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飞天狐二次受挫
原来飞天狐从白草岭惨败以后,立志报仇,又从九子鬼母普家老太那儿,得了峨嵋玄门双臂联珠梅花槟榔箭秘传,两年多的工夫,居然练成左右齐发,百不失一。这时已到最后生死关头,便要施展看家本领,争取最后胜利,一声厉吼,两臂齐抬。
“我父亲一看情形不对,如果等他左右开弓,确实不易躲闪,心里一急,也是一声猛喝!身形旋风般一转,把抄住的梅花槟榔箭,使展功劲,向前一甩,哧的甩缕轻烟,向飞天狐胸前射去。箭一发出,才高喝一声:‘还你的宝贝。’倏的又掏出身上仅存的两支凹面透风紫金梭,扣在掌心,右臂连抬,又是两点寒星,分向飞天狐身前袭到。
“这两梭一箭,疾如电闪,差不多同时发出,却分上中下三盘袭到,而且正在飞天狐双臂乍抬,箭尚未发的一刹那,三条不同的暗器,已挟着一股锐风袭到,飞天狐哪还有功夫再发自己槟榔箭?好厉害的飞天狐,足跟一垫劲,宛同地皮生了根一般,上身向后一平,倏的一个‘铁板横’功夫,哧哧哧,三件暗器擦着肚皮过去了。
“飞天狐腰里一较劲,双足不离尺寸,霍地上身一起,一指我父亲,刚想张嘴喝骂,不料唰的又是一点寒星,斜刺里袭到。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噗嗤,正中在飞天狐左肩琵琶骨下面。劲头还真足,进去了一寸多深,差一点就中在胸口。
“飞天狐一声狂喊,步履踉跄,往后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倒坐,墩在地上,倏的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身来,右臂一指枫林深暗处,克叮一支袖箭。他也不知中与不中,厉声喝道:‘小辈,有你的乐子!大太爷同你们仇深似海,后会有期。’倏的一转身,足顿处,便飞出一丈开外,接连接跃,疾逾飘风,已转过山湾,竟带着飞镖,跑得不知去向。
“我父亲那时真也危险万分,如果没有出其不意的从旁边来了这一镖,如果这一镖打得不是时候,在飞天狐铁板挢施展以后,身已立稳,便不能取胜了。
“那时我父亲身上几支紫金梭,业已用尽,飞天狐只要先一步,发出双筒袖箭,左右开弓————右筒虽然只剩一支,左筒却整整五支————一共六支喂毒梅花槟榔箭,只要有一支中上,立时有性命之忧。事后思量,真是不寒而栗!
“那时我父亲一见飞天狐受伤逃走,明白斜刺里来的救命飞镖,没有别人,定是通臂猿张杰。想不到先时我父亲用飞镖救了他的命,这时他也用镖救了我父亲,真是事有前定了。我父亲以为一定是他,向林内喊道:‘张杰,你这一镖,真还发得恰到好处,掌劲也比前进步得多。此刻贼人已走,快出来罢。’说罢,不见张杰回答。
“林内树帽子里,唰唰一阵乱响,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答话道:‘老弟,今天好险哪。’语音未绝,唰的从树上落下一团黑影,一长身,走到月光底下,赫然现出一个白发苍苍、长须飘胸的老者。
