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纪星拿手轻抚他的头发，没吭声了。疼成这样，他还能笑得出来。要是她在病床上，估计会呜呜大哭任性发脾气。
他这人一贯能忍，喜悲不形于色，仿佛“克制”二字是他的人生信条，刻进了骨子里。都到了这会儿了，旁无外人，他却也不轻易露出半点软弱。
出发前，医生又给韩廷打了剂止痛针。
而在座大部分人早已被韩廷收得服服帖帖，从来只表赞同。这下都认真签字，不参与口舌之争。
经过一番拉锯，接下来的议程就很快了。可纪星觉得时间拉得无限漫长。她看着韩廷坐在原地，背脊挺直，手指掐得发白。
他说：“我没有责备纪小姐的意思，是韩先生刻意隐瞒了。但如果这几天是我察觉到韩先生有异常， 我不会等到今天才送他进医院。当然， 职业原因，我更谨慎。毕竟普通人生活里有些小毛病很正常，可他的位置太重要， 不能有半点闪失。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小感冒，也不能马虎。
汪董事看看众人，笑起来：“那这广告费可真够高的。”
他太累了，似乎要睡过去了，却忽然半睁开眼：“星……”
纪星霎时气得拳头都捏起来。这屋子里坐着的是一群狼！
他一路上汗如雨下，闭着眼沉沉喘气，一路紧掐着纪星的手。
韩廷看向韩苑，两人对视一下，面无表情，各自移开目光。
会议室内原就气氛紧张，谁都没料到她一小小的副总会突然发言。汪董事正要为难，韩廷先一步侧头看向纪星，训诫：“纪星！”
他睫毛微颤，睁开眼。
他声音很低：“说我出差了，两星期。”
她点点头：“我知道。”
唐宋一愣， 道：“我不是这意思。韩先生的病情不至于严重到那地步。”
纪星赶紧拿了水，插上吸管给他喝；又拿毛巾把他脸上，脖子上，身上的汗全部擦干。
韩廷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正要说什么，一直不发言的韩苑忽然轻笑起来：“王董，您该不是想自己当总裁了？”
纪星起身对众人颔了下首。
纪星怔愣无言。
韩廷脸色却平静沉稳，一如往常，黑色的眼睛清亮锐利，不透露半点内心情绪。
韩廷被送到医院检查， 脊椎骨折。
医生说韩廷的情况不严重，会在近几天给他安排个小手术，难度不大。手术后卧床两周，休息一两个月就能完全康复，不会留下后遗症。但如果术后恢复期处理不当，再次受伤复发，则会引发诸多不良后果。
韩廷睁开眼睛，说：“我要去趟公司。”
他任她的手轻抚着，隔了好一会儿，忽问：“几点了？”
纪星稍微放下心来，又说：“脊柱受伤很疼的，手术前这两天要怎么处理？”
他闭着眼，低唤：“星儿。”
“大家都有各自的道理，不要争执伤了和气嘛。韩总目光长远，心系社会，回馈大众，为东扬树立更好的企业形象，这是好事儿。但汪董事呢，考虑到投入太大，可能伤害我们在座各位的利益，这也是情理之中。我看要不这样，都退一步，韩总能力摆在那儿，我们也有目共睹。韩总要是保证东医今年的盈利提高个40，我想在座各位对今天的议题也就不会有意见了。”
经过年初那件事，她跟韩廷的矛盾消减了很多。尤其看到同科更广厦一步步密切联合，她更怀疑常河利用她跟韩廷的争斗坐收了渔翁之利。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常河相比韩廷就是个外姓人。
纪星愣住。
众人看见到纪星进来，投来质询的目光。
而那王董事居然半开玩笑道：“要不要立个军令状？”
甚至连韩苑也没反对。
直接提出异议的是纪星曾经在电梯间里碰见的那个板寸头，汪董事。
她手指轻抚他的脸颊，眼圈微红：“很疼吧？”
都到了这时候了，一旁淡定旁观的王姓董事才开始慢悠悠打圆场：
韩廷在主位上坐下，嗓音清淡，说：“这位是瀚海星辰的副总纪星，分管doctor cloud及接下来的东扬-启慧ai人才库。在座各位已经看过人才库的初拟提案，如果过会儿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向她提问。”
她鼻头一酸，噗嗤笑：“瞎说，我哪儿哭了呀？”
她一副戏谑调笑的语气，王董事跟着哈哈笑，心下却不敢再造次，见好就收。
唐宋点到即止，没有深谈。
唐宋沉默半刻，忽然问：“纪小姐有今后都跟韩先生在一起的打算？”
“程序上得走个过场。”韩廷八风不动，说，“汪董事在意的不过是多了些资金开销，分到自个儿头上的利润少了。汪董事，你数数分到你荷包里头的钱，我少你一分了？”
纪星谢过医生，推门进病房。
