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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翅鹏拆字起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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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呵呵大笑道:“公爷真可以,这一来倒叫草民难以置答了。好,好,既承公爷抬爱,草民只可勉效棉薄。不过草民有几句憨直之言,先向公爷求教一下,未知公爷肯俯纳否?”

    沐公爷慌答道:“老师父定有高论,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这里逼窄得很,这样炎天,未免屈辱高论。寒府后面花园玉带溪湖山四望亭,颇宜消夏,我们不如移席园中,畅聆高论。老夫明晨便回营中,趁此可以陪老师父尽一日之欢,便是老夫也有几句肺腑之语,想同老师父一谈。”说罢,不待吩咐,屋外侍从们早已传命佈置去了。

    不一时便有人躬身报称,园中筵席伺候停当,于是三四个家将、材官戎装先导,沐公爷同瞎先生并肩而行。瞎先生依然拿着那支明杖,还有药箱、串铃,自有人替他藏妥一边。沐天波、沐天澜跟着后面,一路谈谈笑笑,慢慢走进园中。可惜瞎先生看不出园中胜景,只有让耳鼻领略些鸟语花香、水木清淑之气而已。不远到了玉带溪湖山四望亭中。

    原来这所亭子三面临水,湖面尽种浮苔,清香扑席,山色入杯,确是名园最胜之处。沐天澜掉舟入湖,鳝王出现就在亭子对面荷花极盛所在。这时宾主入席,两兄弟居下陪侍,几个材官便在座后,执壶上茶。

    沐公爷谈笑之中,忽然想起一事,向瞎先生问道:“人生五官,视官最重要,平常人如果失掉视官,不便已极,但是在老师父身上,似乎又当别论了。”

    瞎子听了一楞,笑道:“草民也是不便,幸而伴着这枝竹竿引路,否则,早已把这条残身葬送在黔蜀万山丛中了。”

    沐公爷微微笑道:“老师父咱们一见如故,何必深自韬晦。先时在屋中与老师父同席,见师父运用匙箸,同常人无二,已是有异。此刻老夫一路同行,留意老师父进得园来,过桥渡涧,步履安详,并不仗明杖指路,而且比老夫有视官的还便捷得多,老师父定有特别修养,才能如此。但不知运用武功当口,纵高跳矮起来,也能行动自如吗?”

    其实沐公爷明知故问,明知这位瞎子,定有绝技在身,但是拜瞎子当老师,总有点玄虚,故而成心用话探他一探。

    哪知这几句话,还正抓着瞎子的痒筋。瞎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提一个瞎字。如果有人说,一身好本领的人,万一眼上出了毛病,那一身本领,还有甚么用处呢?他一听这样话,倘然说话的人不是练家子还好,如果也是行家,他立时逼着你要动手过招,试一试究竟瞎眼的功夫高,还是不瞎眼的功夫高。这时沐公爷说到这上面,瞎子坐在席上,顿时白菓眼向上一翻,鼻孔里哼了一声,虽然不说甚么,面子上也不大自然,已有点带出来。

    却好这时靠岸一面亭口台阶下面,有一株一二丈高大梧桐树,碧油油的阔叶,把整个亭子笼罩得绿沉沉,比人工搭就的天棚,还来得凉爽。梧桐树那一面,紧贴着一座绉瘦透漏的湖石屏山,足有一丈多高,石屏山中间一块镜面方石上,凿着“涵碧”二字。字体八分书,填着石绿。梧桐枝上,正有一群铁嘴麻雀,在梧叶底下,飞来飞去,吱吱打架。

    瞎子侧耳一听,便接着前头话儿,借题发挥,向亭外一指,朝沐公爷笑道:“公爷说得对,无论对于武功有多大造诣,双眼一瞎便算满完。比如说那面吱吱乱叫的麻雀儿,如果目力好,弓把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弹下来下酒了。”

    沐公爷尚未答言,下面二公子沐天澜笑道:“师父,我常听咱家将们谈论武功,说是轻功夫好的人,能够在空中捉鸟,气功夫好的人,能够招手降天禽。这种功夫,未免太玄虚了。师父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其中的真假。我想如果真有其事,真如同长着翅膀满天飞一般了!”

