫茫此身，如渡大洋，异日不知所届，我诚多事矣倏念及此。心怦怦动。俄闻纱窗之外，有轻轻弹指声，悚息四顾，而黑影飒然入矣，灯光照处，有夜行装绝艳女郎，嫣然呈露于眼底，玉立亭亭，低折柳腰，下拜于圆圆夫人曰：“小女子某再拜，冒犯专严，罪在不赦，惟夫人海涵之。”圆圆睇视良久，面有喜色，欠身言曰：“来者可是斌玉姑娘。”曰：“不敢，小女子固名斌玉也。”袖出冰娘手书，并吴次尾介绍函，圆圆让之坐。置书于案。俯首披览之。良久。忽问曰：“冰娘女士，是姑娘何人？”斌玉猝不能对。嗫嚅曰：“是为结义小妹，抑为吾嫂也。”圆圆笑动颜耳曰：“言耶，郑生蓑庵，近如何矣？”曰：“是为小女子之义兄，彼此皆同志，兄自出险投荒，夜走琼花山，暂主于须弥土司之苗洞，须弥土司，亦即小女子之义父。”言至此，圆圆盈盈起立，手拈菊花宫灯。遍照密室之门户。问斌玉，来时曾见何人。对以无有，圆圆曰：“甚善，此间不啻方外地，幽严绝壑，与世相忘，我有一言，次家都是女流，亦为同志。请安心驻此，我可庇护汝，可保无虞，我今以妹呼女郎。女朗第呼我曰姊，人问汝，汝对曰，侬少孤，依外戚，初不知有姊，姊乃专人赴江南，访得我，挈我于此，愿与姊持斋奉佛也，如是云云。庶以塞群疑，弭众曰，妹闻吾言平？”斌玉则鞠躬对曰，敬闻之。是以姊妹称呼，赐法号曰玉真，装束如女冠子，院后有广畦，圆圆自颜其曰红药圃，暇日命女冠五，荷鸦锄，入五华山采药，采得药苗，种于地上，苗开花，玉艳如异种之名兰，不可识别，按时节收采之，煎以鼎当，大类仙娥之修丹练汞，斌玉居五华山中，日长无事，助奉命采药，入夜禅关谨闭，亦持诵诸佛经，至此忽变其宗旨。念此身漂泊，上无父母，中无家室，下无姐妹兄弟，碌碌半生，无非为人作嫁。即曰为夫复仇，然而佛子慈悲，主解脱，冤家宜解不宜结，今世乱纷纭，杀我夫者。生死不可视，邦族不可考，吾安能上天下，地以求之。吾曷不改变方针，易为夫报仇之念，为求佛祝福之心，死者不可复生，庶以超度吾夫之亡魂，亦为苦命藐躬，祈来生福禄，人生如夫露，胡自苦乃尔。基此一念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夙昔侠血热肠，消除净尽，圆圆知之，他日笑谓之曰：“佛是英雄造成。妹能信佛，信到极点，即是英雄，人生不外随缘，见一时，造一时，亦不必入禅障也。”一夕吴王微服信步莅圆圆夫人许夫人夙与之约，谓此地结构，纯出自大王恩意，换言之。不啻布施功德主。即臣妾所自来，无天王，无以有今日，特臣妾之马齿长矣。遁世逃禅，情非得已。花虽萎谢，妾不能不感雨露之恩，大王尚念前尘，不忘故剑，时而玺书存问，宠眷有加，臣妻已非常感刻。即或纾尊降贵，枉顾禅关，亦乞偃旌旗。撒卤部。轻车灭徒，翩然来临。至所深顾，否则空山松鹤，恐未见贵人之与卫，已相顾而心惊，甚非大王之所以哀矜臣妾也。吴王笑许之，实则理之离宫别苑，遍布五华山，由间道以抵禅堂，不过咫尺地。吴王虽枭雄绝世，时亦芒鞋杖履，效黄冠道士风，吾书前文固言之，王亦求仙而侫佛，自命为秦皇汉武。迥异寻常也。王又多情，老而弥恋，其对于圆圆夫人，殆宿世之孽缘。王内宠至多，三十六宫都是春，燕瘦环肥，各尽其妙。圆圆老矣，眷恋之弗少衰，论者谓王念旧人，存心忠厚之至，实则圆圆夫人绝色。旷世殆无其俦。天生美人，或兼与以驻颜之术，故圆圆虽老犹少。蛾眉淡扫，端不让彼狐媚新妆也，圆圆当盛时，外容固美，内术尤功，此尤足以操吴王之宠眷，先入为主，后此之三妃九嫔，自郐以下，味同嚼蜡，吴王固知味者。斯之得不回忆旧欢，叹息于后则为继，虽然，圆圆年事高，情欲淡，久荒之田，无复情根生长。深闭而固拒之，非一日矣。圆圆迎而拒，吴王拒而复来，忤旨逆颜，亦不之责，圆圆益自高尚。见吴王，只双掌合什，以淡演承迎之。意则时，留王一便饭，吃斋茹素，挥尘谈玄，视之如别院之老僧，王亦甘之饴也。

