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思念亲人及家书选录
思亲记[1]
十四年春,漱溟既自曹州还京师,客清华园,始谢绝外务,出先公遗稿校理而纂次之。事既,又成年谱一卷,并付印,敬以布之当世;其去公之捐生遂志,盖已七年矣。呜呼!漱溟之不肖负罪,顾胜言哉!顾胜言哉!每于理稿次,辄手遗稿俯思而痛,作思亲记。呜呼!漱溟之负罪吾亲也,独在今日哉?吾亲肫爱人也。孝于其亲,慈于其子,胞与乎天下,靡在不致其肫肫款款;则儿子之仰被顾复,其奚待于申说区数?吾亲又周匝谨细人也。每事无在不运以神思,躬其琐屑。吾兄弟姐妹四人,盖一一长于公之手。溟生而瘠弱,又多罹灾病,公之育之也,独难矣!六岁踬于石阶,洞其额骨,绝焉,既苏,养息之。公为多列玩具枕前,引与嬉笑。此景思之常在目。十岁生疖疡,在额,在臂,在股,在足,隆起如枣大者七数。不得坐,不得立,并不得卧,日夜啼。公煮白米粥哺之半年。此景思之常在目。呜呼!公之育之也,为独难矣!公之于少子,又所深爱焉。溟年十四五以迄十八九间,留心时事,向志事功,读新会梁氏所为《新民说》、《德育鉴》,辄为日记,以自勉励。读广智书局印行《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牍》,独慕胡文忠、郭筠仙,每称道其语。公喜曰:“是何其肖我少年时所为也!”为书以嘉之,锡字曰“肖吾”;(是己酉春间事。时漱溟年十七,肄业顺天中学,寄宿校中。)爱之至矣。然语四子之侍亲,则至悖无状者漱溟也。噫!痛已!方公幼失怙,受吾祖母刘太恭人教,礼法綦严。恒终日侍立,不敢发一语。有不庄,诃谪扑责无少贷。由是持躬立品,植其基础,然天机才慧亦以是不无窒损。其后公有省于此,念之而自惜。既壮有子,则一意宽放之,亦入于新教育家言,不加扑责。溟兹追忆从前,盖竟不得遭扑抶 者一事也。然因是儿辈无复知有悚惕敬礼。迨晚年,尝一日饭罢燕谈,儿辈或转在上座,而公在下。公乃太息曰:“我昔不以礼相督,不图尔曹遂亡知如此!”呜呼!儿子平日之无状可知已!公尤好与儿辈共语,恣之言,一无禁。吾兄既早就外傅,及长又出国游。两妹则女儿稚弱,健言者,唯漱溟。公固关怀国家,溟亦好论时事,于是所语者什九在大局政治,新旧风教之间。始在光宣间,父子并嗜读新会梁氏书。溟日手《新民丛报》若《国风报》一本,肆为议论,顾皆能得公旨。洎入民国,渐以生乖。公厌薄党人,而溟故袒之。公痛嫉议员并疑其制度,而溟力护国会,语必致迕。诸类于是,不可枚举。时局多事,倏忽日变,则亦日夕相争,每致公不欢而罢。然意不解,则旋复理前语。理前语,则又相持。当午或为之废食,入夜或致晏寝。既寝矣,或又就榻前语不休。其间词气暴慢,至于喧声达户外者有之。悖逆无人子礼。呜呼!痛已!儿子之罪不可赎已!而溟自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尤大伤公之心。读公晚年笔墨,暨辞世遗言,恒觉有抑郁孤怀,一世不得同心,无可诉语者。以漱溟日夕趋侍于公,向尝得公欢,而卒昧谬不率教,不能得公之心也。呜呼!痛已!儿子之罪,罪弥天地已!逮后始复有寤于故土文化之微,而有志焉;又狂妄轻率言之,无有一当。则公之见背既三年矣,顾可赎哉?顾可赎哉?溟又以慕释氏故,辄从其戒条,茹素不婚,以出世自励。于时吾兄既成室十年而无子;公垂老,又怀决然遗世之隐志,终不得见嗣续之延。虽曾无一语示督责,而于邑含忍在衷者从可想。儿子之罪,不益以重耶!后三年纳妇,庙见,率新妇拜公遗像而哭。呜呼!是乌可赎哉!始在宣统间,溟年十七八,辄不愿有室。时先妣久病,自知不起,挽儿手而泣,开喻叮咛,情词甚切。儿重违母意。请如教,而有难色。公旁坐独无语。明日以书示之曰:“汝母昨日之教,以衰语私情,堕吾儿远志;失于柔纤委靡,大非吾意。汝既不愿有室,且从后议。不娶殆非宜,迟早所不必拘耳。”盖公于子女一身前途,但有自度于其衷者,则发虑陈情无弗纳。其或未可,则公固自有意向,隐然诏示,力持不移,俾之旋省平思,潜移默转,而不欲强其相从,大都类是。释氏之教,公所不喜也。溟年二十,日诵其言,公未尝一言止之。其时溟才卒业中学耳,学业半途无成,竟不更为升学计,公未尝一言督之。然而公之所以为教者至已!其卒不率教者,则儿子乖谬,不能承公志耳!吾国礼教之极弊,既于子女诎抑过当,致拳曲无以自立其人格。家庭间或外观仪雅,而内各茹痛于隐,隔阂不仁。比及挽岁,又被欧风,篡乱旧俗,亲子之分际至难已。公之为教,独使情余于礼,意得自通,而教之有道,其间分际斟酌,盖有足为一世法者。世其无以漱溟之负教不才,而没公之楷则焉,则儿子之罪或少纾耶?戊午十月,公既不惜以一死寤世人,遗言诸稿皆心血所在,纂辑之责溟既引之于己。顾迟之七年而后辑印行世,是岂可以人事羁牵相诿谢耶?盖不能以公之心为心,于公之精诚未云有喻。喻矣,于公精诚之所诣未能澈达无间,则犹未喻也。故虽时时在念,终赴之不急。而谬博时名,外缘日以缠绕;所与接者既在彼而不在此,故虽念之辄怀疚,而旋念旋忘。七年之间,卒卒役役,诚不知其所为者何事,竟置此一大事于不顾!呜呼!公在天其不瞑目矣!儿子之不肖负罪极矣!即欲自诛自责,诚不识当做何语。每于理稿次,辄俯思而痛;虽百死其安赎也!虽然,往事不可追,敢不知勉于今。窃自循省,起年十四五知有思想以来,尝数变其宗旨,顾二十年间,实未尝敢一妄自菲薄,然一向以浅衷矜气行之。盖无往而不负罪抱疚矣。去岁之冬,赖朋友之力,寤其昔非,始一一有悔心焉。公在天之灵其相之矣!既谢外务读公书,日夕回环,所得有在二十年趋庭侍膝之外者。或者自今其始为奉吾亲之教耶?呜呼!天下溺矣!公之志苦矣!饥溺恻怛,精诚之所诣,终启儿子矣!儿子虽劣,自今以往,其敢忘吾亲之志?不孝漱溟记于勉仁斋。