    瞎子笑道:“好,今天我承公爷厚待,多吃了一点点酒,借酒遮脸,我来练一手功夫,给二位公子取个笑儿。练得不好,原谅我身有残疾。公爷,恕草民放肆。”一语未毕,两手轻轻一扶桌边,向沐天澜一笑道,“俺替你捉几只麻雀来玩玩。”语音未绝,哧的一声,已平空飞起,活像水中游鱼似的,横着身子,从众人头上飞出亭子外去了。

    沐公爷和两位公子都吃了一惊!忙伸头向亭外一看,哪有瞎子的影子。恰听亭外伺候的家将们一阵乱嚷:“好俊的本领,公子爷快来,老师父在对面假山上招手哩。”

    亭内沐公爷率领二子也赶出亭外来,抬头一看,只见瞎子笑哈哈,两手一背,若无其事地立在石屏顶上,衣角被天风吹得飞舞起来,真有一点飘飘欲仙之概。

    沐公爷心里暗笑:“你被我轻轻一激,便露出真相来了。谁看得出这瞎老头,有这样大的本领?最奇瞎了两只眼,依然能够纵跃如飞,真是古今少见。澜儿真能拜在这位奇人门下,受益定然不浅。先头我还有一点犹豫,此刻才心里塌实了。”心里这样一转,两手遥拱,高声说道:“老师父这样本领,实在少有,今天老夫开了眼了。天气炎热,老师父快下来,我们还是入席细谈。”

    石屏上瞎子口中说声:“遵命。”两足一点,身形斜着向上,拔起六七尺高,在空中两腿一拳,两臂向前一合,一个“乳燕离巢”头下脚上,比鸟还疾,向亭前飞来。离地将有八九尺高下,腰里一叠动,凭空一个风车觔斗,依然头上脚下,轻飘飘落在地上,真像四两棉花一般,一点声音没有。笑嘻嘻走到二公子沐天澜面前,两臂一伸,平舒双掌,每一只掌上,停着一只铁嘴麻雀。也不知他甚么时候捉来的,最奇是双掌平舒,并没有捉住两只麻雀的翅膀,微微抖扇,似乎想振翅飞去,又似暗中有一种力量把它吸住,想飞不能,而且似乎极力挣扎,非常吃力似的。

    大家看得咄咄呼怪,尤其沐天澜看得直了眼,心里道,“真邪门,大约不是武功,也许是障眼法。”一伸手,想从瞎子掌上捉下麻雀来。不料瞎子双手一抬,一只麻雀立刻恢复自由,扑剌剌飞得无影无踪。

    沐天澜连说:“可惜!可惜!捉着玩多好。”

    瞎子呵呵笑道:“二公子将来学好了本领,擒龙伏虎也不难。麻雀虽小,无害于人,怪可怜的,让它们逃生去罢。”

    沐公爷立在台阶上听得不住点头,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师父绝技惊人,举世无双,老夫佩服之至,我们仍旧到亭内杯酒谈心。”说罢,宾主入亭,重行整杯吃酒。沐公爷亲自执壶,替瞎子斟了一杯,笑道:“请老师父干了这杯,然后老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老师父商量一下。”

    瞎子道:“好。”举杯就口,脖子一仰,咕噜一声,一杯入肚,呵呵笑道:“草民山野之人,不惯礼法。幸蒙贤明公爷,不以为忤,屈尊相待,真是不可多得。倘有赐教,请即直言,如有草民可以效劳之处,定当量力而为,以酬厚爱。”

    沐公爷很殷情的替他斟满了酒,然后捻须,默言半晌,微微叹息道:“寒门世受皇恩,开府此地,已近三百余年,可以说同国家休戚存亡,息息相关。大明江山从太祖一统以来,中间所经过几次变乱,尚不致动摇国本,但是到近数十年中,就是大大的不然。太监当权,朝廷暗无天日,盗贼充斥,到处涂炭生灵。又加上塞外俺答、也先等,先后入寇,保卫边疆的元戎望风而逃,有几个忠荩名将,又被奸臣害的凶终隙末。这样看来,势必至元气丧尽,江山换主,这还就远的说,如就近本省的说起来,老夫平日留心各苗族的情形,潜蓄异志的土司们,已经渐渐露出反叛的形迹出来。老夫屡次密奏当今,反以为老夫妄启战祸,置若罔闻。