不过在座的各位董事中，也有那么两三位心有摇摆，等着会上各位发言之后综合判断。
“嗯？”
韩苑也玩笑道：“这位韩总心狠，记仇。你可别跟他开玩笑。我上次跟他开玩笑，损了半个小公司。您这会儿跟他开玩笑，他下回就能把您从董事会里挪出去信不信？到时恐怕您自个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要是跟你们讲，将来ai人才库带给东扬的利益回馈有数百上千亿，你们不信。”他冷笑，“这场景我看着似曾相识。去年我上任那会儿，砍掉标准器械生产线，提高质量等级，转变制造模式……我说短期盈利增幅会回落，但长期会猛增。你也是不信。结果如何？”
韩廷表情从容，淡然一笑：“我挣的钱，该怎么花，我想我是有绝对话语权的。”
当初ai部doctor cloud医疗机器人的大量投入在董事会内部就有分歧，如今更甚。虽然明眼人都知道是大好事儿，可这事儿说白了在短期内就是个光砸钱没收益的活儿。社会形象是好，但那是韩家人的面子，稳固的也是韩家的基业。可砸进去的钱是大家伙儿的。自然就有人颇有微辞。
止痛针的效果还在，他除了行动谨慎些，表面看上去并没太吃力。
出医院近两小时，药剂作用早就散去，他后背上恐怕是剧痛难忍了。
他语气平静，却仿佛字字都带着攻击力。没人敢答。
她这话里的指桑骂槐更是叫汪董事下不来台，可却又使不了招儿。
“嗯？”她立刻凑过去。
直到终于散会，众人慢慢悠悠出去，纪星急得恨不得上去推他们。
“你放心。”
纪星原有些犹豫，不想放他走。可她深知韩廷秉性，拦不住的。她去问唐宋，商量：“要不，问问医生怎么处理？”
韩廷平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眉心紧蹙。他呼吸声很沉，在忍着疼痛。
纪星见他对韩廷如此态度，早就忍无可忍，听了这话，突然冷静开口：“瀚海星辰成立才半年，扣去各项支出，总纯利润为6000万。预计下半年会翻番。明年站稳脚跟了更不必说。这些盈利也是进了各位董事腰包的。”
韩廷下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事关东扬-启慧人才库。
而年初韩廷聘请华裔ai专家回国却被美方扣留的事儿也给她不小的冲击。那时她就意识到，在未来争夺战面前，她跟韩廷的内部较量已是可笑。过去这大半年，她甚至完全打通了东扬科技跟东扬医疗的交流合作通道。只不过任何时候碰上韩廷的面儿，她仍是没什么好话就是了。
医生又道：“手术可能需要一个小型的骨骼固定器帮助更快更好地恢复，韩先生自己做医疗器械，东扬的产品也是目前市面上质量最好的。这个你们可以着手准备下。”
直到人声消失在电梯间，所有人都走了。他才缓慢而谨慎地站起身，纪星立刻去搀他，可起身的一刹，刺骨的剧痛叫他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泌汗如雨。
他一笑了之，道：“那就多谢王董。40倒是没为难我。”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不参与争锋。
纪星听到这词儿， 人都懵了， 说：“刚才就撞了一下，怎么会骨折呢？”
说话间，纪星却看见他的手猛地抓了下座位扶手，撑了撑自己的身体。
“给他开了止疼药，但只能减轻症状，实在疼得不行，会给他打止痛针，可剂量也不能太多。这几天就只能靠他忍忍，熬过手术就好了。”
“疼。”
唐宋：“他怕你担心，抽掉了其中一页。”
会议室圆桌上围坐着十来个东医的董事，多数为男士，西装革履，表情沉稳，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只有韩苑一位女士，一身白色套装裙，耳上挂着红宝石耳坠，姿态优雅。
纪星和唐宋陪同韩廷进了会议室，时间掐得刚好，一分不迟，一分不早。
韩廷唇色惨白，咬着牙一声没吭，背后早已冷汗涔涔，湿了衬衫。纪星紧握着他手臂，仿佛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撑着他进了电梯，下楼上车。
如果被外人坑了一道她还不醒悟，她得算是糊涂到家了。
纪星旁观下来，大部分董事都比较明理，又或者说对韩廷俯首称臣，所以对东扬-启慧ai人才库的提案没有异议。
会议很快开始。
一路行驶到大楼地下停车场。
韩廷把平日里都各自忙碌的各位董事聚拢了今天下午做定夺，他必去不可。不然拖到手术康复后，战线拉长，恐怕节外生枝。
他闭了闭眼，低叹：“我没事儿。你别哭。”
