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发千钧的攻守战
原来内宅大厅前面,喊杀混战的一路贼党,便是贼人派出来的第二路。吸血鬼,捉挟鬼、诙谐鬼、白日鬼等四鬼,率领阿迷悍目八名,从右面墙外,杀死一队巡逻军健,剥下军装,乔装沐府将弁。占据内外两道腰门,用诡计混过了云海苍虬的耳目。眼看云海苍虬转身去远,由四鬼当先开路,率领八名悍目,立时趋入内宅,夹墙下的一道腰门内,从更道绕向前面内宅正门。这十二名贼党冒险从黑暗狭窄的更道,蹑足潜踪,一路疾驶,竟无沐府的埋伏的一兵一卒,霎时到了内宅正门。
两扇金碧辉煌的朱红大门,紧闭得严丝合缝。上面雕檐下高高地挂着四盏宫灯,黯淡的灯光,照出门外阒无人影,连阶下甬道两面空地,罩着的一片月光,都是静荡荡的,显得鸦雀无声,夜寒似水。可是对面甬道尽处还有一座巍巍宫殿式的门楼,门楼下面满缀乞疸铜钉的两扇巨大朱门也紧闭着。从对面门楼两面衔接蜂窝式的许多矮屋,圈着中间一片空地。左右矮屋内,灯光全无,好像没有人一般。四鬼一看内宅门外情形,心里动疑。明知对面门楼外面,便是黔国公发号施令的大堂。此地正是保卫内宅要紧处所,怎会人影全无?
把八名悍目伏在更道口墙脚下,四鬼当先走近几步,打量内宅两扇朱门,坚厚异常,要想斩关直入是不易的。两旁风火墙也有二丈多高,墙上却没有铁壁倒须钩之类,估量自己四人还上得去,悍目们便不易了。猛一回头,看见头目们隐伏的上面,正是右面一排矮屋的尽头,虽与内宅风火墙不相衔接,距离却止四五尺。从矮屋上接脚,再跃上风火墙,不难飞渡。四鬼一打招呼,立时返身,走近右面矮屋。四鬼更不停留,从黑暗处接纵窜上屋面,指挥八名悍目也一齐上屋。
十二名贼党齐上屋面,正值左面第一路同党黎思进、逍遥鬼、游魂普二等,从左面屋上用诡计攻进内宅,杀散三面匣弩手之际。门外矮屋上,四鬼一听到内宅屋上业已动手,形势紧急,哪敢耽延时刻,立时举手一挥,想率领八名悍目,从矮屋上,飞上内宅墙头、接应第一路。
不料,宅门对面的门楼内,突然警锣当当几下。声振远近,锣声未绝,两面矮屋内,喊声如雷,门户洞启。立时每间屋内涌出不少人来,灯球高举,兵刃耀光,齐喊不要放走了强人!
四鬼从屋上一看,人数真还不少,足有四五十名。不过削刀手居多数,带弓箭的似乎不少。四鬼哪把沐府将弁放在心上,喝令头目仍尽管放胆上墙。八名悍目,竟自不顾一切,已有几名从矮屋上奋身跃上墙头。下面空地上弓弦一响,嗖嗖破空之声,十几支长箭向矮屋上射来。
四鬼中的吸血鬼手中一对镔铁怀杖,招数精奇,和背上十二支甩手箭,为六诏山九鬼中第一个能手,这时一看下面业已放箭,勃然大怒,向三鬼道:“你们只管上去,我来打发他们。”
捉挟鬼拔下背上一对雪花亮银刀,左右手一分,也说道:“急不如快,我陪大哥收拾这班废物,让四弟、五弟先进内宅。”
原来捉挟鬼在九鬼中行三,诙谐鬼行四,白日鬼行五。
这当口,下面空地上一群削刀手由四五名材官率领着,奋勇向右面矮屋包围过来。不料矮屋上,吸血鬼一声大喝,两足一点,宛如一只海燕,掠空而下,捉挟鬼也跟纵而下,接连几个箭步,一对镔铁怀杖、两柄亮银刀,业已寒光森森滚入一群削刀队内。削刀队人数虽多,苦于领队的几名材官,武术未得真传,被两鬼一搅,立时波分浪裂,招架不住。两鬼更来得狡毒,专注意放箭的。削刀队内十几名弓手,个个带了重伤。抛弓弃箭,只顾逃命。
霎时门前一片空地,血染黄沙,伤亡遍地,惨不忍睹。吸血鬼、捉挟鬼得意之下,纵声狂笑。回头一看屋上伙伴,都已跃进内宅,一个不剩。正想纵身上屋,翻进高墙。忽听得墙内杀声大起,兵刃交鸣。中间两扇朱门,吱喽喽一声响亮。白日鬼舞着一柄厚背截头刀,当先冲门而出,后面只跟着三名悍目,宛如狞鬼一般,没命的跳了出来,大呼:“大哥、三哥快来,我们老四折在窑里了!”