“我父亲一见此人,认出是老友云海苍虬上官旭,慌紧趋几步,抱拳为礼,笑道:‘万想不到,千里迢迢,老哥哥会在此时光降。多时不见,老哥哥发长过胸口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长须乱颤,连连摇头叹息道:‘老弟,我对不住你,当年白草岭同飞天狐一场血战,完全是仗义解危,为我而起。想不到隐迹三年,这贼子处心积虑,竟被他寻到此地,蓄意报一剑之仇。幸而天佑善人,我不早不晚赶到这儿,顾不得暗箭伤人,聊助一臂之力。其实我一年迈力衰的人,如果明目张胆出来,绝不是他的敌手,当年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可是这一镖,虽然他受伤逃走,事情不算完,前因后果,事由我起,老弟,我是越想越难过。’
“那时我父亲满肚皮心事,哪有功夫说这些闲杂,慌抢着说道:‘老哥哥,看情形你还不明白飞天狐来此的曲折。今天小弟幸亏老哥哥一镖解围。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两个小徒,此刻怎的一个不见?小弟想寻着了他们,再同老哥哥细谈内情。’
“上官旭猛然省悟,说道:‘哦,怪不得你把我当张杰。原来他们两人也从成都赶到了。’
“我父亲说:‘正是。张杰先在老哥哥隐身的林内藏着,不知何故,此时却又不见了。’一语未毕,那面墙根有人喊道:‘师父!老达官!你二位快来。鲁天申在这儿了。’
“我父亲同上官旭慌拔步赶去,只见通臂猿张杰蹲在门口围墙根,两只手抱着勇金刚鲁天申的腰,想把他抱离地上,却因鲁天申生得太雄壮,只把上身抱起。鲁天申似坐非坐,垂头搭脑的赖在地上。
“我父亲呵腰伸手,一摸鲁天申心口,又惊又怒,一声不哼,两臂一圈,把鲁天申拦腰抱起,走进家门,到了厅上一细看,嘿,了不得!牙紧眼闭,面如纸灰,一支短短的梅花槟榔喂毒箭,透衣而过,直插在心口上。解衣一看,只露出几分箭尾,四围紫黑色的血渍,凝结成块,早已死去多时了。
“我父亲还最爱这个门徒,虽然生得猛浊,心地却非常纯正,想不到为了‘万年青’一案,惨死在飞钵峰下,心里一阵难过,一跺脚,地上一块水磨方砖粉碎,指着门外喊道:‘我不手刃飞天狐,誓不为人!’张杰已哭得哽咽难言。
“上官旭心里格外难过————鲁天申这样少年,如果没有白草岭一档事,何致于遭飞天狐毒手?他家中也许有白发高堂、红颜少妇,罪魁祸首算起来,全是我上官旭一人。他却不知道楼上还有一个惨死的。等到张杰劝师父先上楼料理我母亲之后,大家一拥上楼,看见我小小年纪,在母亲身旁哭得滚来滚去。云海苍虬上官旭立时眼泪同潮水一般,点点滴滴都挂在胸前白须上,卜通得一声响,他忽然跪在我母亲尸身旁,大喊道:‘弟妇,阴灵不远,这事都从我无能的上官旭而起,从今天起,我上官旭要拚出一条老命,遍走天涯,追寻飞天狐吾必魁贼子,替弟妇报仇雪恨。哪怕自己力量不够,也要百折不回,想尽方法,做到了这桩事。如果我……’
“语音未绝,我父一伸手,把他扶起,惨然说道:‘老哥哥,你这样大的年纪,这是何苦?你在弟妇面前行此大礼,叫她九泉之下,也是不安。’说罢,泪落如雨。
“大家悲悲切切地哭了一会,先把我母亲尸身抬到楼下,停在灵床上。鲁天申的尸体,也搁在外厅。一夜功夫,出了这样祸事,一个家庭里同时停着两具尸首,这是何等光景!