[1] 作于1925年春。借住在清华园时。
悼亡室黄靖贤夫人[1]
在我的夫人故后第三天,我凝敛心神,要写一篇悼亡的文章。因为白话文似较浅露,不如文言能做到深厚沉重的意境,于是就用文言来写。但卒以琐事牵扰,文言又比较费事,现在乃改用白话来写。想先将我和我夫人的感情关系,我夫人的为人,大略叙出,俾开吊时得以分给亲友看。
我夫人姓黄,原名婧蜷(听说是她故去的大哥给她起的),民国十年与我订婚,我提议改用靖贤两字,就以此为定。她家是北平汉军旗籍人。二十八岁时和我结婚,时为民国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卒于山东邹平。得年四十二,跟着我共十四年。我尝为文讲中国伦理之义,有几句说:“人必亲其所亲也。人互喜以所亲者之喜,其喜弥扬;人互悲以所亲者之悲,悲而不伤。外则相和答,内则相体念,心理共鸣,神形相依以为慰,斯所谓亲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我自得靖贤,又生了两个孩子,所谓人伦室家之乐,家人父子之亲,颇认识这味道。现在靖贤一死,家像是破了,骤失所亲爱相依的人,呜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
起初我为倾慕佛家出世的道理,吃斋素,年近三十不娶。民国十年,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讲演后,始有意室家。友人伍庸伯先生(观淇)问我择妻的条件如何。我回答说:在年龄上,在容貌上,在家世上,在学识上,我全不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的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有超俗的意趣,而魄力不足以副,这种人是不免要自苦的;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资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伍先生面有喜色,说:你真能这样彻底吗?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想介绍的人,倒或者可以当意的。于是他就介绍他夫人的胞妹给我,————就是靖贤。黄氏先世,作过旗籍武职,她的父亲,大哥,三哥故后,又以民国渐不发旗饷,家况甚苦。她没有什么求学的机会,不过粗识几个字。年纪已到二十八,还不曾说定人家。我平素极不喜旗人,当时对伍先生表示怀疑。伍先生说她没有“旗习”,他们亲戚两家合租一小房住,朝夕见面,他十分知道的。我又要求会面,先作朋友再订婚。伍先生说她家里守旧,恐怕做不到。但伍先生见我非会面不愿商量,终究设法介绍我在他家见一次面。她的衣履装饰,极不合时样,气度像个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颜色比姐姐反见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就在这匆匆一面后,我们便订了婚。
这婚订的这样容易,在我自己家里人和一般亲戚,都觉得诧异,而在我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我第一想:我大概不会从交游女朋友中自己择婚的,势必靠旁人为我留意;旁人热心帮助我的,自亲兄妹以至远近长辈亲戚亦很多,但究不如相知的师友其眼光可以与我相合。我反问我自己,如果当真着重那些性情禀赋的条件,就必须信托师友;而朋友中伍先生所说的话,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伍先生的话,在他自己是绝对真实的,我可以相信。他的观察力假令再有半数以上的可靠,那么,这女子便亦很有可取了。同时我想到,我先父假令在世,一定乐意这事。因为先父的脾气,每喜对于真有点价值可取的人,埋没风尘,众所不识者,特别识拔,扬举出来;他要主张我娶这女子,是可揣想得知的。第三我想到:我们那天会面时,伍先生当下径直点破见面为的议婚,而他则盼望我们一议而成,马上结婚,实在太唐突了这女子。如果婚姻不成事实,殊觉对不住她。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既婚之后,渐觉得新妇不符合我的希望。她于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间,仍不免以小事生气,至于气得心痛,不见有越过一般人的宽大气量。而妇女们好时髦装饰的心理,似亦不能完全超越过去,而无所计较。我慢慢觉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实是与妇女太少接触,缺乏经验。妇人天然是要心量比较狭窄的,妇人天然是多注意外表的(此理均另详),一例皆然,不能怪哪一个。又觉悟择妻只注意其天质一面,不注意后天条件,失之太偏;后天的读书为学,未尝不可扩充心量,变化气质。