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哀荣
殿外,电闪雷鸣。
站在掖庭门口静候事成的周皇后下懿旨,这一口金棺、一宫之人送往长庆山,故孝崇皇后宁氏悄然的成为长庆山皇陵在册的第一名住户。
次日,新日当空,周太傅亲自于百官前宣读庆朝太子、摄政王等册封诏书。
二皇子即储君位,担监国之责。怀王任摄政王兼任校检中书令,而宁尚书知尚书省,周拓真任门下侍中。
新立的太子、摄政王与三省首官,还有太傅、镇国公一同于庆元帝床前听训,一封密诏在通知他们之后吊在了大庆殿正大光明匾后。
次月末,周太傅以礼臣特使之身,出使盛国,去见见老“伙伴”们,或许也给他自己的故事留个结局。
……
然后,庆朝太傅礼臣枉死在盛国,这成了庆朝发兵伐盛的理由!
“神武军、护国军和云安军三面压境,要为周太傅讨个公道。听闻北辽也出兵了,而西南各土司以粮草马匹以资。”
四面出兵,大势所趋,看来这次会有个结果了。
只是,周太傅对康国公有这么深厚的情谊吗?非得亲自去祭奠?还有,既然礼访盛国,礼使的安危何其重要,盛国国君连人都保护不了?
徐仙儿有好多疑问。
虽说,她远离了朝堂,但她涌动出想知道真相的意愿,再说周太傅是亲近的长辈,于情于理,她得去趟武州了。
……
“报!神武军已越过汝河,直抵盛京南防!”
“报!护国公与平晋王已攻入平山府,北围盛京!”
“报!云安军百船渡江,南江北岸四大码头皆归我军控制之下!”
“报!神武军二营与云安军先锋营汇合,直攻盛国东三府!”
“报……”
前线捷报不断传来,枯槁面容的蒋思达喝着皇后周诗韵喂来的苦药,哪怕咽下时混着喉咙里的血,感觉也是是甘甜的。
太子蒋登璨随侧。
伐盛的伤亡依旧不小,但愤怒和决心让军士们势如破竹。
哪怕这一刻死去,蒋思达觉得他有脸见祖辈和忠武国公了。
他好幸运,如今只是躺在龙床之上,就将迎来更广大的领土。而他的父亲、他的叔父,还有他的臣子需用血肉去奋战。
他好后悔,早几年就该迎来如此盛况,是他的懦弱延误了战机。他本来可以亲临盛京城下,登上盛京皇城的宣德门,尽享万土归一的时刻,是他的优柔,错过了天赐的荣耀。
死亡在向他靠近,他还在坚持,坚持到大庆军队真正攻进盛京,重新画下大庆版图的那一刻。
他应该感谢死亡的。若不是行至终点,他不会回望他这毫无功绩的一生,想在碌碌无为中实现那些父祖辈从他幼学起就定下的宏愿。
忠武国公战死至终,用血染红了大江之南土;太傅以命祭旗,忠骨将北土换上大庆国色。
将心比心,他们都用死亡唤起庆元帝直面一统遗志,用死亡替帝王留一套稳固的朝纲,用死亡给大庆招臣安邦平天下。
庆元帝把涌动的痰血咽下,以无比清晰和坚定的语气,说:“下旨,各军新进之城,所收货宝尽归各军,亡者、重功者奖赏,由各主将自行定夺。”
“太子,太傅就快回来了。把追授爵位的诏书准备妥当,丧制奠仪,由你亲自过问。安排锦龙卫护丧入城。如若此间朕亦往西,万事从俭,切不得削太傅丧仪,轻柱国哀荣。”
九岁的太子蒋登璨跪下劝慰庆元帝宽心,却也应了是。
“另外,你与摄政王、宁尚书、周侍中仔细商讨如何处理周太傅赴死之前,传出的归附文士、盛朝大员名单。记住,不可轻视,亦不可重用,切记不可独揽一处,亦不可散于四方。”
