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权势
“可以往也不见得这么多啊?”到杨柳屋来看病的女子都是重视自己的身体的。
大庆朝官民皆可纳妾,可别谈城内花楼并不少,以她们的意识,不应该不保护自己。
“听陈娘子说,好像城里出了一个好男宴,说是只有让家里正经妻妾新孕的男子才能参加。”
“好男宴?这么土气的名字又是做什么的?”徐仙儿不爱出门,真是好事坏事,各种坊间传闻,了解得都比人慢了一步。
“就是大东湖那边的朝云楼做了免费的宴席,只要证明是好男儿,就可以上楼吃喝。”
“让妻妾怀就能证明是好男儿?”最多也就是身体不错而已,如今对一个人评价好坏都这么敷衍吗?
“可不吗?我听吴叔说,源和堂这些时日补肾的药都用完了。”
……
吴叔是源和堂介绍过来的大药材商,能让他亲自跑腿可不会是小生意了。
南星语毕,慕荷还补充道,“给我们送柴的小六说,北市街还开了赌局,有让下注朝云楼每日好男宴享用人数的,还有每周的赌局、每月的……人数越多,赔率越大了。”
哇哦,这种玩法,徐仙儿真是小瞧了古代人城会玩的程度。
“这朝云楼什么路数,拿人家的房中事儿作秀?”
“什么路数不知道,但是吸引了不少人每日都关注那儿敲锣的。”
……
好吧,徐仙儿体会不到看这种热闹的快乐,她更忧心诊案上的这些女子。
女子患下红之症后,别谈怀胎了,小心治疗都得保养两三年。若保养不好,命都会搭进去。
徐仙儿是真心为这些娘子不值,嫁的什么男人啊,以这么魔障的理由干如此蠢事。
还好她没有嫁。
瞧了瞧愤气还没消的两个徒弟,徐仙儿觉得她们继续医下去,恐怕对男人也留不下什么好感了。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徐仙儿给宫里的周令仪递了信,提了这把荒唐事儿,没几日,朝云楼的玩乐就勒停了。
可风气变都变了,关了朝云楼也于事无补。
因为讨不到好孕的媳妇儿,庆国境内,甚至出现了抢娘子的行为。
武州令管理的衙门,接的案子就从偷盗讹诈,变成了男女之间的伦理案子。
徐仙儿也没想到,方大安也陷进这样的案子里,还让她不得不动用蒋家的关系来平息。
这一日,本就有些燥热。
徐仙儿刚处理完千金阁的预约,正准备午休,就见方大石火急火燎找来了。
徐仙儿一边急匆匆的叫上蒋舟驾马车,一边听方大石说着原委。
“吏部司员外郎的侄儿取妾,他去捣什么乱,还把人打了,他是不准备考官呢?”这方家的胆子,怕是全长到他身上了。
不谈那侄儿与他员外郎叔叔关系亲不亲近,但凡带个亲,这打人就打到了吏部大人的脸上。
这方大安好歹是个进士,这么点儿政治敏锐度都没有,徐仙儿再想是不是要劝他莫从政改从文了,要不以后还不知惹多大的祸事。
“小姨,他不是要打人,是他挨了打,才还手的。”
“那谁,为什么打他?”
……
因为离武州衙门近,马车很快就到了。
徐仙儿也不着急下车,就盯着方大石要答案。
“那娘子不想嫁,大安只是帮忙……”方大石被徐仙儿盯久了,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
单论身份,方大安和他打的人都不是官身,照理来说,赔点钱就可以了。
徐仙儿猜得到对方肯定用了叔叔员外郎的身份相压。
武州令接的就是以前武州府尹的盘子,能接下国都城里这担子事儿的,定是个聪明人。
这庆朝权贵集中的武州城,谁谁谁,后面有谁谁谁,没比个清楚,这案子就不好断。
方大石经商多年,机灵,懂得门道,知道大安出事后连家里都没有通知,就直接找了徐仙儿。
不会有比蒋家更大的靠山了。
“蒋舟?”
“在。”
“你去衙门里打探一下,到底苦主是谁?”