吸血鬼、捉挟鬼大惊之下,一齐转身,向白日鬼奔去,一面留神门内情形,却是静荡荡,黑黝黝,并不见有人赶逐出来。惊疑之下,匆匆一问情形,才知白日鬼和诙谐鬼率领八个头目跃上墙头,一看墙内崇楼杰阁,广厦栉比,从正门内屏门起直接一座大厅的甬道上,盖着长长的一条x字长廊,走廊两旁高梧翠柏,木石精奇,一派富丽堂皇之象,却无灯火,也无人影。两鬼遵照瓢把子计划,预备从屋下穿过大厅,攻入后院,接应屋上弟兄夹攻,侵入内室。哪知这班贼党从风火墙跃上厅前廊顶,又从廊顶跃下平地,如入无人之境。白日鬼等猜测定有暗桩隐伏,也无非像门外一般。这种窝囊废料便是十面埋伏,又有何惧。
偏巧这当口,内院屋上芦笛和口哨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内。这是他们预定集合的暗号。料得第一路从左面屋上攻入的同党,业已得手。一听这种声音,喜心翻倒,哪敢再事犹疑。两鬼兵刃一举,率领众人跃上厅阶。厅内深沉,比院中黑暗。几个头目掏出火折子一扇,向四面一照,立时两侧步履奔腾,伸出十几把挠钩,齐向贼党身上搭到。未待两鬼施展,好厉害的八名悍目,已挥动手上的锋利鬼头刀,势疾刀沉,一阵挥霍,吱吱连声,顿时把搭上来的挠钩,砍折大半。
这当口两鬼已看清两旁埋伏着一二十名挠钩手,其中有几个穿着不同,手上持各种短兵刃家将,一看挠钩无功,急忙退后几步,雁翅排开,扼住厅背进内要口,预备死命一拼,嘴上齐声大呼杀贼,希望救兵赶来。哪知贼人主意更毒,并不同他们拼斗。八个悍目,早已掣出背上喂毒标枪,脱手飞掷。相距既近,家将又挤在一处,自然发无不中之理。惨嗥过去,立在前排的,首先遭难,立时跌倒了五六个。家将们一看情形不佳,一阵风的退入厅背屏门。
贼人得理不让人,两鬼哈哈一阵狂笑,立时追踪而入。转过屏后,豁然开朗,一片皓月照澈七八丈开阔、光洁无尘的大院地。四周玲珑湖石,堆成蟠龙舞凤之形,对面玉石为阶,现出一座画栋雕梁的大厦。逃进来的一般家将,这时却一个不见了。诙谐鬼志傲心骄,不顾一切,当先跃入院中,大喝道:“不怕死的,赶快滚出来,免得俺们多费手脚。”
喝声未绝,对面右侧翻檐上“唰”的飞下一条黑影,却落在下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顶上,身形一长,现出一个苍髯飘胸的老者,手上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贼人一指,厉声喝道:“阿迷狂寇,竟敢混入省城,夜袭国公府,真是胆大泼天,罪该万死。要知道堂堂国公府,猛将如云,早已设下天罗地网,你们现已身陷重围,断难脱逃。还不束手受擒,等待何时?”
这老者一阵威喝以后,蓦地两侧喊声如雷,火光烛天。假山背后涌起麻林似的刀枪,夹杂着灯球火把,足有三十余人。其中竟有几名弓手,大约从前厅退进来的家将,也在其内。老者巍然高立,便像领队大将一般。这班人一见云海苍虬赶到,立时气粗胆壮起来,高声呼喝助威。
原来云海苍虬巡查右面墙外时,这吸血鬼等乔装家将混过耳目,跃上墙头,看出内宅紧急,飞也似的赶来。在屋面上远远看见靠近花园内崇楼杰阁上,两条黑影飞跃追逐,身法奇快。后面追的身影,好像瞽目阎罗。眨眼之间,便失所在。有心赶去又怕内宅失事,心里踌躇了片时,才决计先向内宅过来。等他赶到内宅,屋上业已转危为安。前厅却又吃紧,他又翻身,向外院奔去。这一去恰是时候,替厅后家将们,壮了几分胆,才把侵入厅后贼人截住。
不意贼党毫不为意,诙谐鬼手中兵刃一指云海苍虬,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几次在飞天狐手下逃得一条老命,还敢在此现世。不用说别的,今天你家四太爷在大街上一路跟着你身后,伸手在你头上变了把戏,你兀自死人一般,毫不觉察。那时要取你头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可笑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你家四太爷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老而无耻了。好!此刻四太爷送你回姥姥家去,免得你丢人现眼。老东西,快替我滚下去,否则四太爷要不客气了!”
诙谐鬼这一阵抖弄挖苦,云海苍虬真够受的,只气得苍髯乱战,大喊一声:“狂徒休走,立时你做刀下之鬼!”