“当夜我父亲又把飞天狐怎样设策,怎样下手‘万年青’,怎样受骗,怎样追踪张、鲁,张、鲁二人怎样到此,飞天狐怎样一放冷箭,怎样追敌,怎样交手,前后细情都说与上官旭听,说毕,从怀中掏出一支梅花槟榔箭,向上官旭一举:‘这支袖箭,便是从你弟妇咽喉取下来的。在门外交手当口,飞天狐贼子双臂一抬,我便知道不好。起初我以为他袖箭业已发出三支,所剩不多,想不到他左臂还有一筒。那时我身边暗器用完,只剩了一支贼子的袖箭。我因为这支箭杆上附着一张字条,没有用它。’说毕,把箭杆上捲着的小纸条弄下来,摊在桌上。
“大家趋前一看,只见字条上写着:‘追取尔妻一命,抵偿鸡鸣峡钉死松林之人,然后再报一剑之仇,尔其凛之。’下面还署了一个‘吾’字,上官旭看得直摇头。
“我父亲又说道:‘老哥哥从来没有来过,今晚突然光降,似乎也非偶然。’
“上官旭长叹一声,道:‘愚兄自从白草岭一事以后,回到成都调养内伤,足不出户,大约有三四月,这是老弟知道的。老弟逃出六扇门,跳出是非窝,事情做得很对,不过没有愚兄白草岭一档事,也不致这样决绝。老弟离开成都时,愚兄竟然一点不知,兄弟一场,连一场送别的酒,都不喝一杯,悄不声的就走了个无影无踪。
“‘等到愚兄身体恢复,到衙门里向张、鲁两位令高徒一打听,才知老弟早已高蹈。问起归隐之地,张、鲁推说不知。那时愚兄这份难受也就不用提呢。愚兄从此百事没兴,隔不了多日,便把镖行兑与别人去干,自己在家抱胳臂一忍,倒也无是无非,度了这几年安闲岁月。
“‘直到最近成都出了那件“万年青”的一案,轰动了整个省城。有一天愚兄静极思动,偶然同几位老友到郊外去逛武侯祠,回城时已是日落西山,万家灯火。我刚到南城口,猛见一个魁梧汉子,从城内出来擦肩而过,我向他飘了一眼,陡然觉得此人凶眉凶目,仿佛那儿见过似的,再一回头,好快的脚步,竟已过去老远。
“‘巧不过街楼上有一道灯光,正射在他的脑后,他耳边金光闪闪,竟带着不常见大耳环,使我陡然记起白草岭飞天狐左耳上,似乎也带着这样耳环,同对面走过时凶眉凶目的面貌一印证,恍然觉悟。回到家中一琢磨,觉得此人到此,绝非偶然,也许那件“万年青”案子同他有关,也许来报当年一剑之仇,弄出“移赃嫁祸”、“张冠李戴”等把戏出来,都难预料。
“‘我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便去找张、鲁二位高足,哪知一个不见,再向缉捕衙门掌权的几位熟人细细探问,才知他们二人已到这儿来了,从此才知老弟隐居此地。这一来,愚兄又勾起会一会老弟的心肠,立刻动身赶来飞钵峰。
“‘哪知飞天狐竟用出“敲砖引玉”的计策,已先愚兄一步赶到,下此毒手。愚兄到时,却走错了路,走了不少冤枉的险仄山道。正在攀藤扪葛,从屋后陡峭山坡,一层层盘折而下,忽听得飞天狐呼叱之声,慌蹑踪潜迹,溜到山脚下,再跃上枫林,正看见老弟施展判官笔精奇招数,逼得飞天狐手忙脚乱。忽见飞天狐一跃丈把路,飞出暗器来,老弟手接袖箭,眼看飞天狐智穷力尽,哪知双臂齐抬,又下毒手。愚兄心里一急,发出一支飞镖,歪打歪着,这一镖居然被我用上了。’
“张杰道:‘原来老达官从这屋后山冈上翻过来的。老达官从陡峭山壁盘到突出的山坡,又从山坡纵上近身一株大松树,真是声息全无。我藏匿在枫林内,看得逼真,我一见老达官赶到,顿时喜出望外!那时我不知老达官走错了道,以为老达官胸有成竹,故意如此,不愁飞天狐反上天去,反怕我行动不俐落,误了大事,心里又记着勇金刚老不漏面,悄悄的从林后溜了出去。一到墙根,四面一搜,才把勇金刚尸首找着。却好这时老达官已一镖成功,才敢喊出声来。可怜我鲁师弟竟这样惨死了,叫我一人怎样回成都去?那件奇宝“万年青”又落另一个贼人之手,一发大海捞针了。看来这件案子,想要办得圆全,势比登天还难!反而连累了我师父一家,倒不如我鲁师弟一死的干净了。‘说罢搥胸大哭。
