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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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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梳好啊,矢志不嫁,旁人还不能强迫——那样就不用成天担忧被王掌柜给卖了!

    红姑却犹豫:“阿妹莫冲动。自梳女不生小孩,死后无人进奉香火,娘家人不得葬殓,孤魂野鬼,是很凄苦的。”

    林玉婵笑了:“冇问题,我不在乎!”

    她亲爹林广福大烟成瘾,女儿死了往乱坟堆里一扔,这样的“葬殓”她宁可不要;至于香火什么的封建糟粕,更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红姑语气严厉了些:“自梳以后若是和男人不清不楚,按我们顺德的风俗,是要浸猪笼的。”

    林玉婵这回吓一跳:“啊?”

    她穿来这么个倒霉世界,本来就不奢望什么甜甜恋爱。但不谈恋爱是一回事,自梳女都不婚不育了,怎么还要屈从于这种丧心病狂的封建陋俗呢?

    这么说,即使自梳了,万一她以后遇上了红姑今日的事故,万一没躲过,就算她自己不寻死觅活,也有人帮她“捍卫清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敏官。苏少爷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好像在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你想撒欢纯属做梦。”

    “况且你是奴籍,要自梳得经过主家同意。”苏敏官站起身,利索收拾碗筷,“还有,红姑,你最好回老家躲一阵,今日那些洋人若是气量小,回去再想想气不顺,难保不会去报官,让人来找你麻烦。”

    红姑笑道:“我还要做生意呢。这几个洋人是跟着轮船来的,待不长久,过几日就走佬,无妨!”

    苏敏官:“所以他们就算把你弄死,过几日就走佬,不担责任。”

    红姑:“……呸。”

    麻利起身收拾行李。

    苏敏官转向林玉婵:“至于你……”

    林玉婵知道他什么意思,忙拍胸脯:“放心,我嘴严得很,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冒出来的。”

    趁红姑起身洗碗,她好奇心疯长,迟疑开口。

    “方才赶洋人的时候,你为何不明言,说你是怡和洋行的手下?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会买你面子……”

    苏敏官沉默了一会,嘴角撇出一个冷淡的弧度,好像在笑她天真。

    “中国人也许会忌惮我的身份,但在洋人看来,我这种体面华人反倒更应该对他们俯首帖耳。”

    他穿着淡色长衫,浆洗得笔挺,就算是方才夺枪持械的一闹,也不显凌乱,确实很体面。

    林玉婵琢磨着他的话。

    她也见过一些在跟洋人打交道的中国人:王全、莫礼逊牧师的小厮、在码头迎接洋人的官员……

    这些人要么浑身谄媚之气,将服侍洋主子视作无上荣耀;要么像王全似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虽然骨子里对洋人万般厌恶,但依旧忍辱负重、虚与委蛇,觉得只要赚了洋人的银子,就是给中国人挣面子。

    总之,要么仰视,要么俯视。要么真心为奴,要么使用精神胜利法,觉得自己堂堂□□子民,不得已而对番鬼卑躬屈膝,实乃儿子打老子,可见世道不公。

    苏敏官呢,都不是。他对他的老板渣甸,就像对广州府衙役一样冷淡。他教训为非作歹的英国水手,就像教训中国混混一样不留情面。

    只可惜他这种朴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当前社会里很不吃香。

    她甚至都能想象王全瘪着嘴,用极端夸张厌恶的语气说:“主子和奴才怎么能一样,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官和民怎么能一样?嗯?那不是乱套了?”

    所以在外人眼里,他这种洋行雇员等同于“奴才”。所以他才不愿意提这个身份。

    林玉婵苦笑着想:“跟我一样矫情。”

    但也不能怪他。十三行倒了,红顶商人叱咤国际商海的时代一去不返。他这种时代的弃儿,除了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家混口饭吃,又能做何营生呢?

    她自以为窥透了他的苦衷,真心安慰道:“你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只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

    “阿妹,”苏敏官忽然焦躁起来,戴上凉帽遮住脸,沉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建议,唔该。”

    林玉婵:“……”

    不过是礼节性聊天,怎么还炸毛了呢?

    还这么中二的警告?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苏敏官这人,于人情上十分淡漠,和谁都不愿深交。他唯一卸下心防的时刻,是当日在乱葬岗,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死人聊天。

    及至发现这“死人”居然活了,想来他也颇为后悔,从此跟她刻意保持距离,避免任何抒情和交心。

    当初自己出钱赎他,他放着个救命之恩不兑现,第一反应是记账还钱;和红姑也一样,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中泾渭分明,不愿和她有半点人情相欠。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一年一次善事”的人生准则,看似荒诞,其实可能帮他避过了不少人生陷阱。

    她想,还真是适合做生意的性格……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忙道:“你别走,茶叶炒好了,掌柜的让我拿给你看一下!”

    说着怀里一摸,糟糕,空的。

    早就不知被洋水手踢到哪儿去了。

    苏敏官回头,一脸奚落地断定:“你就是来找红姑蹭饭的。”

    林玉婵火急火燎地在地上找。半天,尘土里扒拉出几根烧焦的茶叶,还泛着火药的硫磺味道。

    她举着两根焦黑的茶叶杆,赔笑:“敏官少爷,你给鉴定一下质量?”

    苏敏官无奈:“你也太敷衍了吧?叫你们掌柜的再送一罐来。”

    林玉婵抿嘴不言。别的通事伙计办砸了事,顶多是扣工钱、挨嘴巴。而她呢,一个小小错处,都能让王全重新生出买卖人口的念头。

    她公事公办地说:“德丰行的信誉担保,这茶绝对不会差了。您要是真有意买,我可以跟您一唱一和,帮着把价格谈低点。”

    苏敏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吃里扒外的伙计,有些费解地打量了一下她,说:“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什么办法?”