八卦刀一顺,便要飞身而下,不料诙谐鬼背后,“唰”的一道寒光,白森森的标枪长锋,飞蛇一般的向胸前刺到。幸而云海苍虬识得此物歹毒,皎月之下,早已留神,慌一退步,八卦刀震地一抡,“当”的一声,把近面掷来的一支飞标磕落假山下。
这支飞标一照面,两面假山背后也两张硬弓两具匣弩,借着玲珑多孔的假山,正是绝妙的射击之所。弓弦一响,两面夹击。虽然两张硬弓,没有多大威力,两具匣弩,却是霸道。贼人又聚在当院月光之下,似乎吃亏不小,哪知两鬼身手不凡,八名悍目也个个纵跃如飞,竟自一声怪吼,个个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好像明知伏兵俱在两侧。大厦内黑暗无人,眨眼之间,一群贼党,人球似的一路滚到玉石阶下。头一个诙谐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点足,首先腾身跃上台阶。先到的几名悍目,也接踪而上。一上台阶,便是大厦前廊,平时华灯四照,灿烂耀目,此时却黑沉沉的无异深山古墓。可是贼人只要跃上台阶,两旁假山背后的弓箭,毫无所用,而且里面确无阻挡的暗卡,如被贼人穿厦而过,便与内室接近,危险不堪设想。
云海苍虬尤其又怒又急,一声大吼,首先跃下假山,招呼假山背后的众将们,慌忙从后掩袭。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阶上黑暗中联珠几声,狂叫跃进廊内的贼人,活似抛球一般,一个个腾空跌下阶来。云海苍虬还疑贼人想赶尽杀绝,先来料理自己,再一看跌出来的贼人,一个个横尸阶前,尚未跃上阶去的几名贼,也看得事出意外,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几名弓手,倘能利用时机,开弓攒射,贼人也许全军覆没。无奈事出离奇,同贼人一般的惊诧得手足不灵活了。
这当口,猛又听得前廊里暗处,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声若洪铁一般的呵呵大笑道:“六诏九鬼,还不速速逃命。你们瓢把子怕已九死一生,自身难保,无法顾及你们了。”
院中白日鬼看得诙谐鬼同几名悍目跌得声息俱无,本已心怯,经不得黑暗中这几句刺心的威喝,更不知是人是鬼,吓得心胆俱落,连蹦带跳,带着未死的几名悍目没命的向外逃走。好在前厅无人拦阻,一路飞逃穿出大厅,竟把内室正门弄开,扭关而出。匆匆向外面吸血鬼、捉挟鬼一说所以,各各大惊失色。本来这许多时老不见瓢把子狮王到来,原已起疑,万不料一路破竹之势,突被后院不漏面的一位怪物,一举手之间,竟杀死诙谐鬼和五名悍目。这一打击,无异万丈高楼失脚。万一黑暗中怪物说的不是虚言,我们瓢把子真个碰着厉害高手,遭了意外,恐怕我们想逃出沐府,也是不容易了。为今之计,赶速退兵,不必向原路退出,就此上去探一探我另外两路人马的动静,再作计较。如果风色不对,赶紧收拾残局要紧。
一句话没有说完,猛听得大门左面墙上起嘘嘘之声,三鬼急抬头看时,左墙头突然显出一条黑影。定睛细辨,正是九鬼游魂普二。见他举手连招,情甚匆迫,吸血鬼头一个赶去,当先窜上矮屋,再跃上矮墙会见了游魂普二,一问情形,才知左面人马比自己这一面还糟,龙驹寨土司黎思进、第八鬼逍遥鬼和四名头目统统被连珠匣弓摄射而死,只剩游魂鬼普二带着两名悍目逃出命来。其中一名悍目,腿上遭受了箭伤。
九鬼游魂业已逃出左面围墙外,也因见不着瓢把子,和其余两路的胜败,重新翻身跳上围墙,不敢再进正屋,一路鹭行鹤伏绕到这儿,正碰着吸血鬼等徘徊门外进退两难。
这当口,白日鬼、捉挟鬼领着没有死的三名悍目,也从矮屋上转到墙头,不敢久停,合在一起,由九鬼游魂普二领路,从屋上飞逃,一齐跳出左首围墙。一看游魂手下两名头目只剩了一人,独个儿在墙根乱转,一见众人跳下墙来,急得跳脚道:“刚才第三路弟兄跑来通知,我们瓢把子遭了毒手,内伤甚重。七寨主也力战身亡。只有六寨主率领几名弟兄,拼命背着瓢把子逃出重围,仍从庙后水路疾退,留下几只梭艇,叫他通知我们,赶速下船连夜退回阿迷,再商报仇之策。说毕,带着我们同伴,先去照管梭艇去了,留我一人在此,等候诸位到来同走。”
吸血鬼等听得魂魄齐飞,立时拔腿飞奔,一阵风似的奔向沐府家庙,宛如漏网之鱼,没命的跳下梭艇,逃得一个不剩。
在这第三路贼人失败之际,沐府内也闹得一场糊涂,竟顾不得指挥将弁,追捕贼党,只可让这班漏网贼徒从容逃走了。
原来云海苍虬和厅后院子里一班家将,眼看被十几名贼党冲进内室,万不料先上堂阶的贼人,竟会一个个跌滚出来,而且前廊黑暗中,竟有人说出这番来,把贼吓跑。非但云海苍虬莫名其妙,连阶下一班家将,也不知这人是谁,会有这样本领。云海苍虬忙于识此人是谁,早已飞步赶到阶下。却见廊下人影一晃,阶上立时现出一位皓首长须,僧袍广袖的老和尚,合掌当胸、呵呵笑道:“老檀樾,老衲们救应来迟,几误大事,尚乞老檀樾恕罪。”
云海苍虬一看,认出是前晚城外分手的无住禅师,顿时又惊又喜、慌倒提八卦刀,拱手笑道:“老朽无能,幸蒙禅师驾临,赤手空拳,便把贼党吓退,令人惊服!想必葛大侠一同光临,怎的不在一起呢?”