“我父亲摇头长叹,上官旭也无言可劝。忽然我父亲面色一整,说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人已死去,哭死无益。张杰,你听我说。’又回头向上官旭道,‘老哥哥我有一事奉托,务求老哥哥俯允才好。’
“上官旭道:‘老弟,你只管吩咐,水里火里,愚兄无不遵命。’
“我父亲说道:‘报仇雪耻是小弟的事,可是有几桩事,很重要,只有拜托老哥费神的了。我此刻已立定主意,明日起便要背井离乡,寻找贼子存在处所,同那件“万年青”究落何人之手。拙荆和鲁天申棺木的事,明日有半天工夫,便可办理妥当。不过鲁天申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此后倚靠何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尚有点积蓄,大约有上千两银子。我明天把这银子交与老哥哥,五百两作为赡养鲁天申家中之用。天申棺木由张杰护送回去,还有五百两存在老哥哥处。小弟远走天涯,不知何时再同老哥哥会面。小弟这犬子单名一个昆字,今年才十六岁,文武两道,无非扎了一点粗浅根基。可怜小弟飘零一世,就这一点骨血,老哥哥侠肠义胆,定必能够成全他长大成人。老哥哥受我一拜。’
“上官旭银髯乱抖,老泪纷披,拦腰一把便抱着我父亲,正颜厉色地说道:‘你子就是我子。这一层毋须多说,本来愚兄要跟随老弟之后,一同和贼子一拚。不过此刻一番话,老弟比我想得周到,这层确是要紧。好,愚兄遵命。愚兄明日送了弟妇黄金入柜之后,便把昆儿领走,从此愚兄精力便都用在昆儿身上,只要愚兄不死,老弟你放心好了。那余下的五百两,老弟自己路费也要紧,愚兄还养得起昆儿,但是老弟此番远行,虽然难以决定归期,希望天相吉人,克成此志,早早回来,同愚兄聚首。如有便人,务乞带一信来。’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旁边张杰,听得毛骨森然,感觉两人托孤泣别,兆头不好,说不出的各种难过。
“我父亲又说道:‘还有一事,“万年青”一案,官方如果不体恤下情,一个劲儿在张杰身上要着落,张杰如何得了?老哥哥大约也有耳闻,张杰、鲁天申两家家小,尚在官厅被押,虽然例行公事,可是官方一翻脸,张杰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张杰叹了口气,皱眉说道:‘师父,你远走天涯,徒弟实在不放心,想同师父一块儿去。六扇门里的饭实在要不得!徒弟想回到成都,假领海捕公文,捕贼归案,便可借此远走高飞。家小一层,大约官方也不致十分为难,托人疏通疏通,也许无事了。’
“上官旭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大好。张杰,你不必为难,官面上我还兜得转,明天我们一块儿回成都。万事有我,你放心好了。你要想服侍你师父去,总要把官面上公事有个交代,才能脱身。’
“我父亲说道:‘张杰,你非但要照顾自己家小,而且鲁天申的母妻,从此也要你看顾他们,责任重大。再说我此番赴滇,心里另有主意,决不是鲁莽从事。你跟了我去,反而累赘了,这层大可不必。老哥哥既然在官面上有路子,最好不过。老哥哥,我这小徒,也托老哥哥照拂了。’
“上官旭道:‘好!我们就此一言为定。’
“于是当夜决定办法,第二天依言行事。
“我(红孩儿自称)同父亲从此一别,直到现在,已有二年多没有见着父亲的面。至于我怎样会到云南来,说来未免伤心。我同父亲分手以后,便随上官伯父云海苍虬到了成都。要说上官伯父待我那番恩义,真是天高地厚,饥饱寒暖,没有一刻不照顾到,文学、武艺没有一天不督饬着教我用功。上官伯父家大业大,子侄也多,学文有西席老夫子,学武有武教师。可是对于我,上官伯父亲自督练三五更功夫,张杰也常常来看我。