    惟其然，吴王乃踏月来矣，万籁皆空，千山如睡，冷月溶溶，时则云气迷濛，缭绕于珠宫贝阙，夜鸟啼矣。时间玉磐声，时则海棠吐丝丁香结子，山茶百树，盛放如雪色冰晶，远远则清歌曰：“月儿高，月儿低，层落山杜宇啼，杜宇啼，不如归，伤必劳燕自东西，柳花飞，杏花飞，漂零春色认依稀。郎也痴，妾也痴，一日思君十二时。”又歌曰：“南北关山，乱离天，唱不尽铜琵铁板。生小女儿家，莽风尘，莽波怍惯，天涯日暮怯衣单。车儿慢慢行，为爱枫林晚，似我伤心家国，羡渔樵蓑笠，湖海萧闲，读书千秋拜木兰。叹巾帼英雄，一觉沙场梦幻，黄河塞上蹄漫漫。（平声）说甚帽影鞭丝。别离杯盏。看红粉将军。猎猎北风。枕戈待旦，戌鸡声里月光残。”唱到末句尾声，恋征。（音止）哀音，呜呜然如裂金石。忽有从光罅里，一跳而出，呵呵拍掌曰：“好歌儿，累我僵立片时，回肠荡气。”歌者猛吃一声，倒退数十步。几几陨身于绝壑中，歌者何人。今之玉真，昔之斌玉也。彼方采药归来，踏月涧边，头戴蓑笠儿，脚穿芒鞋儿，身上却着女冠子玄服，肩挑花监儿，忒娇娆，亦很跳脱，一路曼耿清唱，以写其缠绵悱恻之情，不图冷月疏林，属者耳大有人在，芳心一吓，立足几不牢，乃听之者趋而挽之，险哉。幸有此援手，否则一落千丈矣，斌玉惊魂甫定，抬星眼。视其人，皓首庞眉，方面单耳，亦复布衣草笠，手挂杖，赫然立，夜深月黑，初不辨其为何人，以意度之，或附郭山人也。然五华山为禁地，早圈入吴王宫苑，胡复有偏氓野叟，溷迹其中者，噫。人耶鬼耶，斌玉虽自命女英雄，突如其来，宁不骇怪，裣衽再拜曰，来者何人，愿乞明示，此老翁掀髯笑，曰：“野鹤闲云，何须问讯，女郎亦豪兴不浅哉，月下发哀歌，此何为者，女郎卓有英风，乃以木兰自况，然而伤心世乱，回首家乡，说甚红粉将军，为甚枕戈待旦，其故可得闻欤。”斌玉被此一诘，登时变色。暗以秋波眼底，偷觑其为人，嗫嚅再拜答曰：“小女子无知，村讴野曲，何足当长者下问。”老叟曰：“不然，仆虽未谙顾曲，然而弦歌知雅意，此非寻常女子之歌也。”言次，注视斌玉面，目炯炯，有英光，既又故霁容曰：“女郎勿惊，余固奖女郎之高歌，故颇欲叩女郎之心迹，能见告告。”斌玉遁词曰：“小女子温习歌曲。人唱之面妄效之，个中意义，实茫然不知也。”老叟捻其髭，古笑不语，似不以为诚确，忽问曰：“女郎从何处来，主山中何人。”斌玉不得已，毅然答曰：“小女子为缁流，山中陈夫人之贱婢也。”老叟色然喜，温语曰：“然耶。余与陈夫人，亦有香火缘，汝拜夫人为师尊，得所矣。汝得无寒乎，夜气深，山风袭人，宜归休矣。老叟欲将护汝。”斌玉疑惧参半，不敢置答，老叟自拂衣挑其杖头云，笑谓曰：“女郎自问女英雄，宁便羞答答，畏见生人者，余无歹意。汝但视我为游山客，汝归，余亦趁便下山，不期而同路，顺相近。无自起猜疑。”因让道，嘱令前行，斌玉无奈从之。分花拂柳，踏月而归，老叟兴殊不浅，一路行，一路说，指点近山远水，斌玉窃窃疑之，心中自语曰。此老忒古怪。得非吴王之侦探耶。老叟问曰：“女郎风范，似出名家，胡为作女冠子。”斌玉曰：“否，侬固贫娃，生小好佛，父母送余入空门，此夙心也。”老叟又问曰，若遭到中原地面，及大江南北否。斌玉变色，旋自镇定曰：“闺流荏弱，足不出里闾门，中原二字，固非所闻，大江南北，更未尝梦见，长者现发此问。”叟拈髭微笑曰，老夫闻女郎声吻，故摅忖而知之，老夫固中原人也。斌玉忽暗惊不已，尔时月出云表，艳艳吐其光芒，照见老人之庐山面目，英伟健硕，适非凡相，且眉棱眼角，虎虎有威然，不觉为之毛发森竖，俄而近夫人之院落矣。斌玉再拜谢曰：“山僻夜深，荷长者相送，小女子殊感荷，今别矣。愿长者守步以归。”老叟笑颔之，兼挂杖，立歧路，殷殷致词曰，女郎归，为我告陈夫人，云铺叟祝汝晚安也。掉头而去，斌玉且行且自语曰，此人踪迹诡秘，侬相天下士多矣，无非鬼魅，必怪杰枭雄也。步入禅佛堂，稍稍揭纱帐，陈夫人方长跪合什，踊孔雀经，冷然玉音，与云敖清脆声相和，维时翡翠瞻瓶，插一枝佛桑花，花瓣不期而落，落圆圆夫人额上，仿佛梅庄，不减寿阳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