无住禅师举步下阶,朗声说道:“敝师弟尚有要事,不便久留,业已出府他往。此刻贼党们大约都已逃走,可是沐府也遭劫不小,檀樾们赶紧办理善后要紧。老衲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就此告辞。”
云海苍虬一听他要走,急得一把拉住僧袍,说道:“老朽也是作客,不过贼首狮王尚未露面,敝友瞽目阎罗此刻不知何往。葛大侠既已他去,务求禅师成全到底。”
刚说到这儿,蓦听得步履奔腾,火把闪动,从大厦里如飞的跑出一拨人来。头一个是金翅鹏,背上插着一对双鞭,一跃下阶,“咚”的跪在无住禅师面前,叩头哭道:“苦命的徒孙,今天才得见师祖的佛面……”说了这句,下面的话便哽咽得说不出了。
无住禅师不禁惨然道:“孩子,你起来,老衲满以为今晚飞天狐贼子必到,哪知竟没见他的踪影,想必此贼尚在秘魔崖逗留,所以老衲来不及见你一面,想立刻动身追上你葛师叔,同到贼巢寻那仇人算账。孩子,沐府正在多事之秋,你不能以私废公,待老衲替你走一遭,回来再见罢。”说罢,身子霍地一退,似欲腾身而起,猛见从内奔出二人,大声喊道:“金都司、上官老达官,千万留住大觉寺老禅师!”嘴上不绝的喊着,人已抢下阶来,向无住禅师躬身长揖。
众人一看,原来是大公子沐天波,后面跟着沐钟。原来金都司金翅鹏从正屋上面指挥射手,射退贼人以后,听得前厅紧急,连忙带着一拨人跳下屋来,赶来接应。想不到贼人业已逃走,竟会见了自己师祖。
谈话之间,跟来的一拨人内,早有几名机伶家将向后面飞报,深藏后秘室的沐公爷先惊后喜,几次手下传报,三路贼人业已纷纷逃窜,心内稍安,又听得前院有一高僧突然出现,杀退贼人,身边二公子天澜、红孩儿左昆便知是无住禅师到了,慌向沐公爷略述内情。
沐公爷知道贼人已退,出去无碍,便欲自己出迎。大公子慌忙拦住,自己代表赶来迎接。这时抢先下阶,见面一揖之后,控身说道:“寒门不幸,无端被贼冠侵犯,幸蒙老禅师仗义救护,家严衷心感激,特命晚生赶来迎接,务恳老禅师稍留慈驾,成全到底。”说罢,慌又转脸向云海苍虬、金翅鹏说道,“贼人虽已退走,左老师傅到此竟未露面,家严派人四出找寻,也无着落。家严和舍弟等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龙将军此刻在后内厅带人搜察隐匿,检点伤亡,也没有碰着左老师。老禅师也许明白左老师傅踪迹,务请两位陪着老禅师进入,家严也急想同两位见面商量一切哩。”
云海苍虬听得瞽目阎罗失了踪迹,大惊失色,慌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和葛大侠降临时,不知见到敝友没有?但求没有意外才好。”
无住禅师合掌当胸,摇头叹息道:“情孽牵缘,循环不爽。老檀樾们且休惊心,不久自明。便是老衲皈依三教,也应该无怪无碍。”说着一指金翅鹏叹了一声道:“想不到被他牵惹,千里奔波也投入是非之门了。”刚说到这儿,大厦里灯火骤明,从里到外,各处熄灭的宫灯华烛,都已从新点燃起来,顿时烁烂光明,恢复了堂皇富丽之象,一扫刚才惨暗淡之境。将弁们贼去身安,依然奔走络绎起来。几名家将,从里奔出,高呼公爷亲自迎接老禅师来了。
呼声未绝,从前廊正阶下,已有无数家将分左右两行,肃立站班,直到阶下。无住禅师慌连连向沐天波道:“快请大公子拦住公爷大驾,老衲进里叩见便了。这院里躺着不少贼人,千万请公爷止步。”说毕,一撩僧袍,登阶而上。沐天波、云海苍虬、金翅鹏紧跟身后。
刚步入堂里,沐钟、沐毓,戎装佩剑,夹侍着软巾朱履、举止尊严的黔国公,从后堂雕屏里雅步而出,后面跟着一大堆家将。婆兮寨公司禄洪、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也跟着出来。
无住禅师口上连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脚下紧趋几步,速速向南稽首,“惊动公爷王步,实在折杀贫僧了。”
沐公爷也是拱手齐眉,朗声说道:“久仰清名,今日得见尊颜,大慰夙愿,又蒙光降法驾,救护寒门,更令本爵感激不尽。大德不谢,本爵只有永铭肺腑的了。听说葛大侠一同降临,已先他往,想是清高绝俗,不肯赐见,真是缘悭之至。”
无住禅师慌说道:“草野之民,怎敢同公爷抗礼。贫僧蒙公爷纡尊相迎,已是非分,至于敝师弟葛乾孙确实另有急事,不得不连夜赶往,此事于今晚贼党举动大有关联,同公爷更有莫大关系,并非矫情造作,务求公爷原谅。”
沐公爷道:“噢,原来葛大侠仗义奔波,更令本爵抱愧万分。不知葛大侠如此急行,究竟怎样内情,老禅师能否见告一二?老禅师且请上坐,待本爵恭聆教益。上官老达官和荩臣(禄土司的号)快一同坐下,我们可以在高僧面前求教一切。”
宾主正这样揖让就坐之际,忽然从屏门后转出两名家将,疾趋几步,单膝点地,向沐公爷禀报道:“奉龙将军口谕,我家左老师傅已被龙将军找着,系在花园墙外同贼首狮王普辂拼命血战,两人各受重伤。贼首被同党救回,左老师傅却蒙一位葛大侠救回小蓬莱卧室,内外都受重伤,身子也难动弹,龙将军意思,请少师傅、老达官快去看视。”说毕,退立一旁。
沐公爷一听惊得直立起来,上官旭、沐天澜、左昆更是满眼急泪,急欲赶在小蓬莱。因公爷陪着高僧,不便露出慌张。
只见沐公爷顿足道:“左老师傅对于寒门,恩深义重,这半天不见,我原提心吊胆,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说罢,转身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慈悲为怀,道高德重,可否求老禅师屈驾,同往一视,求教一点治伤之法,老禅师能惠允所请吗?”