且如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亦是不应该的,因此在婚后的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大体在她对我先后差不多,总是爱惜照护;在我对她的感情,则好恶升降,多有转变不同;总是在一处,日子多了不免有怄气时,离开一阵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趋于稳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认识出她为人的长处,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对的地方。不想到年纪越大,彼此爱情倒增加起来,在四十岁过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夫妇间顶好的时代。
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见好于人,向人献殷勤,是她最不作的事。于平常人所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两点上,我自省都不如她(即我有时不免向人献殷勤,我不免有所贪慕)。说了话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犹疑,遇事情有判断,说什么就干什么,亦是她的长处。她常常讨厌我反复,说了话不算,遇事没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顾虑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无一定的意思,计虑周至,能看见正反两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时倾向于此,一时倾向于彼,诚亦事所不免。这爽利与徘徊,几乎成了我们十几年每次起冲突的症结所在。然而靖贤的爽利,毕竟可爱呀!和刚爽相联的就是正直,少弯曲,坦白,干净,信实与信义等好处;我恒愧不如。
我虽受许多朋友的推崇奖掖,以至许多不曾见面的人或不熟识的人,过分推想我人格如何伟大;但在家里我夫人眼中看我,却并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个有夸大的志愿,而不甚踏实的一个人;虽说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强。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说好反复一点外,大概有三点是时常说到的。一点是我说话太狂夸,自视太高,自信太强,她极表示反对。一则认为这是没有理由可以承认的;一则认为这于个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点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过大体像忠厚罢了。还有一点是我永不认错,碰了钉子仍不回头,执拗不听人话。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说我不真忠厚,有时亦能说得我心服。惟有夸大与执拗,我虽无法否认,但无奈这两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这是从我的长处而来的流弊)从她对我的批评态度,见出她读书虽少,而胸中有义理境界;虽是妇人,而气概不凡。尤其是她说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强两点,使我敬惮。
我们的感情的好转而稳定下来,就在我认识得她的长处,而肯定她的人格价值的时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时候,但似多从两性相互的需要上来,以及其他的彼此辅助照顾而来的好感;但总有一个使我们不好的因素在,所以总不稳定。这个原因,就是我未发见她的人格价值,意识隐微中有点不满,看见旁的异性有时生羡慕心。她的好处,是天生的,不从学问来;但非有学问的人不能认识她的好处。前些年我尚没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几年,男女情欲重,家庭俗务多,种种琐碎的刺激牵忧,又遮蔽我的眼;还有择婚时不注意后天条件的后悔意思,为遮碍不小。及到遮蔽渐去,我自己亦有点长进,对她的人格价值,暗暗点头,感到满足,反而觉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从前对她女性的羡慕心,以至好色冲动,仿佛都没有了,心理改归纯正,只有一片好意对她,非常单纯。这时她感觉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过一次(似在民国廿一年或廿二年),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在这里我真是负着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还可以补赎;她死了,我怎能补赎呢!呜呼!
