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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瞎教师初会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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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看来。两位是我老头子的催命鬼,我没有法子,才请两位到此清静处所,同两位情商一下。两位念在江湖道义上,替我老头子留个饭门,便感激不尽了。’

    我故意说了这篇鬼话,瘦个儿尚未答话,那个魁梧汉子信以为真,厉声喝道:‘无耻东西!亏你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替你们吃这碗饭的人,脸面丢尽了。’

    “他还要痛骂下去,那个瘦小精干的贼人立刻拦住话锋,喝道:‘你真信他一篇鬼话?’语音未绝,一飘身,竟自飞落墙来,哗拉一声,从腰上解下一条十三节亮银练子鞭,右臂一抖,银光乱闪,旋风似的缠在手臂上,一迈步,戟指叱道,‘老鬼,你要明白,太爷们斗的是姓沐的一家,这篇账不是一时半时算得清的,谁也扛不了这个责任。太爷们今天到此,无非看一看姓沐的究竟有多大的料。太爷们如入无人之境,半天工夫,才钻出你这老鬼来。老鬼,你要明白,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太爷们还不屑同你周旋,如果你活得不耐烦,想替姓沐的出头,那也可以,太爷立时给你一个痛快。不过你既然有这胆量,来替沐家出头,当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先报个万儿,太爷们回去也有个交代。’说罢一派狂傲之处,简直有点看不下去。

    “当时我微微冷笑道:‘你要我报个万儿,我姓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此刻承你下问,我当然乐意奉告。不瞒你说,我姓曾名耀珉,承朋友送我个外号,叫做‘活见鬼’。我自己知道,确实在沐府吃碗闲饭,是个无名小卒,想不到两位硬把我当作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深山无老虎猢狲也称王了。好,我就在两位面前,假充一位好汉,但是两位的大名,似乎也应该让我知道,便是我老头子死在两位手内,做鬼也说得响,绝不是死在无名小卒手内。’

    “我这样冷嘲热讽,故意歪缠。那瘦小的贼子,似乎也有点觉察,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曾耀珉(真要命谐音)?一派胡言,我叫你难逃公道!’他把‘真要命’三字喊出口来,自己一听,才明白不是味儿,格外怒火千丈,练子鞭扑噜噜一抖,就要动手。

    “不料那墙上的高个儿,一柄翘头轧把亮银刀业已掣在手内,刀尖一顺,哧的飞下身来,喝道:‘六弟闪开。呔!‘活见鬼,真要命’,你在我刀下能够走出五六个照面去,我从此不叫白日鬼。’

    “我肚里暗笑,想不到随意取个混号,竟对了景,便随口答道:‘好,我如果要不了你的命,从此改名换姓,不叫真要命了。’

    “语言未绝,白日鬼争光耀目的刀锋,已带着风声,向胸前扫来。我一撤身,退了五六尺,趁势松开腰间如意扣,卸下鳝骨鞭。白日鬼一刀劈空,立时改招,一上步,游蜂戏蕊,刺前胸,挂两肋,刀沉猛势,复又欺到身前。

    “我不躲不闪,微一凹胸吸腹,左手一握鳝骨鞭,‘刘海戏金蟾’斜着向上一崩,把敌人单刀崩得老高,更不容敌人再展手脚,左手一撒,右腕一坐劲,鞭随身转,唰的一个‘怪蟒翻身’,招中套招,暗藏‘乌龙摆尾’,照敌人露空的左边半个身子,连肩带背砍了下去。敌人骄敌太甚,招术用老,一时躲闪不及,拚命向左边身形斜塌,躲过了肩头,躲不了背脊,只被鳝骨鞭梢如意头轻轻挂了一下,一声怪喊,跄跄踉踉退出五六步去,拚命一拿桩才没有倒下。

    “我刚说了一句:‘朋友!承让,承让。’猛听得呛啷啷一声怪响,一股锐风,袭到背后。我慌向前一迈步,身形微塌,‘犀牛望月,回头一看,奸滑的瘦小贼人看见同伴吃了亏,竟一声不响,一个箭步欺到身后,一坐腕,十三节练子鞭,‘乌龙穿塔’当枪使,向自己后腰致命所在,狠命地点来。