也是被方大石的惊慌带乱了节奏,有蒋家给他留的人,这里哪有徐仙儿亲自来的必要。
不过来都来了,徐仙儿就留在衙门外,等着接方大安这个祸首。
教训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徐仙儿就有些心疼了。
平日里端端正正的读书郎如今一副衣冠不整、须鬓杂乱的模样,右脸又青又肿,长衫袖口还带了血,徐仙儿的护短情绪一上来,就只想“教训”打方大安的人了。
跟着方大安出衙门的除了由武州令弯着腰送出来的蒋舟,还有一个穿着嫁衣但并未画红妆的娘子。
红嫁衣的料子和针线都不太好,已经拉扯出好几个口子。
在徐仙儿打量女子的同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妇人声,“青儿……”
“娘……”女子迎上去搀扶妇人。
听那妇人的气息,就知道是有虚症。
“多谢方郎君出手相救。”女子和妇人先是给方大安行礼,接着转身,跪在青石路上对着徐仙儿的马车磕头。
“谢娘子救命之恩。”
徐仙儿还没有唤起,就见方大安轻轻的“哎哟”一声,显然是不小心碰到脸上的患处了。
怎么?还受不得谢了?
徐仙儿瞧他躲避着她的眼神,想看不敢看的模样,感觉心疼没有了,又能教训人了。
“这位夫人、小娘子,不必多礼。今日之事,也是我这外甥处事不当了,莫吓着小娘子了。不知二位家住何处,可使我家马车送二位一程。”
嫁衣女子托起妇人起了身,但未完全自立身体,低头说:“不敢再劳烦徐娘子。娘子大恩,陆青已难相报,今日羞愧,待日后必登门致谢。”
“你,识得我?”
陆青回答得不卑不亢:“方小郎君姨母,徐仙娘,立女医,仁济广惠,在武州可是人人都知的女君子。”
“是吗?”果然,人都喜欢被人夸,徐仙儿喜的不是名声,而是她做的这些事儿,大家会认为是好事。
“世人皆所谓,陆青不敢妄语。”
“我看你母身形不便,你这身褴褛……你既夸我是女君子,那我可不得不送你了。”说着,徐仙儿下了马车,把马车留给了母女二人。
蒋舟会把他们送回家,而徐仙儿带着方大石、方大安兄弟,慢慢往新南街徐宅走。
徐仙儿是故意要走回去的。
疼痛和丢脸会让方大安长点儿记性。
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
而冲动是魔鬼。
徐仙儿也有一个冲动的性子,但教育不就是这样吗?
长辈做得不好地方,总希望下一辈能改正。
那员外郎的侄子也是冲动的,但现在不就撞上了她这块铁板。
她这块铁板尚能撑着方大安,把错都砸到对方的头上,但如果铁板是对方的硬,挨砸的是他们呢?
还有,若是遇到一个狠辣的,不考虑后果的对手,先打烂了你又如何挽回呢?
新南街徐宅,蒋舟送完了人,刚赶回马车到侧门。
他是从碧罗街回来的,如此,那对母女的身份,徐仙儿也大概猜到了。
徐仙儿从新南街搬到楼阁斋堂后,留了张牛一家照顾着院子。
方大安待在府城的时候,都住在这里。
是以,方大安的起居都是他们照料的。
张婶见着方大安的惨样,心疼得不得了,转手先把没看好人的张吉拉到院子里打了一顿。
等到中堂外张家的教训安静了下来,徐仙儿稳坐堂中,才对着罚站的方大安开了口:“说吧,是见义勇为还是见色起意?”
“杨焕家里已有九房妾室,青娘根本不愿与他为妾,今日他上门强纳,我本只是想把青娘救走,不曾想与杨焕直接动手……”
“别人家有多少妻妾,你都知道?你是在书院读书呢,还是在书院外看小娘子的家事?”
方大安不服,“当街抢亲,难道不该出手相助?”
“该,为什么?不该,又为什么?”徐仙儿直截了当的骂他逞强的想法,“你是衙门?还是侠客?你审判了谁对谁错?还是你能消灭一切邪恶?”