    “老师父游历各地,其中情形,或者比老夫还要看得透澈,将来祸机猝发,势必糜烂。老夫身家不足惜,人民土地岂能任其涂炭?因此老夫无日不提心吊胆。本省两按三司,浑如木偶,可以说没有可商量的人。老夫只有同各土司,极意笼牢,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半仗先国公当年的威信,日前或可暂时相安无事,将来必有溃决之日。

    “无奈老夫未精武艺,难继先志,长儿天波也无非略知皮毛,不堪大用!所望第二犬儿天澜得拜名师,克继祖德,替老夫稍尽保家保国之心。所以今天一得飞报,赶程而回,决意要会会老师父。果不出老夫所料,饱聆宏论,亲见绝艺,使二犬儿得列门墙,陶育成材,非但老夫铭感入骨,即寒门列祖列宗也含笑于地下。老夫军务在身,明日便行,此时务乞老师父俯允才好。澜儿快跪下求你师父成全。”

    天澜真也机伶,刺溜就跪在瞎子的身旁说:“师父,您不是很爱我吗?快收我做个徒弟吧!”

    瞎子一手扶起天澜,向沐公爷道:“公爷如此抬爱,草民只可替二公子作个识途老马。不过有几句不识进退的话,应该预先向公爷声明。二公子秀外慧中,又天生一副英雄骨格,现在又天赐饱吸金线鳝王的血液,练习武功,比常人格外容易成功。不过有一节,草民身残年老,武功有限,现在尽我所能,先替他筑好根基。日后倘有强胜草民十倍的名师到来,公爷应该设法聘请,千万不要耽误二公子的前程。再说公爷想造就二公子文武全才,也应该物色一位名儒,教授文章经济,柔日读经,刚日练武,这样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年,便可小就,再加深造,不难大成。可是练武不比习文,二公子在读书时候,草民不敢顾问,除出读书时候以外,一切饮食起居、早晚行动,从此以后,都由草民照料,公爷不能顾问,这一层公爷能够放心吗?”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师父句句金玉之言,老夫无不遵从!而且从此以后,不但把二犬儿托付于老师父之手,就是老夫明日走后,寒门也要请老师父多多照料。”说罢,一躬到地。

    瞎子闻声辨音,宛同目睹,忙也长揖还礼。

    当下沐公爷立时命令长公子督率人役,指定后花园一所临溪的幽雅精舍,门口当头一块横匾,写着“小蓬莱”三字。虽然小小三间平屋,假山环绕,松竹夹峙,屋前还有三四亩空阔的花圃,四面编着鹿眼花篱,铺上细沙,改为练武所在,颇为合适。从此那瞎子收起串铃,高搁药箱,侔着沐天澜住在“小蓬莱”,尽心教授武艺。那条“金线鳝王”也交付瞎子剔肉合药,洗骨制鞭。沐公爷于第二日依旧带着几个材官,回到滇边办理军务去了。

    一晃就过了许多日子,上上下下对于这位瞎教师,人缘还是真不错,没有一个人说瞎教师一句坏话的。可是瞎教师的来历和姓名,依然莫名其妙。沐府内许多家将,也有不少练家子,对于瞎教师的武功,虽然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瞎教师的武功属于那派,二公子跟他练的究竟是哪一种路数,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师徒习武的“小蓬莱”,在玉带溪最僻静的处所,平日家规森严,家将不奉命令,不准踏入花园一步的。何况瞎教师预先吩咐过,府中不论男女人等,在二公子练武时,不得窥探,连随身伺候的书童,全要暂时挥诸门外,而且,练功夫差不多都在二更的时分,一发没有人看到了,所以瞎教师爷教的甚么谁也摸不清。