所以最近两年,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也许到了最好的时候,就是要分离的征兆。然而在最好的时候分离开我们,我怎能不痛呀!呜呼!天哪!
她这次的死,亦是我对不住她。她从民国十九年冬间,廿年春间,连续两度小产之后,身体亏弱万分,曾表示不要再生产,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怀孕。不料去年身体渐好,未免大意。我戏言:我们有两个男孩,本已满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儿,到我年老时侍候我。于是有这次的怀孕。怀孕又是难产,西医说是“前置胎盘”,最不好办的,卒以不救。呜呼!这不是我害的吗!
除了上面所说歉罪处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这样天生的好质地,而十几年间未能领她作一点学养工夫。将日子都空过了!将好质地都白费了!这真是我对不住她之大者!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借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干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有以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吧!
1935年8月24日
[1] 作于1935年8月。
家书选录
一、寄晓青甥[1] (1930年)
(上略)我十六七岁(二十岁时又热心社会主义)时如汝今日者,最嗜言政治,慷慨大言救国,于世俗之好,未能真淡于心,而恒矫然有以异于流俗。往事汝不及见,且言今日事。我今日若没些狂者胸襟,则我早不在此外县野乡吃苦受累,而安居北京,享我家庭幸福矣。(我十三年赴曹州办学,比今日苦多,又曾写信回来,惹得二姊大哭。)若非别有原因,元宵前尚不肯回家(非不想念家人);回家矣,终不肯听戏(亦不肯叫你们听戏);盖在外县地方,看见老百姓之苦,觉得我们一听戏,随便就是几块或十几块(包厢十块不止),实属太过;而此心恻恻焉亦不生贪玩乐之心也。古人愿先天下忧,后天下乐(范文正公)。又有云: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顾亭林先生)。我亦有些像这样,尚不大恰合。我只是被自家少年来一些狂志大愿鼓着向前,而耳闻目见,又刺激自己向前,大家朋友又牵拥着向前,而一念外公在天对这民族文化之毁亡,民生之惨祸不肯暝目之心,尤使我不能懈这口气也。(下略)
二、寄晓青甥(1951年)
青:
你不够了解我!我这里没有旁的念头,只有一个念头:责任。譬如我文内说:“抗战中奔走团结,胜利后争取和平,逐逐八年,不敢惜力;一旦料知和平无望,即拔脚走开,三年不出;要无非自行其所信,一贯而不移。”其所行如此而不如彼者,自是其所知所信如此;而其所以能坚持乎此,力行乎此,不怠不懈者,那就是责任心了。在我这里虽不能无人情,却不许有俗肠。像小资产阶级的向上爬心理,可说自幼没有。像小资产阶级的逐求趣味心理,像革命党人的仇恨反抗情绪,在我这里如不能说完全没有,亦只是洪炉点雪。我的生命就寄于责任一念。处处皆有责任,而我总是把最大的问题摆在心上。所谓最大的问题即所谓中国问题。而我亦没有把中国问题只作中国问题看。不过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来对世界人类尽其责任,就不能不从解决中国问题入手。在最大的问题中,我又选择最要紧的事来作。例如:抗战之时,莫要于团结,就致力于团结;当建国之时,莫要于和平,就致力于和平。一旦和平似乎有成(1946年1月底)而事情有比参加政府更要紧的,马上就转移其致力之点。又一旦料知和平无望(1946年10月底),而事情有比武装反蒋更要紧的,同时自己又不赞成武装斗争,亦就马上转移其致力之点。总之,从来不作第二等事。由于总在最大问题中追求其最要紧的事情,久而久之,我所关心的,旁人往往不如我关心;我所能做的,旁人往往不如我能作;好像责任集中于我一身。既有“四顾无人”之慨,不免有“舍我其谁”之感。像这样数千年悠久历史之下,像这样数万万广大人群之中,而“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这句话,只有我一个人最亲切;责任演到这步岂是偶然?固然没有什么“天”降之命,而正有其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在。是事实如此,不是我自负。自然如你所云“背了包袱”是要不得的;但你如其离开这个有特殊任务在身之念,又怎能了解我!