“你是谁?你凭什么?”
初时,徐仙儿会心疼方大安遭了罪。可刚刚张婶鞭打张吉的时候,徐仙儿反省了,方大安是做错了。
徐仙儿跟方大安谈论的不是是非善恶,而是谈论责任与处事立场。
“大安身为新科进士,虽未入仕平天下,但见不得有以强欺弱,强抢民女之事。”
“所以呢?你就徒手去打去救?你不会报官?方大安,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你凭什么?”
方大安现在是昏了头,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读书,学治世道理,律法例令应该学过不少了吧。哪一条说,民可代官,在街上可以用暴力惩治恶人的?噢,那杨焕是不是恶人,还得衙门从官司里审判。因着恩科广纳,你中了进士,了不起了?觉得官衙无用了,可以从私替‘天’行道了?”
“官衙里不也是官官相护!”
“是啊,官官相护,没有官官相护,你现在还出不来。方大安,你要认清楚,这是现实!”
“读书明理识善恶,但不能忘了你是个人,你生活在有善有恶,有强大有弱小的世界,遇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怎么做?是以公义,还是以私情?”
“你问问你哥,若他遇到此事,他会如何?”方大石会逞这个英雄吗?不会。不光是他没胆量,是他没必要。
别说他没有对那苏家的小寡妇陆青有暧昧心思,便是有,也不能让自己身陷囹圄。
如此所谓的见义勇为救不了任何人。
“我看你最近也不用去书院了,你既不认为官衙可为民青天,又看不惯官场沟壑,那便是不屑入仕了,明课也没有必要去考了……”
“小姨……”听到徐仙儿的重话,方大石想要阻止。
徐仙儿却挥手示意他住嘴,“再退一步,打人前,想想你打不打得过,这是最基本的实力;实力不济,如你这般模样,你爹你娘会如何想?他们会同情这个害你受伤、害你入狱的青娘?”
这是徐仙儿这辈子第一次骂人,果然,又被气得肝疼。
养孩子这事儿不适合她,只是她是看着方大安从小长到大的,急火会攻心。
方大安就是日子过得太顺,细粮吃多了,对世间的险恶不以为然。
徐仙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了,只能先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徐仙儿吐纳了好几口气,转而对方大石说:“大石,我今儿说的,你老老实实转告你爹娘。大安这不长进的事儿,下次再有,你也莫来找我了。”
“小姨……”方大石想说方大安知道错了,可方大安还崩的直直的,一副不屈的模样,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徐仙儿是带着半分头痛、半分胸口痛回到杨柳堂的,她开了两副药,让蒋舟再送去新南街。
南星和慕荷,见她难受,立马拿了热盐袋给她热敷和按摩。
比起让人心烦的外甥,杨柳堂的两个徒弟可乖顺多了。
那些没有经历过摸爬滚打过的单纯人性,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徐仙儿能讲道理了,说明她也成长了。
活得越久,徐仙儿越理解什么是系统让她重新学习做人。
与三藏取经一样,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就取不到真经。
可能她之前没有明白“好好做人”的含义,只在意生存意义上的活着。
但现在,她有了新的感悟。
方大石的话肯定带到了,徐春儿第二日就来找徐仙儿道歉。
这次,徐仙儿的态度也很明了,方大安需要生活的鞭打。
她不能一直帮他兜底。
他要坚持心中的是非善恶,这不是错,但不能凭意气、凭热血,不能为了那点萌芽的好感,毁了他自己和全家对他的期望。
至少昨日里,徐仙儿看得出来,方大安根本没懂。
那陆青不是靠他的热血救下来的,靠的是他讨厌的权势压人。
他以为徐仙儿喜欢这样吗?
人活着,谁不需要顺势而为。
徐仙儿经历过的世界,阶级从没有消亡过,最早的以体力区分,后来以血缘区分,再来以智力区分。
世界只是换了资源分配的规则和方式,阶级对象从一类人换到另一类人,可矛盾永远存在。
方大安的性子,若学不会这世间规则,说实话,真不适合入仕。
想到当年是她鼓励他念书的,如今徐仙儿担心她或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