    “我一见敌人心毒手黑,软兵器能够使到这样地步,也是不易,似乎比那个高个儿强得多,倒不能不加意对付。这时瘦小的贼子一招走空,唰的撤回练子鞭,一反腕,又自一个‘太公钓鱼’,呼的一声,挟着风声又复当头砸来。我见招使招,一口气对拆了六七招,鳝骨鞭对十三节练子鞭,都注重的崩、砍、缠、拏,一路招数。

    “不过他练子鞭头上是一个锋利的枪尖,有时可当枪使,我这鳝骨鞭的头是个如意钩,施展起来,同普通的鞭招大是不同。这条鳝骨鞭的好处是坚逾精钢,柔如无骨,便是截金斩玉的宝剑,休想削得它动。敌人不论何种兵器,一经鳝骨鞭缠上,休想脱身,不过施展这条宝鞭,完全要看本人内功的功候。说也惭愧,我对于这条宝鞭还没有研究到家,尤其是头上的如意钩还不能尽量的利用,实在辜负了这条宝鞭,否则,那晚两个贼子不必多费手脚,早已死在鞭下了。”

    这时席上沐公爷、龙土司等,都停杯静听,面上各各耸然惊异,决不敢掺杂一言半句,连旁边伺候的沐钟、沐毓也听得目瞪口呆,忘记了替席上斟酒上菜。

    瞽目阎罗左鉴秋又接着说道:“当时两条鞭的招数越来越快,一连又走了十几个照面,那瘦小的贼人,似乎把一点看家本领都已使尽,兀是没有胜利希望,面上现出焦急的神色。我却时时监视着受伤的高个儿,我自己明白,鳝骨鞭的如意钩份量不轻,坚逾精钢,而且有棱有角,虽然只轻轻地扫了一下,也够高个儿受的,冷眼看那高个儿,独个儿蹲在一边,兀是在那里扭腰转项,忙个不停。我看得奇怪,这小子捣甚么鬼?我猛然省悟,被我鳝骨鞭如意头的尖角,无意中点在督脉重穴上,所以手臂能动,只直不起腰来。

    “我暗暗心喜,能够把两贼生擒活捉,不难诱问出贼人来历细情。主意一定,手上鞭招加紧,施展武当派黑虎鞭的绝招,把瘦小枯干的贼子裹住在一片鞭影之中。那小子一条练子鞭,这时勉强把自己门户看守住,已是不易,哪有功夫还手进招。

    “那贼人知道不妙,一面招架,一面极力向箭道移动,嘴上却用唇典向那高个儿喊道:‘并肩子,风紧出窑。’这一喊,几乎把高个儿急死,说也奇怪,挣命的挣了半天,终于直不起腰来,情急之下,连唇典都使不上了,直着嗓子喊道:‘真要命,老六快来救我,起不来了。’

    “高个儿这一喊,瘦小的贼人才看出情形不对,心里一慌,招架略微一透慢,被我一个‘玉带围腰’,半截鳝骨鞭唰的向敌人腰里一缠,那个如意头甩过来,正撞在小腹上,痛得敌人鬼似的一声怪叫。我却乘一缠之力,不容他再做手脚,借劲使劲向外一抖,鳝骨鞭一抖之力,竟把瘦小枯干贼人,跟着鞭梢向外一甩之势,整个贼身凭空抛出三丈开外。好矫捷的贼子,身上已受鞭伤,居然还能咬牙忍疼,从空中落下时,一个‘云里翻’,依然脚先着地,正落在箭道中间的牌楼近处。

    “牌楼外便是国公府大门所在,这座大门原是终年不闭,崇奂峻巍,上有箭楼,宛如城门一般。门外左右矗立着两座干霄刁斗,刁斗顶竿上各扯起一面顺风旗,红边素底,中间青绒绣出一个斗大‘沐’字。

    “那贼人一落地,逃命要紧,哪还顾及同伴,头也不回,一塌腰向大门飞逃。这时我有点失策,以为受伤的高个儿寸步难移,毋庸管他,向门外逃去的贼人,也不容他漏网,贪功心盛,立时跟踪追出门外,却不见了贼人身影,左右一看东辕门到西辕门,静荡荡的一条长街,足有一箭之路,也无遮蔽之处。转眼功夫,贼人哪有这快的身法?