紫宸殿的殿香飘散直上,香炉对过去的橱窗,高挂着“光德弘志”的题字。此时的庆元帝,既厉且仁,有周太傅期望的帝王气度。
只可惜,时不待他。
五日后,庆元帝崩。
……
徐仙儿回到武州的时候,恰好见证了周太傅的棺椁从武州城东门迎回。那是一口不合乎规制的金棺,棺身有龙纹包裹,只龙角和龙爪处有刻意处理的磨损。
据说这是盛殇帝举降时,把他的金棺献给了周太傅使用。
要说他是臣服恭敬,要说他也是有点离间之意。
不过从庆朝新帝景明帝亲自迎棺进城,表情始终肃穆沉痛来看,所得一切,周太傅都受得起。
回到郡君府,梳洗更衣。府上已经接到全民将为文正公齐衰三月丧制的消息,这是极高的荣誉,毕竟在庶民层面,对庆元帝的追思也不过如此。
“圣宣追封太傅为辅国公,谥号文正。另特令,除皇室宗亲外,其他亲臣可只服素于太傅府,不必分身到宫内为大行哭丧。”
徐仙儿已经换好衣服,留下儿孙,让他们好好休整,独自进宫了。
一代帝王蒋思达的灵堂有些冷清,殿中跪拜的除了嫔妃、子女、随侍,外臣只零星几个,这些人看似是为大行守灵,真正的眼珠子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年幼的新帝。
“文正公今日初归,大臣们多去那儿了。”关于锦安郡君对皇室免行跪拜之礼的特诏还在,如今能享此殊荣的长辈越来越少,新任太后拉着景明帝主动向这位避居郊野的姑姑/姑祖母解释。
徐仙儿与景明帝不熟,在此之前,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幼帝的模样会让她想起蒋思达都小时候,只有眉眼少了些郁气。
蒋登璨的眼神冷淡,似有一种看破红尘、妄想虚空的超然,其实,就有点空洞。
好吧,徐仙儿再逆反,总不能说新帝有一双不带感情的死鱼眼吧。
三位辅政大臣的消息,徐仙儿在来武州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三位之中,也就摄政王蒋思远还在徐仙儿的熟人范畴,其他人都隔得老远。
“陛下节哀!娘娘节哀!”真没什么好说的,徐仙儿拜祭完就离开了。
翌日,一家人齐齐往太傅府悼念,场面要热闹许多。
周惜时抱着太傅府的几个姐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关系不只远亲。
与家属致意之时,周步亭和周拓真分别请徐仙儿移步书房,称有事商议。
父子俩好像各自有神秘话题,徐仙儿本以为一起,结果是分了先后的一对一。
不同于女眷间的悲戚,男子间的情绪似乎只是低沉。
周步亭请人送来热茶,加了香橼果肉的浓茶,把浓烈和清爽的滋味合在一起,茶水从口腔冲进味腹,香味却由上直通百会,让一昼夜未息的疲惫也少了许多。
“郡君能亲自临悼家父,吾辈感激不尽。”周步亭说得客套也真心。
“文正公深沈有德,镇服天下。作为晚辈,来祭奠是为应当。”
故人远离,连小辈蒋思达都走了。再是冷情冷心的人,徐仙儿还是有些惆怅。
故事会走到结尾,而人也到了迎接死亡的时候了。
“大庆殿匾梁上有一封密诏,郡君可有耳闻?”