[1] 写此信时作者工作于河南村治学院,学院在河南辉县百泉,故信中说“在此外县野乡吃苦受累”。邹晓青,著者大妹之长子,1938年随著者赴延安访问,留陕甘宁边区学习工作。
这是不免于自大的;这样说话是难免引起人家反感的。然而我的生命正在此。我在危难中所以不怕死,就是觉得我不会死。特别是像香港脱险之时,那时《中国文化要义》还没有写出来,万无就死之理的。现在虽然不同那时,然而亦还有没有完的事(非我作不可的事)。这话不对旁人说,但对你却希望你了解,而不怕你说我说大话。
漱溟
10月21日
三、寄昭侄(1972年)
顷间收到昭侄来信,兹分别答复如下:
(一)关于黄玮[1] 结婚事,我有一信给他,你们看后转去。同时即速将地址开给我,我将兑六十元给他,为婚后添置衣物之用。
(二)关于昭侄日常生活,我有些嘱咐的话。这话可从我的精神身体状况说起。我现在身体这样好,全从精神好而来。我思想通畅,丝毫没有什么窒碍迷闷之处。同时精神振作,有用力的方向,有充分信心地在写《人心与人生》一书。饮食起居有节制、有规律(饮食要少不要多,完全素食),同时身体每日有一定的活动,不偏于用脑。心气很壮,便把身体带着健康起来。我非要昭学我,此非昭侄所能学。但要以心(即精神)带动身体则是一条不易之理。你终日忙忙碌碌于琐碎事务,心要超出来,不要埋头去干活。此须于人生有较深较高的认识,而后心境才得超脱旷远。我写的《儒佛异同论》之中有些对人生的说法,你可以把它作为问题去思索玩味,求其理解,当能有助于人生的认识。认识人生在反身而体认之。一昼夜二十四小时必须有心静之时(或静息或静思)。如此才能渐渐养成手脚干活时而心能超出来。此外可以寻陶诗来看,亦能养心。心得其养,自然身体会好。政治问题难望解决[2] ,置之度外可也。《儒佛异同论》艮庸手中有存稿,陶诗可设法觅借。艮庸的心境,我能了解,不需要我说什么话。但望他能帮助培昭耳。
日内提取一百元存款,以四十元兑你们,六十元寄玮。余不尽。
漱手字
1972年6月30日
四、寄昭侄及黄艮庸(1972年)
6月16日回我信收阅。我的生活也是天未明即起,午饭后小睡。身体常活动锻炼,精神至佳。起床即工作,写《人心与人生》一稿,已写成十五章,近十万字。此书之作发于1927年正月。当时曾为北京学生寒假讲演会讲过半部(学生会派人请我讲演,我应讲一个月,即以此为题。但虑听讲人不能坚持一个月,特提出售听讲证的办法,每人收费大洋一元,计售出一百十多证)。后来在邹平还讲过此题,现存有颂天笔记两本。1960年开始正式着笔,全不用旧稿。至1966年写成前七章,适遇抄家之事,手稿及储备资料尽失,无法继写。1970年乃重理旧业,至今两年半,续成后八章。从1927年至今四十五年矣。在我有生之日必须完成此书;大约尚需二至三年时间也。此书写出,今生大愿乃了。最近在京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均在北京医院仔细检查身体一次。据检查结果,我要算最好的一个人。血压完全正常,不高不低。在心电图上显示心脏有力,同年轻人一样有力。我自度可再活五六年。假如到九十,便算多活了。再多亦无所取。无疾而终,最好了。
漱溟手字
6月20日
五、寄志昭两侄及宽恕两儿[3] (1938年)
志侄昭侄并转宽恕两儿:
我于1月1日乘飞机到西安,5月赴陕北,路上奇冷,25日返回西安,29日赴开封,30日即旧历除夕深夜到达,住河南旅社,即如此过年矣。
2月2日赴曹州,4日南来,5日到徐州,约住一星期仍回武汉。我前托银行兑上二百元收到否。汝等生活情形如何,可写信告我。信寄武昌即妥。余不尽。
即问大家均好!