    “在门前略一迟疑,猛然嗤的一声破空微响,斜刺里两点寒星,向咽喉、心口两处袭来。当时追失了敌人,一面早已提防暗算,一见暗器飞来方向,正是右面矗立刁斗的四方石基,心内了然,慌一塌身,随手把鳝骨鞭向空一扫,避开了一镖,扫落了一镖,趁此纵落台阶,鞭交左手,我也掏出两只三棱透风紫金梭来,合在掌内。既然知道贼人隐身在刁斗下面四方白石基之后,便不怕他暗箭伤人。

    “一下台阶,距刁斗石台基所在约有三丈远近,我向着那面厉声喝道:‘贼子,计穷力尽,还不自己出来束手受擒,等待何时?难道还要自讨苦吃吗?’我喝道方绝,躲着的贼人尚未答言,猛听得半空里哈哈一声狂笑,这一阵笑声,骤听去真不像人的笑声,比夜枭子的叫声还难听,那时我仰头四顾,竟猜不透这笑声从何而来。

    “笑音方止,忽瞥见左面六七丈高的刁斗中,在星月微光之下,飞起一道灰白影子,捷如轻烟,在大门上箭楼檐口一落,才看出这人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连包头的头巾也是银灰一色,离地过高,一时看不清面目。

    “这人轻飘飘地卓立檐口,向右面刁斗下发出严厉的口吻,高声喝道:‘你们两块料,真要把我老头子气死!凭这种看门蹲户、摇头摆尾的狗种,也降服不下,亏你们怎么活着?’这人明目张胆的一阵呼叱,冲破了沉寂的深夜。

    “我也被他挑逗得怒气勃发,厉声喝道:‘何处狂徒,敢到沐府蓐闹?还不下来领死!’箭楼上的敌人,阴恻恻一阵冷笑道:‘你也配!’说了这句话,两臂一张,似欲飞身而下。忽见右面刁斗旗竿石上,有一人沿着旗竿嗖嗖地猱升上去,正是隐藏的瘦小敌人,手足并用,一忽儿翻进刁斗,立在上面刁斗内,向箭楼上的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下面却听不出来,只听得楼上贼人,高声怒叱道:‘废物,老五早已有人把他弄回去了,还等你照顾他,快替我滚!’瘦小的贼人,被这人骂得哑口无言,一纵身,在四方刁斗边缘上,一沾脚腾身而起,落在靠近箭楼下层右角上短短的围栏内,身形一转,拐过了楼角,便看不见了。

    “那时我暗暗吃惊,一看贼人种种举动,箭楼上的人,定是贼首无疑。听贼人口吻,来的还不止这些人,还有未露面的已把门内高个儿救走,大约瘦小的一个,此刻也被贼首喝骂回去。我孤掌难鸣,只有监视着箭楼上的贼首,看他作何举动。哪知瘦子一溜,贼首朝我一看,猛地里两臂一抖,活像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拔起一丈多高,从空中倏的一个‘细胸巧翻云’,变为脚上头下,两臂平张,不亚于掠波飞燕,从六七丈高的空中直泻下来。

    “我知道这手功夫是峨嵋玄门传下来的绝技,名叫‘移星换斗’,人在空中,可以像飞鸟一般,任意纵横。贼首在我面前,特意炫露这手绝顶轻功,确是不可轻视。当时贼首从高空飞身而下,势如激箭,看他来势,并非直落下地,却向我身后塑出‘双狮滚球’二丈多高的琉璃照壁上落下来。

    “我当时心里一动,起了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手上尚合着两支紫金梭,倏的一转身,那贼首双足刚沾着照壁顶上的琉璃瓦,我右臂一扬,两支紫金梭,联珠发出,一取头部,一取腰腹。劲敌当前,不得不略用机诈,待双梭出手,才大喝一声:‘照镖!’眼看双梭已到贼人身上,万难闪避。不料贼人一声不哼,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身形未定,滴溜溜的陀螺般一转,金鸡独立,纹风不动,两支紫金梭泥牛入海,竟无踪迹,竟没有看出贼人用甚么身手,把这样猝不及防的暗器,不离方寸,居然一齐被他接住,武功之精湛,身法之迅捷,都出我意料之外。