    事有凑巧,这一年冬季,沐公爷恰好剿抚兼施,居然告了肃清。奉旨结束滇边军务,大酺数日,犒赏三军,即在就地遣回令调的各土司军马。调来的各土司,不论有功无功,趁此都回到自己家乡,家庭团聚,去过新年。命令一下,一路路军马立刻纷纷各回汛地。沐公爷身边,只剩了一支石屏金驼峰龙土司的苗军,也不过三四百人,还有自己带来随营办事的幕僚、材官和一二百个亲军,统计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

    那位龙土司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角龙王,因为他同沐公爷公谊私交都与众不同。沐公爷对待这位龙土司,确也推心置腹,依为臂膀。这一次滇南肃清,保奏案内,功劳叙得最多,列在第一名的,便是独角龙王龙在田,所以龙土司对于沐公爷一发感恩图报,别的土司辞营回巢,他决心保护沐公爷一同进省,送沐公爷到了国公府,才能放心回他的金驼峰。沐公爷心里明白,既然一发重视,这时滇边军务结束,沐公爷的大营本来进驻黔滇交界的胜境关,现在率领龙土司这支军马,退驻云南境曲靖州,办理善后。诸事结束以后,就可从龙马、嵩明,直达昆明的大道上,奏凯回省了。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磔,都说不准的。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

    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几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

    一忽儿辕门外叮叮铛啷,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噼啪山响。

    这班囚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硃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硃笔再点,囚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硃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

    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囚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凶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硃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顿时铁索铛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

    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的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忖,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做甚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像,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竞姓甚么,叫甚么,父母住在何处,做甚么行业,怎样陷入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囚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的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瞑目。”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硃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晶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嗤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的卜卦拆字的相士。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入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

    那穷酸破袖一幌,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嗤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嗡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决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

    那穷酸皮包骨头面孔上,毫无动静,慢慢地答道:“学生祖居四川夔州,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潦倒,游学四方,性好游历山川,一路为人看相拆字,略得一点卦资,藉以度日。日前游历到滇贵交界胜境关,寄宿桃花峒玉皇阁,每日在玉皇阁下替人拆字。那玉皇阁正当市口官道,滇贵两省客商行旅,经过这条官道的很多,就是本地集市趁墟的人们,也必须经过玉皇阁下。承当地人民抬举,都说学生拆字非常灵验,因此学生的生意却也兴旺。

    “有一天,正在许多人围着学生拆字摊动问休咎,忽有几位将爷,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人群,硬要学生替他拆一字。学生拆字,与众不同,卦摊上没有拆字现成的纸捲,全凭来人随口报字,写在水板上写拆。也不先问来人所问何事,全凭学生灵机拆断,而且实话实说,不论好歹,毫不奉承。那位将爷大约识字不多,只认识自己姓,便把他的姓报了出来。学生照例写在水板上,原来那位将爷姓‘岑’,他报的是这个字,学生水板上当然也是这个字。”

    这时金翅鹏说话一多,鼻孔两挂鼻涕又溜了出来,他只可暂先闭嘴,赶紧用力往上一抽。在这时嗤嗤几声当口,两旁军健正听得入神,连上面沐公爷也忘其所以,不禁喝道:“快讲!以后怎么样?”

    穷酸口一张,又说道:“水板上不是写的是‘岑’字,那位将爷虽然有点酒醉,可是看他报字当口的情形,确是心里有犹疑不决的事。不过他自己不说出來,学生也只可就事论事。可巧那时学生正在水板上写好一个‘岑’字以后,那位将爷心如烈火,急不可耐,砰的一声响,油钵似的拳头,在两块薄板拼成的拆字摊上,这样一擂,大喝道:‘这样慢腾腾的做吗?老子须耐不得,快说!这鸟字怎样?休怪老子无礼。’

    “学生拆字摊经他这样一擂,非但围着闲看的人们吃了一惊,就是摊上的东西也震得老高。学生手上一枝禿毛笔也被他震脱了手,禿毛笔巧不过笔头正落在水板上‘岑’字的中心,‘岑’字中心被禿笔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墨点,把‘岑’字整个的字涂得只露出四面笔锋。学生一看,水板上‘岑’字,哪还成字,活像画了一只乌龟,头尾四爪连背无一不全。公爷不信,你瞧……。”

