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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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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篷船缓缓行至清河畔,此处是广陵有名的水上集市。

    各式并排停布的小舟,上头吃食玩乐应有尽有。

    更有临水搭建的台子,上有瓦盖可遮风挡雨,台子中央放置一张长条桌,桌后摆一把直背乌木椅,桌椅上皆铺有红绸锦布。

    端秀的女子穿一袭水墨素裙,手捧琵琶,坐于椅上,拨弦弹唱。

    弦词皆是广陵语,曲调婉转,忽而软语细嗓,忽而悲中惆怅。

    水台之下的看客们三两坐于各自小舟之上,听到动情处低声感慨,更有掷赏钱的。

    船夫老高缓缓停下橹,以便舱内两位贵客赏听。

    苏檀手肘支于桌案之上,两手托腮,抬眸细听。

    她虽不懂广陵语,但听着音律韵调便知是好的。

    沈修妄递给老高一锭银,差他去隔壁船摊上买些茶水和果子,又要了一碗冰酥酪。

    老高满口答应,回身的功夫又被唤住。

    沈修妄敛了敛眉,对他吩咐道:“酥酪不加冰。”

    他若是没记错,念棠的小日子快来了。

    这两日女子还是少吃些凉物为佳。

    老高很快买来一应吃食,又将找回的碎银子悉数还给公子。

    沈修妄摆了摆手,示意赏他的。

    老高笑眯了眼,将银子揣进袖中,退去船尾。

    水台之上,女子仍在弹唱弦词,苏檀听得入神,只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果真柔得能掐出水来。

    面前推来一碗乳香酥酪,公子抬手递给她干净的白瓷勺,笑问:“听得这么入迷,可曾听懂弦词所讲的故事?”

    苏檀没有扭捏,坦然接过他递来的勺子,暂且揭下面纱,挖了一小勺酥酪送到嘴边抿了抿。

    依旧那么好吃,不过少了些许凉意。

    姑娘摇头,回答他方才的提问:“妾身听不懂广陵语,只知道曲调极好。”

    沈修妄端起一杯竹叶茶,送到唇边浅啜一口,略抬眸看向水台。

    细听两句对她说道:“这曲弹词名为珍珠塔。”

    “珍珠塔?”姑娘好奇问:“可是古塔的名字?”

    公子搁下茶杯,“此物乃是弹词中的一件宝贝。”

    “弹词中的男子名为方卿,家道中落后去往姑母家借银两进京赶考,奈何姑母嫌贫爱富,对他奚落一番不借毫分。”

    苏檀蹙了蹙眉,指尖的瓷勺微顿。

    又听他继续说:“虽然姑母吝啬,但表姐陈翠娥对方卿很是同情,便偷偷将宝物珍珠塔藏于糕点之中,赠予方卿,助他进京赶考。”

    “姑父慧眼识英才,便私下为女儿和方卿定下婚事。”

    “三载后,方卿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沈修妄顿了顿,吊足了胃口反问她:“你猜,后来如何了?”

    苏檀眨了眨眼睛,思索一瞬,“我猜那方卿定然谨守诺言,回乡迎娶陈翠娥。”

    沈修妄讶然:“你竟没猜他会同陈世美一般,怎的如此相信男子?”

    小姑娘会不会太好骗了些。

    姑娘勾了勾唇,指向自己耳朵,“因为我方才已然听到女子的细嗓唤了一声‘夫君重诺’。”

    虽是广陵语,囫囵还是能听得出来。

    沈修妄轻笑一声:“你倒务实。”

    “世人皆知陈世美喜新厌旧、忘恩负义,却忽略了亦有知恩图报的男子。”

    苏檀一手捏着勺子,一手托腮侧眸看他。

    “那官人有何高见?”

    姑娘嘴边粘着一点点酥酪,像只偷吃后没抹嘴的猫儿。

    公子从袖中取出巾帕,抬手凑过去,缓缓说道。

    “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纵然我有万两金,亦待贤妻如初心。”

    “腾云直上,糟糠不下堂,才可为真男儿。”

    他边说,边轻轻为她擦去唇边的酥酪,动作不疾不徐。

    公子眼神专注,似乎在擦拭一件极细碎的珍品。

    不知是因他方才那番话,还是因他现下的动作,苏檀唇边笑意僵住一瞬,接过帕子,“奴……妾身自己来。”

    说话间,一曲弹毕,小舟继续向前缓行。

    岸边一处凉棚下,聚集不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一般。

    不时传出惊呼声。

    “怪哉怪哉,果真极像!”

    “阿爹,女儿小时候果真如画中这般?”

    “岂止像,当真一模一样!”

    “连画师,您画老返童的技艺又精湛了!”

    苏檀擦过嘴,闻声看向岸边。

    船夫老高边摇橹,边为他们介绍道:“那位是清河畔有名的连画师,他能观骨描形,绘出人的幼时模样或是衰老形容。”

    苏檀微笑颔首:“果真是奇人,就是不知画人衰老确切与否。”

    一旁的公子抬手饮尽杯中茶,看向那处凉棚,“瞧着有几分意思,横竖也闲坐,我唤他来画上一幅不就知道真假了?”

    说着,将一锭金递给老高,“烦你老替我请来连画师,若他说不够,我再添。”

    老高捧了金子,摇橹靠岸,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将人请到了船上。

    苏檀抬眸看向连画师,男子身形极瘦,两颊加起来似乎都凑不出二两肉。

    三十出头的模样,头发挽成道士髻,以笔代簪,双眸格外有神。

    拱手行礼时,袖口沾有不少五色墨渍,肩上还背着作画用的家伙事。

    苏檀意会。

    果然凡奇人者,不拘小节。

    沈修妄抬手请他入座。

    连画师坐定后打量二人不俗,笑问:“公子想要画垂老还是返童?”

    沈修妄转头看向身旁的姑娘,略一思索,伸手揽过她。

    道:“垂老,我与夫人共同入画。”

    苏檀也正想看看奇人的技艺有多震撼,便顺着沈修妄的心意,半靠于他怀中,摆出亲昵温和的模样。

    连画师当即应下,铺纸蘸墨,徐徐作画。

    一炷香的功夫,搁笔捧画,奉与两位贵客看。

    苏檀垂眼细看,只觉心惊。

    画中二人是她和沈修妄,却又不是。

    花白的鬓间,细纹密布的眼尾,还有略显松弛的下颌线条。

    好似瞬间染上岁月的霜雪,坠入垂老之际。

    沈修妄目光扫过两人斑白的鬓发,心头亦是升腾起一股异样。

    今朝若得同入画,此生也算共白头。

    原来偕老便是这副形容。

    他收起画卷,对连画师说道:“此画应为四十年后的光景,待那时我与夫人再来找你对峙,若是不像……”

    他欲言又止。

    连画师成竹在胸,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公子届时尽管来寻我,若是不像,今日收您一锭金,数年后还您十锭!”

    “好,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乌篷小舟内传出清朗笑声。

    苏檀重又覆上面纱,将勉强的笑意隐于面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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