漱手字
2月8日
六、寄宽恕两儿(1939年)
宽恕两儿:
前自西安、洛阳所发之信当收到。我们在此已多日、因黄河北岸敌人甚多,不能通过,等候机会,等了很久。
在此等候之中,我们到洛阳附近游玩。先到“关帝冢”,离洛十五里,是关公的头经孙权送给曹操,操埋葬在此。前面是大庙,后面是坟,殿堂树木都很好,我们向坟前行最敬礼。
从关冢再过去十五里便到伊阙龙门。伊是“伊水”,阙是大山中间断开一个门,伊水从中间流通过来。龙门就是西边的山。山崖有唐代刻的佛像,小的很小,有好几千,大的很大,有九尊。我在释迦佛前照一像,是张云川先生照的,佛高于我的身约二十倍。佛像甚好看。
我们明天要走了,是从洛阳到襄城,换船经郾城、周家口,到阜阳,随于学忠军队同行,何时到山东,不能知道。
父手字
3月17日
七、寄宽恕两儿[4] (1939年)
宽恕两儿:
我们自河南漯河、周家口,乘船到皖北阜阳(都要看地图才行),从阜阳即与军队同行,我骑马,有时亦步行。因军队人多,走得慢,每天不过七十里,并不累,身体却因之甚好。但脸色红黑,是风吹日晒的缘故。
我的随行人员现在是六个人,一是艮庸,二是王靖波,三是王福溢,四是翟茂林,五是李健三, 六是张荫平。翟是邹平研究部毕业生,作过游击队长。李是河南村治学院毕业生,亦带过队伍,都很好。张是王靖波的朋友,自洛阳跟我们同行。他们招呼我都很周到,并且翟、李、张三个人都佩带手枪,随侍身边。六个人都穿军装,为是行路方便,只有我一人便服。路上有敌军伪军阻截,所以迟迟不得前进。到山东恐怕很晚了,那么,回四川更不定在何时。关于宽儿升学问题,富先生、张先生当能决定,不必待候我。
父字
4月7日
八、寄宽恕两儿(1948年)
宽恕两儿:
日前寄你们一信,内附南京田先生信,计应先此到达。宽1月29日来信,内附青岛、广州两信阅悉。兹先答复宽前次及此次所提问题,然后再谈其他琐事。
宽前问我为何认他求学已上了道。不错的,对你确已放心了,不再有什么担忧的。其所以使我如此者,自然是你给我很多印象都很好,非只一时一次,亦不可能一次一次来说。总括言之,不外两点:一、你确能关心到大众到社会,萌芽了为大众服务之愿力,而从不作个人出路之打算。这就是第一让我放心处。许多青年为个人出路发愁,一身私欲得不到满足,整天怨天尤人、骂世,这种人最无出路,最无办法。你本非度量豁达之人,而且心里常放不开,然而你却能把自己一个人出路问题放开了,仿佛不值得忧虑,而时时流露为大众服务心愿。只这一步放开,你的生命力便具一种开展气象而活了 ,前途一切自然都有办法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个人出路亦早在其中,都有办法了,毫不成问题。)二、你确能反省到自身,回顾到自家短处偏处,而非两眼只向外张望之人,这就是让我更加放心处。许多青年最大短处便是心思不向内转,纵有才气,甚至才气纵横,亦白费,有什么毛病无法救,其前途亦难有成就。反之,若能向自家身心上理会,时时回头照顾,即有毛病,易得纠正,最能自己寻路走 ,不必替他担忧了,而由其脚步稳妥,大小必有成就,可断言也。
培恕可惜在这两点上都差(他虽有热情,但一日十二时中其要求似是为他自己的要求多),我对他便放心不下。更可惜他的才气你没有,若以恕之才而学得这两点长处,那便不可限量了。
宽此次问:学问与做事是否为两条路,及你应当走哪条路,好像有很大踌躇,实则不必。平常熊先生[5] 教育青年,总令其于学问事功二者自择其一。择取之后,或再令细择某学某事,这自然很有道理,亦是一种教法。但我却不如此。假如你留心看《我的自学小史》,看《朝话》,应可觉察到此,我根本不从这里入手。
但我是经过想走事功一路那阶段的。此在自学小史内已叙及。因祖父痛心中国之积弱,认为文人所误,所以最看重能做事之人,极有颜李学派之意味,自小便教我们练习做事。因此我曾一时期看轻学问,尤看轻文学哲学以为无用。其后经朋友矫正(见自学小史),破此陋见,乃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 行 ,全无学问或事功之见存。当出世之要求强,则趋于佛法,不知不觉转入哲学,固非有意于研究哲学也。当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而解决社会问题之要求强,则四方奔走(革命、乡村运动、抗战、团结)不知不觉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于事功。及今闭户著书,只是四十年来思索体验,于中国旧日社会及今后出路,确有所见,若不写出,则死不瞑目,非有所谓学术贡献也。说老实话,我做学问的工具和热忱都缺乏,我尝自笑我的学问是误打误撞出来的,非有心求得之者。