这么秘密的事儿,徐仙儿又没派人盯着皇宫,当然不知道。
“家父临别前,与宁相达成协议,皇位交给新帝,陛下亲政之前,朝事也由摄政王与宁相共辅,而我周家,只拿官吏的任免的权利。当然,这些分权最多维持到陛下亲政之前……”
“听说仁寿夫人已经出宫住到摄政王封地的庄子上了,过些时日,几位小王爷和她们的生母也将迁去那儿?”徐仙儿又在转移话题,不过她也是真关心周令仪。
子逝母避,而同时间周令仪也不方便出席太傅丧礼,已早早躲出了武州。所以,她这次回来还没有见到周令仪。
“哦,郡君说的那是观澜山庄,大行在时,御敕给摄政王的休养园林。皇家园林,有山有水有如画风景,是个好地方。仁寿夫人喜欢那儿。
摄政王代表宗亲的利益,仁寿夫人又在那里坐镇,想来各位小王爷在那儿长大,不比在皇宫差。”皇宫一个汇聚龙气的地方,却也是最容易折损龙身的地方。
想想故去的大皇子,还有庆元帝,明明离寿终还有一、两代的时间。
这些孩子出了皇宫,说不定能健康长大、活得久些。
徐仙儿是故意提起周令仪的,此番她回来,没有再入朝堂的心思,虽然周步亭给的信息可以听听,但她并不想深入太多。
因为故人西辞,徐仙儿就还想见见那些还能见却没见到的故人。
“周大人,可知道镇国公何时归武?”徐仙儿推想,若是武州没人可见,就去怀庆府找周令仪吧,反正以蒋天齐的性格,一定会赶着去找周令仪的。
“镇国公,在盛京,不,今称平城府,处置盛殇帝的移山,估计再多一个月也该回来了。”蒋天齐实现了两代人的心愿,那些被宽待的盛国皇室和康氏族人将被俘到新阳府和津南府,在齐家坟地和津南蒋氏祖坟前赎罪。
这就是成王败寇的意义。
在新帝辅政确立之前,蒋天齐还有蒋天佑都表态,他们不用再加官进爵,未来镇国公和护国公都只在蒋家子孙的身后,为蒋庆王朝新的一辈助力。
“嗯……”
该还是上了年纪,熬夜造成思路浑浊,一杯茶还是解决不了。
周步亭本来要给徐仙儿透露密诏内容和周家为何多年一直给徐仙儿送钱的事儿,没说成,就被儿子周拓真来来回回的几次请人,给忘了。
好在,他的儿子也会谈到这些事儿,就是这父子之间,有无互通,那就不知道了?
大家族嘛,人人都有秘密。
周拓真的书房不似周步亭那般清爽,卷册成箱累叠。年纪轻轻就位居三辅之一,想必他也是要付出非常的努力,否则怎么与摄政王和宁相对峙?
毕竟那两位,一位为王多年,有皇亲这个天然的加成;另一位则是凭实力把周太傅都逼到退守求稳的地步。
周太傅把事权交出去,只留下用人的权利,其实也不难看出,宁相办事的能力是周太傅也欣赏的卓绝。
管人,不过从另一个方面压制其能力形成的功绩和声名莫大过于天而已。
周拓真亲自泡了一壶紫茶,给徐仙儿送来。“郡君多年未见,风华依旧。”
……嗯,小辈夸,徐仙儿不知道怎么回,只应了一词,“还好。”
本就是一个承下的开场白,尴尬也无多少影响。于是周拓真继续说:“早年祖父叮嘱,我周氏一族,除了要奉蒋姓为君之外,多次提及郡君虽非君字,实为大庆国运牵系之人,要我们对郡君敬之至也。”
这世间还知道徐仙儿的命数箴言的没几个了,徐仙儿也从不借此宣称给她自己立名,甚至更希望这荒谬的说法能消散在时间长河里。
“周家尊读圣贤,乱神怪力之说,还是不信的好。”
“可我记得,六岁时,郡君用床帐兜着我和弟妹们,只我们一闭一睁一个酣睡的时间,就翻过三百里路,将我们送到了汝水河边。”
……做人,太聪明了不好。
“迷药与快马而已,真正救你们的人还是韦家。”
两人都不置可否的笑了。
周拓真的思路未被打散,直接提起:“大庆殿上的遗诏是大行皇帝册封卫国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掌三军之令的遗诏。”
……
长久的沉默让周拓真又接着问:“郡君不好奇?”
徐仙儿摇摇头,她是真不好奇。
周拓真不愧是最像文正公的接班人,把这种欲说还语的架势学了九成九,徐仙儿觉得有些事她不知道挺好。
徐仙儿猜得到此天下兵马大元帅,必不是那些已经有赫赫威名的将军们。但他一定很强,强得能不光能得皇室信任,更能使四十万庆国军人信服。
文能起一个宁家,武怎么不能再有强者呢?
“镇国公、护国公、云安上将军、神武军还有这几年强大起来的平晋王府军、靖西护卫军……蒋、何、齐、周四家都能俯首的将领,过往功绩够得上封侯,此间,唯锦安郡君一人是也。”
这套路真是周老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