无住禅师道:“公爷且休惊慌,这事贫僧略知一二,敝师弟葛乾孙已留下治伤之药,暂时无妨。公爷既然放心不下,贫僧且陪公爷去走一趟。”
沐公爷大喜,立时命沐钟、沐毓前头带路,自己陪着无住禅师并肩而行,后面紧跟着二公子天澜、云海苍虬上官旭、红孩儿左昆,和卫护的几名家将,却吩咐禄土司、金翅鹏会同大公子天波留在内宅,指挥将弁们检查屋上屋下贼我伤亡人数,葬埋一切善后事宜,吩咐清楚,一群人便急匆匆向花园走来,片时来到小蓬莱。
里面龙土司已有人通知公爷亲到,慌忙疾趋而出,躬身迎接,嘴上说道:“在下无能,保护不周,致令公爷受惊,将弁伤亡不少,求公爷严加处分。”说罢,便要屈膝。
沐公爷一把拉住龙土司臂膀,惨然说道:“你我这样交谊,谈不到此。你这样一说,我更无地自容,愧对我左老师傅了。经此一场风波,我们弟兄,唯有慎戒恐惧,各自修省,设法剿灭祸根,上报九重君主之恩,下慰殉难将士之魄。惟独对于左老师傅拼命为友,独战渠魁,护持寒门,致遭性命不测之险,本爵实在愧悔痛恨,难过已极。一得消息,特求这位无住禅师一同赶来望看,未知此刻老师傅怎样了?”
龙土司一看沐公爷背后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僧,慌先趋前相见,略道仰慕,然后又向公爷禀道:“公爷望安,刚才左老师傅在床上服了葛大侠留下的秘制珍药,便沉沉睡去,此刻兀自未醒。且请公爷陪着老禅师到对屋暂坐。”
于是一行人们悄悄走进瞽目阎罗卧室对面一间屋里,沐天澜和左昆两个孩子,这时实在忍不住了,蹑足屏气,三脚两步跳近瞽目阎罗室门,轻轻掀起软帘,一高一低,两颗头同时伸进门去。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孩子同时“哇”的一声,便要哭出声来,猛然后面伸过铜铁般两只健膊,左右开弓,铁钳一般夹头颈一把钳住两个伸长的索子,只往帘外一甩,非但把嗓子里的哭声咽了回去,同时两个身体,也离开门外。两人泪眼婆娑的一看,却是龙土司,向他们耳边悄悄说道:“左师傅刚服下药,行散开来,正是紧要当口,如果你们一吵醒他,反而害他了。”
两个孩子略一点头,急忙跑出屋门外,坐在阶上,抱着头哑声儿哭得昏天地黑。
不料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也立在屋外寝室窗下,老泪纷纷,吞声而泣,衷心悲痛,不亚于阶上两个孩子。原来他一心系着老友安危,进来时跟在众人后面,并不进室,独个儿蹑着脚踪,走到瞽目阎罗卧室窗下,指甲上沾点唾沫,向纸窗搯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孔,单眼吊线,凑着向床上瞽目阎罗一瞧,猛见瞽目阎罗直挺挺的躺着,身上盖着厚被,看不出甚么,顶上却包扎着一圈白绢,把眉毛眼眶统统扎没,可是雪白的绢上,沁出来不少鲜红的血渍,鼻梁以下,面如金纸,全身一动不动的躺着,宛如死了一般。
云海苍虬这一凑,想起前因后果,眼泪立时像开了闸一般,恐怕出声,慌忙走开,想不到一眼看到阶前也哭了一对,暗想左昆父子天性是应该的,这位二公子小小年纪,也有这样纯厚的性情,却是不易。不禁暗暗点头,正想蹲身安慰,忽见堂帘晃动,龙土司探头出来,向上官旭招手。上官旭拭干眼泪,掀帘进屋,便同龙土司悄悄进入内间。
沐公爷同无住禅师正在低声谈论,无住禅师把独杖僧、桑苧翁、铁笛生、葛大侠等举动,说了一点大概。沐公爷听得又感激,又钦佩,一见两人进屋,上官旭形容惨淡,泪痕未消,便向龙土司问道:“左老师傅究竟怎样和普贼交手,怎样的受伤,你有没有亲眼目睹?”