    “他这时藉身形旋转之势,敌我一上一下,业已当面立定。我以为贼人必定飞身而下,一决雌雄。哪知贼人身形一定,自己低头一看两手抄住的紫金梭,一抬头,两只凶光熠熠的鹰目向我略一注视,呵呵大笑道:‘我以为谁是沐家看守门户的老弱残兵,想不到原来是你。怪不得我两个没出息的小辈被你所制,更想不到你飞蛾扑火,踏进这家是非之门。好,有你的乐子,此刻老夫另有要事,天也快亮,暂时失陪。你如果自愿惹火烧身,咱们相见有期。’说毕,身形移动,便要脱身。

    “我又惊又怒,大喝道:‘你既然认识老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应该留下万儿,才是磊落光明的汉子。’

    “贼人被我一激,略一停顿,竟喊出我姓名来,说道:‘左鉴秋,你要明白。你前些日子假扮瞎子到我阿迷州去,混迹不少日子,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其实你头一天踏进阿迷,我就知道是你,如果我要动你的话,那时我只要一举手,你哪能够活到今日!可是那时节我却不知道你也是沐家走狗,念你洗手退隐,为飞天狐所逼,实出无奈,抛家别子,远游渉险。飞天狐一半也是胡闹,所以我假装痴聋,让你安全离开阿迷。这档事,你一琢磨,便能明白。可是今天的事,其中有血海干系,你是外省人,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替沐家担当。我此刻特地再点醒你一次,下次相见,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我这样一说,大约不用我自己的“万儿”,你也明白了。如果你还有点不透,你来看,沐家早把大太爷名讳,像长生禄位一般供在这儿了。’说时,伸手向照壁下面一反指,一指之后,霍地一转身,身形向下一扑,霎时无踪。

    “我慌飞步绕出照壁一看,只见照壁外面,是一丈多开阔的小河流,河对岸密接高低不一的民房,哪还有贼人的踪影,想是越河而过,从对岸民房上跑掉了。我知道此时追他无益,一半也不敢远离府门。这时东方天空已隐隐的现出鱼肚白色,天上还存着几颗可数的寒星,远近屋瓦上及树梢上、草地上,竟不知不觉地罩上一层浓霜。晓风似箭,送来几处村鸡报晓的啼声,简直天就快亮了。

    “我在照壁下痴痴地立着,心里盘算了一回,只可悄悄地返回花园自己屋内。大约那时我中有心事,盘算不定,未免自言自语的漏出声来,被二公子在床上听见了。这便是我最近在府中经过的事,可愤的贼人党羽众多,其中不乏能手。贼人野心极大,泼胆如天,同寻常盗寇不一样,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对付才好。”

    这当口沐公爷、龙土司听了不住点头,大公子天波更是变貌变色,不时回头向窗外假山林木之间探看,好像贼人已进园内一般。二公子天澜又是一路心思,人小胆大,不知轻重,以为跟着师父学会了几套拳脚,恨不得有机会试验一下,却听自己父亲开口道:“照此刻左老英雄一说,贼人处心积虑,不止一天。那晚老英雄碰着的贼人业已混进内院,定是试探老夫有否回府,如果没有老英雄各处巡查,设法诱出府外,也许这班泼盗弄出不法的事来。可恨本府的家将们竟这样麻木不仁,让贼人随意出入,明天非重加惩治不可!”

    左鉴秋慌摇手说道:“公爷千万不可动怒,这几个月内,我暗地考查府上将爷们,个个勇赳赳,气昂昂,最难得忠心不二,只要调度得宜,大有用处。只于那晚的事,府中平安日久,不比我有先入之见,他们怎知有贼人要来?再说,将爷们平时研究的马上步下、行阵冲锋,同飞檐走壁的巧小功夫完全两路,何况这路贼人其中大有能者。看情形,贼人一探得公爷回府,定必尚有举动,请公爷千万不要大意,便是今晚我们也得严密防范才是。我另外尚有要事面禀,特地把最近府中情形,先说明一下,使公爷同龙将军先有个预备。”