唐宋说：“那天从楼顶摔下来，就检查出了骨裂， 按理说吃点儿止痛药， 休息一段时间能自动愈合。但如果养护不好，遭到外力冲击……加上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工作没怎么休息……”
“消息不能让外界知道。”
若不是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当初跟他父辈一道打天下的世交，他不会留他们到现在。
等到了医院，把他安放回床上，他已是浑身凉汗，几乎虚脱。
纪星手快被拧断，却希望他能掐得更狠一点，把他的痛苦再转移过来一些。
唐宋：“是。多谢您了。”
今天的会议主要就是商讨这个事情。
纪星心口一阵疼。
“纪小姐如果打算今后跟韩先生在一起，得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不再只是‘纪副总’‘纪小姐’，你还会是‘韩太太’， ‘韩夫人’。除了辅助他，还要照顾他，关心他，从他的事业版图到他的生活起居。同甘共苦，这四个字没有字面看得那么容易。”
纪星诧异看着他， 心下惶然地点了点头，红了眼眶，说：“不管他出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
唐宋说好。
“韩廷。”
汪董事面子上过不去，音量提高：“既然你说了算，那还开这董事会做什么？”
她摸着他因汗湿风干而微凉的额头，轻声道：“你要是疼就跟我说啊。”
折腾了好久，他终于有所缓和，紧绷的面容松缓下去，人也陷入了一种消解的状态中。
韩廷下车时没用轮椅，让纪星扶着，自己走进了电梯。
“每年上亿的投入，就为了办个‘社会学校’？出来的学生还不一定为东扬效力。韩总您这不是做生意，是拿钱做慈善呐？”汪董事语气讽刺。
医生起先反对韩廷出院，但鉴于实在有缘由，松了口。给他背后固定了夹板，让他坐轮椅出行，尽量不要走动，且不能坐太久，三小时之内必须回来。
纪星立刻低头认错：“对不起韩总，我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以下犯上。是我没礼貌，对不起。”
人才库的长期投入资金数额庞大，且冠以东扬集团的名号，得经过总部董事会批准同意。但按照集团内部流程，这份提案在送到集团董事会审核商议前，先要经过东扬医疗内部董事会同意。毕竟，东扬医疗是牵头方，资金的大头将会从东医身上出。
话音一落，会议室气氛紧绷，落针可闻。
“……”她微微张口，吸一口气忍下眼眶浮起的泪雾，一下一下抚他的头发，轻轻按摩，不知道这样能否缓解，可哪怕只是分散下他注意力也好。
韩廷冷定地坐在原地，一动没动。
王董事摆手：“玩笑，玩笑话。”
他闭上眼睛，这下是真的沉睡了过去。
“纪星，我在这个位置，有我的苦处。”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角，嘴唇苍白。
纪星唐宋和几个保镖一道小心翼翼把韩廷弄上轮椅推下楼，司机开车开得极其稳当。碰上上下坡，纪星便小心搂着他，给他缓冲，生怕哪处一个倾斜给他脊椎造成压力。
韩廷不以为忤，相当大度，说：“人才库的好处不用我复述。这里头有。”他轻轻扬了下面前的文件夹，“汪董事说是做慈善，我当不起。回馈社会这类高尚的词儿也不提，你可以理解为给东扬打广告。”
纪星一见他这样子，眼泪就出来了。
他语气严厉：“怎么说话呢？”
纪星急道：“可我那天看了他的体检资料……”
纪星泪痕未干地趴在床边，看着他疲惫的睡颜，不知为何，她蓦地就想起了在美国，黄昏的门廊里，他哑然的眼神，说：
纪星看手机：“两点半。”
电梯上了45楼。
医生跟护士从病房出来了。
纪星却幡然醒悟，她对韩廷的照顾远远不够。她的爱还停留在普通情侣之间，为他做饭洗衣服，陪他上下班逗他开心；没有企及他更深层次的背景需求。
纪星一一应下。
汪董事站不住理，扯皮道：“那些盈利又被你拿去发展瀚海星辰了！”
她立刻看了眼唐宋，唐宋表情冷定，起身给各位发文件签字。
“嗯？”
纪星眼眶又红了，霎时就想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默默流泪。可她忍住了。她过去他身边俯身抱住他的头，在他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时的他在她面前，并非示威，而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