“听说‘万年青’案子,成都抚按大宪和钦派内臣,不知捣了些甚么鬼计,业已押贡进京。内臣一进京,这件案子便无形松懈下来,非但张杰家小通通释放,张杰也依然供职了。鲁天申总算因公殉职,还发下一批瞻恤银两,竟是马马虎虎的高搁起来了。只有我想到我母亲惨死的情景,我父亲远走高飞,安危莫测,一个人时常背人垂泪,寝食难安。
“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上官伯父从前宏远镖行里同事的一个副手,从云南昆明回成都来,说是在昆明街上碰见了我父亲。我父亲背负药箱,手摇串铃,右手还拿着明杖,两只天生成白多黑少的眼珠,望上一翻,活像一个瞎子。那镖行副手原在成都看惯,一见就知道是他老人家,可是我父亲不认识他。他一想我父亲这样做作,定有用意,也许在昆明缀上贼盗了,不敢冒昧上前招呼。巧不过,这天晚上,他住在东门一家小客店,又碰见他老人家,才知他也住在这家客店。暗向柜上一打听,原来他老人家在这小客店中已耽搁一个月多了,镖行副手这样一说,我暗暗的存在心内。
“却巧第二天我师兄张杰来了,我暗地同他一商量。我说父亲现在昆明东门小客店,既然有了着落,我日夜心心念念在我父亲身上,如果再不让我见一面,我定要生病了。那张杰比我还心急,得知我父亲消息,恨不得插翅就飞。
“他说:‘师弟,这是你一片孝心,便是我也急于见一面,也许飞天狐巢穴就在昆明,被我师父缀上了。师父报师母之仇,我也要替我朋友报仇,我虽然无用,多添两只眼睛两只手,我师父究竟好一点。我们先同上官老达官商量一下,师弟有我陪着同去,他也可放心一点,我们只要对他说,见一面,探个实讯,仍就回到这儿便了。’
“两人商量妥当,向上官伯父一说,上官伯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正在这儿想,我不能离开昆明,否则我今天就动身到云南去了。难得你们都有这片孝心,照理我不能拦你,但是昆儿年纪太小,学业不能荒废,只要你父亲在昆明平安,你何必走这远道?如果父亲见着,反要申斥你的,而且我也要对不过你父亲托付我的一番意思,你是万不能去的。至于张杰你未始不可以去,可是老夫要拜托你一桩事。’
“张杰慌问何事,上官伯父笑道:‘你替我照管昆儿一个多月,让我安心到昆明去一趟,让我们老弟兄见一面。如果真个探着贼人垛子窑,你师父一人究嫌单薄,有我去比较妥当一点。张杰,从明天起,请你到这儿来陪伴昆儿,替我照顾他到我回来为止。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答应下来。’说完这话,两眼望着张杰,只管微笑。
“张杰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我明白他这一眼一笑的意思,定是说,我们三人都走上一条路了。
“这时我正站在张杰身后,心里忽然得了一个主意,悄悄的把张杰身后衣襟扯了一把,一迈步,同张杰并肩而立,笑说道:‘伯父的主意不会错的。张师兄赏个面子,趁这机会,把你得意的“燕青八翻”那几手功夫,教给我罢。’
“张杰初时听得一愕,后来似乎明白我的用意,嘴里含糊应道:‘老前辈吩咐,我怎敢不遵?不过老前辈这样跋涉风尘,实在不大相宜,还求老前辈三思而行。’
“上官旭笑道:‘无妨,你们不必多虑。你只要替我照顾昆儿,早晚给他指点拳脚,免得他野马溜缰,我就感激不尽了。’
“这样决定以后,第二天,上官伯父把家事交付与子侄辈,果然动身走了。
