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葬
思绪纷飞间,时光悄然流逝。直至正午阳光洒满庭院,丧事上请来的戏班唱毕最后一曲,宣布是时候送亡魂踏上黄泉路了。
奶奶泪光闪烁,沉重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一安排。
我和她则被要求留在家中,不得参与下葬的任何环节,所有的事务均交由那位深谙丧葬习俗的先生全权处理。
那丧事先生甚至严厉警告,不允许我哪怕只是朝着棺材的方向多看一眼,更别提站到院门口目送。
他说,这样做会惊扰到即将离别的灵魂,恐其迷失,无法安然前往彼岸。
直至午后三点的钟声敲响,丧事先生才缓缓归来。
他向奶奶详细告知了下葬的具体位置,并再三叮嘱,必须等待四十九天之后方能前去祭拜,以免打扰亡魂的安宁,阻碍其往生之路。
奶奶郑重地包了一个厚实的红包,以此答谢丧事先生的辛劳,同时也寄托了我们对父亲无尽的哀思与不舍。
随后,奶奶温暖而苍老的手紧紧拉住我,步伐略显蹒跚地领我进入那间充满岁月痕迹的老屋。
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是对着站在一旁、神情略显紧张的赵金海,缓缓吐露出一句令人心弦震动的话。
“家里琐事已收拾停当,今日,我便带着天命与你同往龙河子一行。”
赵金海一听,仿佛是久旱逢甘霖,眼中骤然焕发出熠熠光彩,身子一震,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站得笔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婆婆,这话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般等了许久啊!”
我不禁心中疑惑丛生,父亲的离世还如阴影般笼罩在心头,奶奶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答应与赵金海一同去执行那神秘而又令人忌讳的接阴任务呢?
要知道,赵金海以往无数次恳求,奶奶都不曾有过丝毫动摇。
随后,奶奶的视线温柔地转向我,那双布满时间痕迹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下定某个重大决心后,才缓缓开口道:“天命啊,这就是我之前对你提及过的,那快速积累财富的行当。
“赵金海从事捞尸的工作,河中不幸溺亡的孕妇时有发生,他一人难以同时打捞母子遗体。
而我,年岁已高,身体大不如前,这接阴之事,怕是做不了几回了。
这次,最多就是再走这一遭龙河子,亲自教你如何正确地接阴。
“你跟随着赵金海多历练一阵,积攒些钱财,足够成家立业,娶个好媳妇回来,我也能安心了。”
听着奶奶的话语,我只觉得一阵阵震惊如潮水般涌来,自小耳闻目染关于接阴的种种传说,就连我自己,也是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作为阴生子,从一个去世之人的腹中被取出。
但让我亲身去从事这一行当,我哪里有那份能力,更别说那份勇气了。
奶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辛酸,“你父亲一生平庸,赚不来大钱,以至于你母亲病重时连去医院的机会都没有。他下半生沉迷酒精,其实也是为了逃避这份无力感,即便外出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
“我们罗家,你是唯一的血脉传承,断不能在我这里绝了后啊。”
听完这些,我沉默了。
这个世界,没钱真的寸步难行,城市里寻不着一份糊口的工作,回到乡村种地,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跟着一个穷小子吃苦受累。
如果不通过这种方式赚钱,难道我真的要孤独终老吗?只怕九泉之下的父亲,也无法瞑目!
“好,奶奶,我学。”我咬紧牙关,声音低沉却坚定。
奶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她那满是茧子的手轻轻抚摸过我的头顶,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天命懂事了,这虽然是条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路,但也是一门本事。跟着赵金海干上半年一年,也就够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奶奶从事接阴这行多年,我知道,她已经快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了,而这不仅仅是一份传承,更是一份沉重的托付。
方圆三十里内的村子,仿佛每一寸土地上都承载着无声的呼唤,还有多少人需要接阴,以慰藉那些在世间徘徊的灵魂呢?
这些年,赵金海行走于世,遇上的水里客人何止一二,那些无法安息的亡灵,正如同夜色中的萤火,明明灭灭。
而今,正是你我能够伸出援手,为他们指引归途的时刻,正好咱们能派上用场,成为他们幽暗旅途中的一缕光芒。
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挣脱命运枷锁,改变自己与家人生活的机遇。只要攒足了娶媳妇的钱,我便能带着年迈的奶奶逃离这片贫瘠的土地,进城去追寻那梦寐以求的舒坦日子,远离这里的困苦与束缚。
至于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它曾是我的根,如今却成了我急于挣脱的牢笼。
我是真的呆不下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感到压抑,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昨晚,那双温暖的手背我穿越黑夜,回到这破旧的家,估计是我妈,那个早已化作星辰、只能在梦中相见的温柔身影。
若是她再来找我,那份蚀骨的思念该如何承受?
一走了之,逃离这情感的漩涡,也许是最好的出路,也是唯一的自我救赎。
我更怕的是,自己哪一天忍不住站在爸的坟前,那份撕心裂肺的痛,可能会让我不顾一切地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害他也成了无处安放的游荡鬼魂。这样的结局,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
奶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默默地收拾了不少东西,装进了一个大木箱,沉甸甸的,不只是实物的重量,更是寄托着她老人家对未来仅存的希望。
我扛起木箱,感觉背上的不仅仅是行囊,更是三代人的期盼与过往。里面竟然还藏着妈妈的遗像和牌位,那是我心底最温柔也最疼痛的角落。
赵金海见状,想搭把手帮忙,却被奶奶轻轻地拦下了。
奶奶的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对过往岁月的坚守,也是对未来未知旅程的无畏。
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当口,中间还出了一场小小的插曲。奶奶在忙碌地整理行装时,村长闻讯而来,奶奶便把即将带着我远走高飞的决定告诉了他。
村长听后,只是叹了口气,劝我们节哀顺变,话语间夹杂着无奈与同情,但终究没有实质的帮助。
当我们祖孙俩终于踏出村子,来到那条熟悉又陌生的村口时,几个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那些一向对奶奶抱有偏见的老人们,正坐在那里,朝着奶奶的方向吐着口水,言语间满是鄙夷与恶毒。
他们说奶奶这般年纪,还做这些“骗人的事”,咒骂她早晚不会有好下场。我听着那些刺耳的话语,心中五味杂陈,觉得既悲哀又讽刺。
村里的人们常指责奶奶搞封建迷信,不信鬼神,可他们自己呢?
在对待亡者的态度上,他们不让我将父亲的遗体打捞上来,让他孤零零地成了立于水中的亡魂,甚至剥夺了我送他最后一程的权利。
这难道不是最赤果果的双重标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