龙土司摇头道:“在田扼守那道园门,自从金都司分出一拨人带到内宅救援,在田指挥一班弓箭手,凭着一堵高墙,又同墙外十几名贼党支持片刻,贼党始终无法攻入。
“这当口倏见墙外一名贼人,忽然从古柏上飞跃而下,向贼党交头接耳了一阵。便见一名贼人,向隔溪秋千架奔去,眨眼那名贼人已跃上一座假山,向围墙外一探,倏的转身连吹口哨。这边贼党一听同伴口哨,立时一窝蜂的退走。眼看他们一个个奔向那座假山,跃出墙外去了,那时还以为贼人施的诡计,不敢开门追逐,后来才知贼人们定是探出贼首狮王在墙外同左老师傅狠斗,赶去救应的。
“当时墙外匪人既已退清,内宅也有人来报杀退匪党,这才率领众将弁拔关而出,向花园内排搜有无隐匿贼党。一面派了一批能力将弁,从腰门出去,接应左老师傅。片时这批人回报,两面围墙巡查了一转,不见一人,贼党也一个不见。那时在田非常惊奇,担心左老师傅孤身应敌,很是危险,怎的踪迹全无?
“当时忽见伺候左老师傅的书僮气急败坏的跑来,说是左老师傅已回小蓬莱,满面血污。另有一位不识姓名的人,替左老师傅包扎伤处,特地赶来报信。
“在田慌忙赶进小蓬莱,左老师傅已在床前坐着,面上血色全无,半个脑袋用白绢扎系,中间不绝的渗出血水,精神却依然健朗,一听到我的声音,说道:‘将军来得好,内宅已由无住禅师赶往,可以放心。老朽虽受重伤,普贼也是朝不保夕。老朽蒙葛大侠救回此地,亲自替我敷药包伤,还留下珍贵秘药才匆匆别去。此刻老朽有许多事,要同公爷面谈。不过葛大侠吩咐立须内服留下秘药,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转。好在此时贼人失了首领,蛇无头不行,有一无住禅师便可无虞。请将军急速查明伤亡贼人和府中遭难将弁们,办理善后要紧,不必以老朽为念。’他说完了这番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他自己忽然抓起床前小瓶药末,倒入口里。我慌端过一杯温茶去,左老师傅接过去一口喝干,那只手却颤抖起来,‘豁瑯’一声,茶杯竟自脱手粉碎。我方进前扶住,问他身上怎样。他默然咬牙不答,半晌,猛然迸出一句话来,大声说了一句:‘千万留住无住禅师,要紧要紧!’说到‘要紧’二字,人已仰身跌入床中。我一看情形不对,替他扶正脚头,盖好横被,才派人飞报公爷。究竟怎样受伤的,府里的人,谁也没有看到。大约只有葛大侠是亲眼目睹的了。”
龙土司这样一说,沐公爷眉头深锁,满脸愁云,向无住禅师问道:“老禅师,你看左老师傅怎样情形,不妨事吗?”
上官旭也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过,敝友受伤,略知一二。想必老禅师同葛大侠联袂驾临当口,见到他们格斗的了?”
无住禅师道:“贫僧虽同葛师弟一块儿到此,却分两面进行。贫僧走的是左侧,所以不曾亲见。后来贫僧在屋上,看得侵犯前厅的贼人,声势汹汹,来到前院,贫僧方从后院房坡跃下,好在前后漆黑,从容窜入前院中堂,正是阻挡贼人进来的要路。这时上官老达官也从屋上飞身而下,率领众人和贼人支撑起来。贫僧正要出去,略助一臂,恰好葛师弟葛乾孙也从后堂隐身进来,他在老衲耳边,匆匆说出左老先生受伤情形。说不了几句,院中贼人竟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巧避弓箭滚到阶下。当先几名狠贼,竟窜上阶来。老衲和葛师弟便在廊下,利用黑地隐身把几个上来的贼人一齐跌下阶来。那时不容贼人施展手脚,我们二人未免加了几成腿力,想必跌下去的贼人,难逃一命。此刻说起来,老衲又有点后悔!杀戒一开,又种下孽由了。那时敝师弟便在暗地里向贼人们威喝了几句,居然把余贼吓跑。敝师弟便别了老衲,先自出府了,所以敝师弟所说受伤情形也只一个大概罢了!不过据敝师弟所说,贼头普辂受伤更重,早晚便得废命。从此去了一害、未始非云南百姓之福。至于左老先生,此刻昏沉不醒,乃是腹中药力催到,片时便能清醒过来,那时左老先生,自己定能说出内情来的。”
上官旭一听口吻,似乎尚无性命之忧,心内稍安。
这当口门帘一晃,金翅鹏进来,说是奉大公子命向公爷、龙将军禀报本府和贼人伤亡人数。说毕,献上一张名单。
沐公爷一看单上开列本府殉职将弁,人数列后,计开:巡逻队二十名,内正副头目各二名;匣弩手十八名,头目三名,削刀手三名,标枪手五名,共四十九名。又格斗时受轻重伤不等者,共二十八名。又点查贼人遗弃尸体,大半攒射立毙,只前院阶下跌伤致命尸体七具,共计贼人遗尸十五具。内有贼人乔装本府巡逻队服装六具,辨认出贼人遗尸内有龙驹寨伪土司黎思进一名,阿迷伪目,号称六诏九鬼中逍遥鬼、诙谐鬼二名。
沐公爷看毕,随手递与龙土司,两眼痛泪却簌簌而下,含泪说道:“本爵不能防患,致将士们遭此大劫。伤亡人数,竟比贼人多了好几倍。虽说贼首重伤命危,但是我们左老师傅也是吉凶莫测。本爵痛定想定,实无以对列祖宗之灵,誓必统率大军,直捣贼巢,为将士们雪耻报仇。即使同僚掣肘,朝旨不许,也顾不得了。贵营调来的将弁,有无伤亡,是否一并开列?”