你自无须循着我的路子走,但回头认取自己最真切的要求,而以他作出发点 ,则是应该的。这还是我春夏间写信给恕和你,说要发愿的话。愿即要求,要求即痛痒,痛痒只有自己知道。抓住一点(一个问题)而努力,求学在此处求,作事在此处作,就对了。因为现在任何一事没有不在学术研究之内的。做学问固当研究他,即做事亦要先研究他才行。举例来说,假如你最真切的要求是替大众解决生计问题,而又认为合作社为最有效之路,那你即应先研究合作,而致力于合作运动。合作研究是学,合作运动是事,没有充分之学术研究,恐怕事情作不好,而在从事之中,亦可能于学理或技术有发明贡献。即事即学,即学即事,不必太分别他而固执一偏。又如你重视心理卫生这门学问,而发愿谋学此学与中国古人学问之沟通,那自然是做学问了。而其实亦还是一种运动,尤其是要有一种实际功夫,从自己而推广到社会众人,亦未尝不是事功。我以为末后成就是在学问抑在事功,不必预做计较,而自己一生力气愿用在哪处(哪个题目上)却须认定才好。
以我看你,似是偏于作事一路,即如你来信不说“事功”,而说“从事实际,服务群众”,这就宜于作事之证。说事功,不免有“建功立业”之意,而有此意念在胸,倒未必能建功立业;倒是以“从事实际,服务群众”为心,可能有些功业说不定。总之,你为大众服务作事之心甚诚,随处可见,即此就宜于作事。但究竟作什么事还不知,俟你有所认定之后,当然要先从求此项学问入手,嗣则要一边做,一边研究,边学边做,边做边学,终身如此努力不已。至于成就在事抑在学,似可不管,即有无成就,亦可不管,昔人云:“但问耕耘,不问收获”,是也。
我在做事上说,至今无成就。乡村建设虽是我的心愿,能否及身见其端绪,不敢说也。你的路子似于民众教育乡村运动为近,假如我所未实现者,而成于你之手,则古人所谓“继志述事”,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不过你可有你的志愿,我亦不以此责望于你也。
父手字
2月8日
九、寄宽恕两儿(1948年)
前寄恕儿信,希望他取出陶先生[6] 纪念册一厚本来看,并嘱他不要忘记是陶先生的学生。他来信总没有答复,昨日曾就恕来信批答。大意要他自觉自决,计应在此信前收到。本来我对你们说话,总不外要你们自省自决,甚少具体指出你们应该如何做,现在我从这一面说一些。
我觉得发愿 是根本,前寄恕信似已提及。陶先生可敬处,只是有愿力,他真是有愿力,旁人均说不上了。你们若有一种心愿发出来,则一切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心愿要出于感触亲切,在自己感触亲切之问题上为大众而发愿,奋不顾身,不顾一己力气单薄,只将大众问题一力承担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 ,心中念念只此一事,则凡百问题都成小问题,都不成问题,都不费力而解决。一则因为相形之下,其他问题自然小了,一则因为解决问题之智慧与勇气却不知不觉大了;就在这一面缩小一面长大之情势下,再无什么事纠缠你,使你困于碎屑,使你犹豫忧闷,你自然而然,从内里生出力量来 。像是培恕学画不学画,入新闻专科不入新闻专科,像是培宽如何求学,改系不改系等等问题,将无困难重压之感,并且把事情看得很活。
所谓自己感触亲切之问题,举例言之。如武训感触于自己没受教育,看见大多数人受不到教育,而发愿之类;如陶先生决心改造教育,普及教育,把偌大问题,放在自己肩上,一心干去,不问成就。又如道宗学政治,不知其出发点是什么,假如他感触到中国几十年内战内乱不息,老百姓之苦不堪言状,总解决不了,总无出头之日,而奋然下大决心,要弄明白,中国之乱到底为什么乱?为什么政治不能走一条路去?我一定要弄明白它,我一定要把中国之乱解决它,使全国人享受到安居乐业,那么,他就是发愿了。
此时只见问题,不见其他,专心致志,坐卧不离。精神有所归,生活有重心,一根脊梁竖立起来,两脚踏在地上,眼光放远,而起脚不妨自近处起脚,胸怀胆量放大,而做事亦不忽略碎细,心里绝不焦急。但心思亦不旁骛,于是在学习上自然滴滴归根,一切见闻知识都归到这里,不知不觉系统化、深邃化。此时学问亦绝不再是书本上学问,而自然是自家的心得了。