    独角龙王龙土司静静地听了半天,此时才开口道:“左老师父所虑极是。那晚老师父碰见的贼首,大约岁数在五十以上,一个豹头鹰眼,高颧钩鼻,一脸倒捲虬髯的凶汉。”

    左鉴秋道:“龙将军说得很对。他在箭楼上出现时,离地过高,尚未看清,等他飞落在玻璃照壁顶上,才把面貌看得很清楚。那时我已经觉得此人面熟,后来他点明我到阿迷行医一段事,又故意指着照壁上的双狮滚球,我恍然大悟,才明白此人就是雄据阿迷碧虱寨狮王普辂。

    “阿迷州的人,因为他儿子普民胜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比他老子还要凶几倍,又称他们父子为‘太狮、少狮’。巧不过,府外整个一座照壁上,也雕塑着一大一小的双狮,竟暗含凶徒的绰号,也许两个凶徒将来授首于这照壁之下。那时我一觉悟到贼人正是阿迷所见的盗魁,又联想到漫游阿迷时所见情形,心里格外起了恐慌,盼望公爷迅速回府的心意,格外迫切了。”

    沐公爷、龙土司同声问道:“老英雄原来同盗魁普辂见过一次面,究竟怎样见着的呢?”

    左鉴秋提起旧事来,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鉴秋在川、贵过去的一切情形,已由小犬左昆禀告,无庸再说,只说我到贵省来,完全为的是探飞天狐巢穴,好设法报复杀妻、杀徒之仇,别事原没放在心上。但是孤身作客,毕竟人地生疏。想寻访的几个同道,出门的出门,迁移的迁移,到处碰壁,空费了许多日子。飞天狐巢穴尚未寻到,资斧眼看告罄。没奈何,搬出当年办案的老法子,利用我与人不同的一对贱目,装作游方瞎眼郎中(南方大夫称郎中),走千户,治百病,终日摇着串铃,背着药箱,出没于蛮苗之区。这一来颇为得法,非但遮隐了本来面目,药资所入,衣食游资都有了着落,而且从苗户中,探得飞天狐与阿迷普家苗的关系。

    “飞天狐近年渐渐出头横行,完全依仗碧虱寨狮王普辂的靠山,又说狮王普辂本领怎样厉害,势力怎样雄厚。年轻时在六诏山内,一天打杀两只雄狮,活捉一只母狮,说得普辂天人一般,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地到阿迷碧虱寨左近去行医,也许探出飞天狐实在消息。

    “阿迷州五方杂处,汉回苗蛮各族都有,祗碧虱寨内,近年普家苗略占多数。当时我寄住的一家富苗,便不是普姓,是云南归化最早,一切同汉人已无分别的宋家苗。这家家主大约同普辂别有渊源,也许是普辂得力的心腹党羽,家中也养着不少凶眉凶目、不三不四的人。因为请我医治他妻子的瘴毒,下药对症,渐有起色,对我极为恭敬,留我在他家中下榻。我乘机探出飞天狐一点消息和普家的历史,这家人还说出普辂当年一段故事,极为可笑。”

    原来二十余年前,普辂本是一个滇南大盗,因被官军四面兜剿,逼得他隐匿六诏山中不敢出来。那时身边只剩四、五个穷无所归的死党,在六诏山中猎取飞禽走兽充饥。不知怎样,普辂在一人跡不到的险要秘境,地名叫做秘魔崖,碰着一个极厉害的怪物,却是个奇凶极丑的女子,独身住在一所天然深奥的鬼母洞内。洞内被那女子布置得锦绣富丽,耀人眼目。也不晓得她怎样弄来的,壁上地下,铺的挂的,都是珍贵无比的兽皮,满洞陈列的珠翠珍宝、名香古玩,无不是稀罕之品。普辂初见这样奇境,立时贪心大炽,以为这样一个丑女子,还不手到擒来,不问青红皂白,便率领四、五个死党立时想鹊巢鸠占起来。