金翅鹏控身答道:“石屏苗勇,只轻伤二名,无关重要,并未列入。不过另有得力头目,不幸事先被贼党劫走,却又被贼人绑回府来,惨死在前院房上。”
金翅鹏话未说完,独角龙王龙土司倏的跳起身来,虎目圆睁,浓眉直竖,忘记隔室病人,大吼一声,拉着金翅鹏问道:“你说的话不懂,既然事先被贼徒劫走,清早我回营时,竟无人提及。偏又奇怪,会死在府内房上,真把我闹糊涂了。究竟怎样一回事?快说,快说!”
其实沐爷同屋内的人,也是莫名其妙,一个个瞪着眼,盯在金翅鹏面上。
金翅鹏面容惨谈,向云海苍虬看了一眼,才说道:“惨死的二名头目,便是左老师傅高足张壮士张杰带去的两人。照卑弁猜想,他们三人出府西访贼踪,定是被贼人觉察,暗下毒手,此刻又被万恶贼党,特地把他们绑进府中,施展诡计,替贼人造了挡箭牌。卑弁检查他们尸身时,非但手足紧束,口内也塞了麻核桃,自然有嘴难分,活活被乱箭射死了。”
金翅鹏语音未绝,云海苍虬面色陡变,嘴上“啊哟”一声,凄然说道:“可怜的张杰,定也完了!”说了这句,跳起身来便往外走,刚一迈步,猛见门口软帘乱晃,帘外“哇”的一声,接着又是“卜通”一声,从帘外跌进一人。
众人一看时,却是红孩儿左昆,二公子天澜已跟着进来,从地上把左昆扶起。左昆跳起身抱住云海苍虬,抽抽抑抑的哭道:“伯父,怎么得了!侄儿在外听得清楚,我们张师哥定已不在人世了!”
这当口事出非常,沐公爷急得双手乱搓,龙土司牙根咬得咯咯乱响,连无住禅师也不断的念阿弥陀佛。金翅鹏只双手一拦,止住云海苍虬、左昆行动,向隔室一指道:“老达官千万稍抑悲声。张壮士尸身业已陈列前厅廊下,确是同两个头目一块儿遇难。三人一般的被匣弩射成刺猬一般。不过这桩不幸的事,万不能被左老师傅知道,否则火下加油,左老师傅的病体益发沉重了。”
无住禅师缓缓的离座而起,向云海苍虬道:“老檀樾,鹏儿的话颇有道理。这种都是劫数,人死不能复生。这次遇劫的,不论有职无职,总算讨贼而死,同大将阵亡马革裹尸无二。说起来这许多人遭劫,贫僧同葛师弟也有罪过。葛师弟原定一交三更,便进府援助,偏是定数难逃,阴错阳差,铁笛生派人连夜赶来,通知维摩三乡寨何天衢那儿出事,铁笛生一人应付不过来,请贫僧同葛师弟连夜赴援,无奈这儿也是一发千钧,踌躇片刻,才决定先到这儿顺便查看一下,倘若府中将爷们抵挡得住,便直趋三乡寨。不意因此只耽误了片刻光景,赶到此地,正值贼党业已袭进内室,危险万分。
“还算好,幸而有左老师傅孤身力战,牵制住狡毒无比的渠魁狮王普辂,贫僧们赶到便可挽救危局,否则真要不堪设想了。贫僧与左老先生平日无一面之缘,今晚左老先生大约也知道贼人势力,明知自己非普贼敌手,只为报答公爷知遇之恩,不惜拼出死力,冒死同渠盗血战,以一人之力挽救滔天之祸。这样忠诚义胆,实在令贫僧佩服之至。而且老师傅明知贫僧们必到,偏偏因此事耽误了片刻,致令左老先生力竭受伤,将爷们伤亡惨重,贫僧实在无颜见左老先生了。”
无往禅师这一片话,把瞽目阎罗一番苦心孤诣,直抉出来,沐府上下一发把瞽目阎罗当作第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物,尤其深深打动了沐公爷和龙将军的心,想起来确是这么一回事,今晚如果没有瞽目阎罗拼命牵制住狮王普辂,凭这渠魁的本领,早已飞越深院,里应外合。三路贼人,并力攻进里室定要不堪设想了。
云海苍虬心中,却又是一种思索。他原存着一种固执的成见,以为葛大侠、无住禅师既然自命不凡,存心赶来救援为什么到得这样晚?如果早来一步,也许瞽目阎罗不致受伤,将弁也不致伤亡得这样惨重。这是他因好友遭祸,感情用事,暗暗不满的一点私心。现经无住禅师说明,才明白人家也有爱徒孤悬贼巢势力环境范围以内,心悬两地,致延迟了片刻,这才坦然冰释,只可一切委于之于数了。
这当口,无住禅师这一番话,说得沐公爷格外难过。一室的人没有一个不满脸凄惨。左昆几次三番想拉着云海苍虬去看视张杰师哥尸身,无奈隔壁父亲,昏睡未醒,吉凶未卜,怎敢离开小蓬莱。云海苍虬起初悲痛之下,原也打算去看,此刻头脑一清,只可等候瞽目阎罗清醒了再说。大家又沉默了片时,门外沐钟、沐毓进来,悄悄报说左老师傅业已醒过来了。
沐公爷顾不得再陪老和尚,头一个急脚赶去,却向沐钟、沐毓吩咐道:“快快预备参汤,让左老师傅止痛补气!”