    穷酸说得忘了设身在何处,肩膀一耸,手臂一抬,意思之间,想举起手来比划比划,手上铛啷啷响成一串,才醒悟王法在身,两手相连,怎能空中写字?没奈何,鼻孔里拚命嗤溜的一抽,又继续说道,“那……”

    刚一张嘴,蓦地里公案上,啪的一声,沐公爷突然喝道:“对。”

    这一声喝,大家全是一愣,可是沐公爷背后立的独角龙王龙土司,看得逼清,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穷酸想抬手比划时候,上面沐公爷把那个“岑”字也琢磨上了。恰好公案上搁着一盏云南特产松仁普洱茶,原预备问案润喉的,沐公爷心上琢磨“岑”字变乌龟的把戏,情不自禁用指头醮着茶水,一面听,一面在公案角上写了一个“岑”字,写好以后,也把“岑”字中间涂成圆点,一看果然成了一个乌龟,比特地画成的还来得神形俱足,心里一乐,口上不由的喊了一声“对”,一听穷酸没有下文,喝道:“那甚么?”

    穷酸一愣之后,又说道:“那时学生一看‘岑’字变了乌龟,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尊驾问的,关系女人的事罢。’一语未毕,摊上又腾一拳,心里一惊,以为说错了,要拆摊。哪知满不相干,那位将爷一拳抵案之后,紧接着骂道:‘狗娘养的,真灵!有门儿,女人怎样?’

    “学生被他骂得受宠若惊,微笑道:‘尊驾要问女人怎样,学生素来实话实说,不过尊驾问的事,实在有点碍口。好在水板上明摊着,尊驾一看便明白。’学生说着,便把水板举起来,向他一照。他一言不发,一转身,回头就走。

    “围着拆字摊的人们,有明白内情的,一看水板上的乌龟,哄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坏了!那位将爷已经走离开拆字摊,一听众人笑他,霍地一回身,怪眼圆睁,面如噀血,一个箭步窜到摊前,腾的一腿,摊桌顿时四分五裂,摊上笔砚之类,也跟着粉碎,木板四面飞爆,一阵大乱。围着的男女老幼,中额撞鼻、皮破血流的也有几位,哭声、骂声、喊声沸天翻地,闹成一片。

    “学生幸而早已见机避开,没受误伤,可是当众砸摊,是吃这碗饭的大忌!学生异乡作客,全仗此道糊口,当着许多人,非但面子上下不来,这口气也忍不下去。他以为学生一身没有四两肉,可以欺侮,跌碎了摊桌,得理不让人,兀自气吁吁地大骂道:‘狗娘养的!凭你这块穷骨头,也敢消遣老子。赶快夹着尾巴,替我滚蛋,是你的便宜。哼哼!下次再被我撞见,仔细你的狗命。’喊罢,伸出油钵似的毛拳,向我虚捣了一阵,同来还有两位将爷,带笑带劝的,拉着他向外走。

    “这时学生实在忍不住,喝了一声:‘慢走!’那几位将爷被学生一喝,又转身立住,学生越众而前,走到跟前,指着他们喝道:‘为甚么砸我拆字摊,伤了我的主顾们?凭你良心说,我替你拆的字,灵不灵,准不准?你说!’砸摊的将爷,凶目一瞪,两臂一掳,大声喝道:‘灵又怎样?准又怎样?难道说,凭你这点鬼画符,治得好女人不偷汉子,俺老子不当王八么?’他这样大声一喊,连他同伴都大笑起来。

    “他一想,说走了嘴,不是味儿,恼羞成怒,凶性大发,大喝一声:‘你找死!’同时一腿起处,猛向学生心窝踢来。如果挨着这一腿,立时伤命。幸而学生遍历江湖,也晓得一点护身拳棒,一腿飞来,学生微一侧身,右臂一撩,正兜住他脚后跟,不敢闯祸,只用几成劲,随势向前一送。想不到凶神恶煞般的魁梧汉子,如同纸糊一样,被学生这样的一送,整个身子像肉球般悠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实胚胚跌于地下,竟自震昏过去,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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