“他一走,我同张杰暗地商量,我说:‘我心里老念着我父亲,哪有心思练功夫,不如我们两人作伴,也暗地赶到云南,我不见父亲一面,我这颗心实在静不下了。上官伯父对你说话时,我就想到这个主意,所以我扯了你衣服一下,叫你只管答应,然后我们也追踪而去。便是父亲和上官伯父严厉责备我不是,我也甘心的。’
“张杰听了我这番话,沉思了半天,才说道:‘这是你一番孝心,其实师父何尝不想见你一面。再说,在路上有我伴着你,也不致出差错。不过,上官老前辈责备我起来,我实在无话可答。’
“我知道张杰心思已活动,巴不得见着我父亲,我再死赖活扯求他,被我磨不过,居然答应了。
“我又出主意,我说:‘我在飞钵峰家中,常听我父母谈起,毕节离云南没有多远。从我们飞钵峰通威远州有一条官道,再经草海,过可渡河,便进云南宣威州境界。由宣威经大石坡到马龙州,马龙离昆明只有百多里路,比从川省会理州松坪关渡金沙江,经白草岭、元谋、武定到昆明,省事得多。再说白草岭是我家仇人出没之处,我们不能不小心一点。我另外还有点私意,我父亲匆匆一走,把我母亲身后的事,全托付了我母亲娘家,究竟已否埋葬,坟墓在何处,我也要趁此去看一看,见着我父亲也有话说。好哥哥,你依了我可怜的小弟了罢。’
“张杰点头说道:‘你说的都是入情入理。毕节通云南宣威这条路,我也知道,至于那条经过白草岭这条路,不是我胆小怕事,我怎肯把你送到虎口去?便是上官老前辈,我料他也不会走这条道的,说不定也走我们想走的这条路的。但是我们这样一走,这儿的人,上官老前辈走时定也嘱咐过,岂能让我们走出去呢?’
“我笑道:‘这有何难?说走就走,今晚三更时分,我们从屋后越墙而出便了。’计议停当,当天张杰托故回家去了一趟,身边带了路费军刃,每人背上一个小包裹。当晚内外人们睡静,在自己卧室留下一封说明此去探父情形的信,悄悄溜走了。
“没有几天,便回到毕节,家中有两个老苗工在那里看管门户。屋内一切照常。最伤心的是楼上母亲的房内,我真不敢上楼去。由苗工领到屋后飞钵峰山坳内母亲墓前,一看坟墓筑得颇坚固,藏风聚气,松柏如屏,倒也合适。我哭拜一番,也不通知外家,便同张杰往南进发。
“哪知一过威远州草海,到了可渡河边,只见河中渡舟拥挤,汉人、回族、苗番,各色人等,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尽是逃难的人。一打听,才知从宣威到平彝一带云南边境,土寇作乱,还有贵州普安伏处深山的生番,也乘机越境,到处虏掠。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公爷已奉旨统兵进剿,大兵已到平彝胜境关,所以这一带住民,纷纷争渡可渡河,到威远州避难。我们在河边一听这样情形,又一看渡河的人们,只有来的,没有去的。照我张师兄意思,便要折回毕节。
“却巧有一大群汉人,男妇老小有二三十人渡到这岸,却同别人走的各别,依然靠着河岸,往西南行去。我们向其中一老年人探问,才明白这群汉人,因为对岸通昆明官道,匪寇出没无常,道路阻梗,只可渡到这岸,绕道而行。说是这样沿河走四五十里路,有一处河身极窄,有桥可通,过桥便到平彝相近的石龙山。由石龙山到胜境关官兵大营所在,已没有多远。听说这条道路,最近有人走过,只要平安到达胜境关,便可直达昆明了。
“我们一听有这条路可到昆明,便取消了折回原议,也加入那群汉人队内,跟着沿河走去。不过这般走得太慢,四五十里路耐着心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那座渡桥所在。总算走过的几十里河岸,没有碰着匪人。过了桥便踏入云南境界,地名鸡营,是石龙山的分支。峰峻林密,道路坎坷,终日盘旋万山丛中。据说照这样走四五天,才能望见胜境关,哪知走不到两三天,便出了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