    林玉婵苦笑:“那您就是成心给我找罪受了。我没办法,只能受着。”

    广州洋行的商人们,从初出茅庐的伙计到老奸巨猾的掌柜,无一不看重一个“利”字。若她面前站的是别的客户,林玉婵是万不敢这么直接卖惨,亮自己的底牌。

    但她隐约总有种感觉,苏敏官不是一般的商人。

    商人哪有使枪使这么利索的?

    他,有侠气。

    但苏敏官的下一句话就把林玉婵眼里的大侠滤镜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闪,仿佛跟她摒弃前嫌,温柔地问:“价格能谈多低?”

    林玉婵立刻回到讨价还价模式,利索地说:“不能打包票,但我尽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说毕,推门往外走,高声叫道:“红姑,告辞!”

    林玉婵一着急,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敏官少爷,咱们好好论论理。茶叶罐子是我掉的没错,可掉下去的东西捡起来就行。要是你没放洋枪子儿,这茶叶也不至于烧成柴火干。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东西是你打坏的,没理由让我买单。”

    苏敏官无奈地听她絮叨,忽然定睛看着她的脸,目光里很是探究。

    林玉婵忍不住摸摸自己脸蛋。有灰吗?

    “阿妹,你胖了。”苏敏官冷不丁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许多问号,随后意识到,他这是在夸她。

    往后推两个世纪,敢这么跟姑娘说话的后生仔都是注孤生;然而在当前的世界里,“你胖了”这句评语充满了褒义。

    林玉婵转怒为喜。他都注意到了,说明自己这段时间的加餐计划初见成效。

    “中气也足了。”苏敏官继续点评,“讲话不喘了。”

    林玉婵:“……谢少爷夸奖。”

    “所以你们掌柜的有没有教过你,天大地大,客人最大,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顺着,不许跟他们讨价还价讲道理?——尤其是,声音不能比客人响。”

    林玉婵一怔。王全才不会教她这些呢。

    不过回想起来,德丰行确实是这样做的。广州的外贸历史悠久,西学兴盛,“顾客就是上帝”的理念已经开始普及。作为“乙方”,茶行伙计们见了衣食父母,哪怕只是个买办,无一不是缩头装孙子,可没有跟主顾讲道理的。

    王全王掌柜就是个能屈能伸的典范,那脊梁骨能一百八十度丝滑转弯。

    她吃了一个憋,正气不顺,红姑拎着行李出来,依依不舍地说:“阿妹,你日后要是再来吃饭,跟我那些姐妹们说就行了,饿不着你。”

    苏敏官这才知道,林玉婵原来不是第一次来蹭饭,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他朝她招招手,“要我不追究样品的事也可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玉婵见他松口,连忙跟上:“尽管说。”

    苏敏官不跟她客气,直截了当提出了要求。

    “我要看德丰行炒茶的工作间。”

    他低着头,神色柔和,眼尾轻轻翘着,目光中却盛着五分挑衅,仿佛是说:这个忙,你能帮吗?

    林玉婵一口气噎在胸间,提醒他:“上次掌柜的不是回绝你了吗,德丰行的炒茶手艺都是保密的……”

    他笑意更浓了,“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林玉婵沉默一会儿,也笑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挤兑她、教训她、故意拿话噎她……就是等着说这句话呢。

    “您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买办。”

    他虚心求教:“何以见得?”

    林玉婵心想这还用说吗,打探商业机密是行业大忌。

    她笑眯眯说:“你也看出来了,我跟王掌柜的没什么交情。我不跟他告密。”

    苏敏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怼回去,好像被问住了,目光看向街角,那里有一顶官轿子正慢吞吞地过马路。

    他最后爽快承认:“没错,我是来砸德丰行招牌的。我本不专司茶货,这单生意是我向渣甸争取来的。”

    林玉婵低声问:“为什么?”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知道再追问他也不会说。反正她本身对德丰行没什么忠诚度。她甚至巴不得给王掌柜添点头疼。

    “好,那你听好了:德丰行的炒茶作坊并非每日都开。若是收购了大宗茶叶,那就天天有人开工;若是生意清淡,连着几天锁门也属常事。师傅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其余时候约莫下午开工。作坊在仓库东南角,南墙壁紧邻七尺巷。那墙上有一扇通风的窗户,但平时都拴着,没人留意它……”

    苏敏官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可以从那窗户里看?”

    林玉婵耸耸肩:“只要别让人瞧见。要是你不巧让德丰行的保镖抓了,可千万别供出我来。”

    苏敏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问:“你们掌柜的是不是已经对我起了疑?”

    林玉婵一怔,点点头。

    上次他前脚刚走,王全就派人去打探他底细,唯恐他是怡和洋行派来踩点的。

    只是到现在为止,尚未探明什么疑点。

    苏敏官忽地俯身,几乎耳语:“你是我的通事,跑前跑后接待我的只有你一个。若我真的窥视德丰行的秘密而被察觉,纵然我闭口不言,你们掌柜的难道猜不出,是谁泄的密?”

    林玉婵被他的帽檐盖住了半个额头,蓦地一头冷汗。

    “苏大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帮你……”

    他大笑:“你自己想想吧!——给,这个我拿着没用,你玩吧。”

    林玉婵手里多了样东西。是他方才从洋枪上拆下来的铅弹。

    弹头不是锥形,而是笨重的圆滚滚形状。粗糙而沉重,带着螺丝头旋出的小孔,以及他的掌温。

    确实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苏敏官朝她微微拱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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