我想你们的问题都应该从这里求解决,不要枝枝节节,不要左思右想,只有自己真发愿之一天,才是真有了自己的一天。此寄宽恕两儿,念之念之。
父手字
5月12日
此1946年春间(编者按:应为1948年)写寄宽恕两儿书信两通,于今检视盖不觉忽忽二十六年矣。计其时愚适以参与国内和谈,先(2月)则在重庆,后(5月)则在南京,两儿则在北京谋升学中,多有书信往来。此两信寄出后即不复省忆,不意其乃为儿辈所保存,全国解放后愚来京,家于小铜井旧居,儿辈或求学或工作均不随我同住。但各有一部分书物存放家中。1966年8月红卫兵小将来抄家,一切书物(连同儿辈之件)无存。比及1970年、1971年迭经领导上为我查寻,前后有所发还者三次。顾书籍衣物什九不复可得,而此两信竟杂于乱纸堆中检得之,非所意料矣。审阅之后似觉可存,因付装裱。窃谓二十六年来国势升进变化最大,要以全国人思想暨作风之变化为其根本力量所在。方我写此信时,犹是国民党的天下,凡后来盛倡之毛泽东思想尚未有闻,而信内思想倾向隐然若不相悖,是可以自慰者。若加校核,信内述熊先生教育青年必当于学问事功二者择一,未免意图个人成名成家,良非无产阶级思想,然我未曾取之。其有不符合者独在称引及武训之一点乎?是固由于我夙乏阶级观点。我之言发愿,原本佛家而来。人或不知,必须自白之。
1972年2月
漱溟识于装裱后
十、寄宽恕两儿[7] (1966年)
宽恕两儿:
两信均收阅。知父莫如子,知子莫如父。你们生长起来数十年皆在我跟前,我完全懂得你们,你们亦应当懂得我。既然懂得,我就不必须多说什么话了。
事情发生的初期几天内,我稍有些不自然外,却从内心到外表基本不改常度。几天之后到现在就完全平平常常了。————此指精神亦指身体说。你们不必挂念。
计自8月24日至今三十六天,始终不明白我的问题究竟何在。三十天来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只9月14日政协来电话,嘱我去领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一次而已)。我曾写去一些信件(底稿附去一阅,勿失),亦无回音。我只有静候消息。当前事无能为力,所能自勉者只在今后而已。
昨日(9月28日)午前午后多次电五五·三三四○ 皆不得通,不解何故。
此信颂华、胡真同阅之,阅毕寄回给我!
我颇挂念艮庸的情况如何。他本人无问题,但恐受你二姊和我的牵联影响耳。你们能去看他吗?他似住在民盟内。问阎秉华可以知道。
其余不谈。
父手字
9月29日旧中秋节
三十六天内既无人来,我更未出门去,亦未与任何人通电话。
十一、寄恕儿(1976年)
培恕吾儿:
春节过后,我便是八十四岁人了,虽身体轻健,精神旺盛,非他人所及,然人寿毕竟有限,且吾此生所负历史使命大致已可了却,未见得再活几多年(多也,少也,一切无所容心)。对于身后之事颇拟略作交代部署。你们两兄弟中,培宽有病在身,又居处稍远,不如你方便,所以先向你讲一讲,希望你空时多来我处多作一些谈话。
父手字
1976年2月4日
十二、寄颂华儿媳[8] (1957年)
颂华:
你真是辛苦了!好在而今危险和痛苦都已过去,你好好养息吧。
世间最最宝贵的是人才。作为人才的生产者,其贡献不是最大吗?你认识到这一点,是可以自慰的。
我已给此儿命名钦元,即国家元首、新年元旦之元,亦就是领先之意。我不去看你,写此致意!
父手字
24日
[1] 黄玮,梁培昭幼子,时在新疆。
[2] “政治问题难望解决”,指梁培昭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被押解回乡监督劳动事。
[3] 作者此信寄自徐州,写于1938年1月访问延安后不久。是时宽恕两儿随培志、培昭两侄生活,尚滞留在为日军占领不久之北平。国民党政府此时已由南京撤至武汉,故此信中说“仍回武汉”。
[4] 以上两信系作者自大后方四川重庆赴山东敌后,途经河南、安徽时所写。
[5] 熊先生即熊十力先生。
[6] 陶先生即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1940年培恕曾就读于陶先生创办之育才学校(四川合川)。
[7] 1966年8月24日著者遭抄家。“事情发生”,即指抄家事。“颂华”、“胡真”,著者儿媳。“未出门去……”,指失去行动自由。
[8] “颂华”,著者长媳,因难产施剖腹产手术,幸母子平安,故信中说“而今危险和痛苦都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