沐钟、沐毓唯唯应命之间,沐公爷、龙将军、左昆、沐天澜已向瞽目阎罗卧室鱼贯而入,最后却由云海苍虬、金翅鹏陪着无住禅师一同进房。众人一进房内,只见上面一张紫檀雕花床,床帐高悬,瞽目阎罗在床中盘膝而坐,头部又罩了一层包巾,把里面血迹斑斑的一块白绢都遮没了,仅仅露出下面半个面孔,面色依然青虚虚的非常可怕。听到众人进房的脚步声,身子一动,意思想支撑着飘腿下床。
沐公爷急忙过去坐在床侧,伸手搀住,惨然说道:“老师傅,你这样拼命维护寒门,教本爵怎好报答你的恩义?唯求上天垂佑,贵体早日告痊,稍减本爵一点罪孽。可恨老师傅孤身应敌,枉有这许多将弁,竟无一人应援,否则老师傅或者不至受伤。但不知现在伤势怎样?究竟伤在何处?如果觉得气分不足,不必多言,待老师傅安全以后,咱们再谈好了。”
瞽目阎罗身子微微颤动,半晌,才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贼人谅已退走。这样深夜,府中又被贼人捣乱不成样子,公爷何必亲自到此。草民受公爷这样抬爱,粉骨碎身,难报万一。当年草民身在公门,专与匪人作对,未免杀戮过多。又常时假扮瞎,破获巨盗,因此江湖上叫开了瞽目阎罗的绰号。这种绰号,究非仁人君子所应有。所以今晚草民两眼,生生被匪首挖去,这是天道不爽,报应循环。幸蒙葛大侠临危救护,还把小民背回小蓬莱,留下珍药,得保残喘,幸全首领。可是草民自知失血过多,中气已竭,便有仙药,也难挽救。所幸匪首普辂比草民受伤还重,不出三日,定必殒命,从此除去一害,也是云南百姓之福。再说今晚贼人虽然大举来犯,到底没有得了手去。草民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恨的了。”说罢,气促口喘,与往日生龙活虎的瞽目阎罗,宛如二人。
众人一听他两眼竟被贼人挖去,还能强打精神,这样说话,无不骇然。
这时左昆、沐天澜两个小孩子已扑到床前,一个喊爹,一个喊师傅,哭得泪人一般,还有上官旭心如刀绞,握住瞽目阎罗手臂,老泪纷披,心如油煎,胸前雪白长须,沾了一片亮晶晶的泪珠儿,千言万话,简直不知说哪一句好!
瞽目阎罗感觉到他握住的手,哆哆嗦嗦乱颤,便知他悲痛已极,长叹了一声,道:“老哥哥不必难过,生死由命,不过犬儿左昆,只有拜托老哥哥了!”说到这儿,左昆伏在床前,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
瞽目阎罗问道:“昆儿,你张师哥呢?回来没有?”
左昆抽抽抑抑答道:“张师哥已经……”
上官旭慌得伸手一推左昆,抢过去说道:“已经回来了,此刻跟着大公子在前面料理善后。老弟有事,去叫他来好了。”
瞽目阎罗摇头道:“不必叫他,回来便得,我怕的是又出变故。”
这当口龙土司、金翅鹏才插进嘴去,极力安慰了一阵,且通知瞽目阎罗,说是无住禅师被公爷挽留在此,也到这儿看望你来了。
瞽目阎罗听说无住禅师也在屋中,立时精神一振,两手虚拱,说道:“老禅师恕我失明,伤体未复,难以下床拜见。难得禅师仗义救护,老朽感激五衷,求老禅师看在金都司面上,多多关照才好。”
无住禅师朗声说道:“左老施主,老衲久仰英名,彼此江湖同源,无须客气。吉人天相务请多多保养贵体。”
老和尚周旋之间,沐钟、沐毓已从内宅煎得浓浓一盏参汤送来。沐公爷这时真是逾格纡尊,亲而接过参汤,逼着瞽目阎罗喝下。瞽目阎罗和众人一番应对,原是强自支持,已感觉神疲气喘,这碗参汤,正还得用,感激涕零地喝了下去,略一闭目养神,立觉中气上提,精神奋发,便把自己同渠魁狮王血战,敌我两伤的情形,向众人宣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