    哪知那个丑女子略微一献身手,便把普辂吓得半死,而且这女子一声长啸,刹时从洞外山林内,飞奔出一群金发披肩、掀唇凹鼻、力大无穷的狒狒,一个个都爬在丑女子的脚下,鼻息咻咻,做出种种亲昵样子。丑女子一声令下,这班比人还高的狒狒,一纵而起,提抱小孩子一般,把普辂一伙人,不费吹灰之力一个个擒入洞内,用远年紫藤,一个个捆缚手足,高高吊起,却把普辂单独吊在另一处所,看见丑女子从容进洞,走到此处,半倚半卧地靠在似床非床、铺叠五彩斑驳的兽皮上。这班狒狒争先恐后,一个个捧着大小不一的柳瓢,盛果品的,盛甘泉的,盛鹿脯的,盛黄精茯苓的,竟有盛奇香扑鼻琼浆佳酿的,形形色色,争献榻下。丑女子随意用毕,一挥手,肃静无哗地鱼贯而退。这种阵势,把高高吊起的狮王普辂看得目瞪口呆,疑惑自己在那儿做梦。

    可是细细注视榻上女子,黄眉倒挂,血睛怒睁,一张黄中带青的橘面孔,中间贴着一个大扁鼻子,下面配着皱纹重重的一张瘪嘴,好像老得牙都掉落一般,其哈哈一声怪笑,便可看出满嘴獠牙,森森可怖。最奇嘴角上竟有一圈黄茸茸的短胡子,头上灰黄色的头发,却结着两条辫子,分垂左右肩上。这怪物被许多凶猛狒狒一衬托,似乎比狒狒还丑怪几分。普辂看了半天,竟断不定是人是怪,自分必死无疑,不料丑女子挥退一群狒狒以后,一纵而起,走到普辂身下,伸手一托,脱出上面吊钩,便这样单手平托着,走到自己榻上一放,随手一拂,普辂身上藤束寸寸而断。

    普辂一发大惊,暗想这怪物有如此绝顶功夫,我横行一生,今天第一次遇到这样高手,倘能学得这样本领,便可横行天下了。一看身上绑束已断,趁势滚下床来,跪在丑女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是神仙婆婆,这儿是神仙洞府,知道普辂被官兵逼得穷无所归,所以点化仙境,指点迷途。普辂一世不服人,除非像神仙婆婆这样本领,只要肯收留我普辂,情愿忠心服从一世,拜列门墙。”这样絮絮叨叨,还想说个不停。

    那丑女子把歪嘴一张,獠牙豁露,哈哈大笑道:“我以为狮王普辂,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快替我滚起来。满嘴胡说!谁是神仙?谁是婆婆?我虽然久隐深山,忘记了岁月,论年岁,大约也大不了你多少。我们峨嵋玄门上乘功夫,讲究的是易筋换骨,返老还童,活个百把岁,不足为奇。花甲以下的岁数,只可称少年;四十以下,只可称孩子。像我这点岁数,正在好花刚到半开时,小得多哩,你懂甚么!像红尘中一般怡红绿快的痴男痴女,一个个都是不成气候的脆骨头,还没有见过世面,便髓竭精枯,一堆黄土伴骨了。在我看来,宛如荒冢堆中唱曲的秋虫,烂草窝内闪光的萤火,经不得一阵风雨,顿时满完。我这些话,你懂得么?”

    狮王普辂这时跪在丑婆子面前,觉得自己一个身子渺小得可怜,听她一顿训叱,吓得哪敢回答半个不字,慌先立身起来,陪着笑脸说道:“仙婆说的话一点不错。”

    这婆字一出口,立时觉悟又说错了,心想她自己刚说过“好花刚到半开时”,因此受了一顿教训,怎的又明知故犯,触了她的忌晦?该死该死!嘴一张,想改称“仙姑”,或者亲切一点,叫声“仙姊”——不如叫她“仙妹”,显得比自己还年青,但是偷眼一看这位“仙妹”的尊容,立时混身起了鸡皮乞疸,实在没有这份勇气叫出口来,空自挣出一身冷汗,兀自张着老大的嘴,合不拢来,只见他上下嘴唇皮乱动,活似暗地念退鬼咒一般。

    那丑女子倒不理会他那个出口的“婆”字,只看着他这副怪相,有点好笑,喝道:“你怎的说了半句,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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