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啊。”
她这话里几分假奉承几分真调侃，他没心思去分析，只是稀奇她胆子越来越大。曾荻有句话倒是没讲错，这丫头嘴皮子厉害。好歹以前藏着暗地吐槽，如今各种明驳暗怼全拿上台面。
纪星穿梭在生产线边，问：“这个基地有多少年历史啊？”
看来真是星辰走上正轨，她这当老板的腰杆子硬气了。
刚捧起杯子喝一口，余光瞥见韩廷解开黑色的西装扣子，在她身边坐下来。
纪星想，八岁的小韩廷穿着小西装打着小领带参观工厂的时候，她还套着纸尿裤流着口水在地上爬呢。
韩廷瞧见她忧心忡忡的小模样，道：“怎么了？”
纪星：“……”
“有技术瓶颈，主要还是对市场趋势分析不准。”韩廷道，“开发新产品，说到底像赌博，有人精通一些规律和算法，但没有百赌百赢。”
韩廷缓缓一笑：“我看着像体力很差？”
韩廷端着杯水，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衬衫袖口露出一块手表，表盘颜色是深沉的夜空蓝。他长腿屈起，西裤上拉出几道狭长而有质感的褶皱，勾勒着男性腿部的线条。
“我早就知道了好不好？”纪星忧愁地白他一眼，白完心里一惊：她刚才忘形了。
韩廷听言回头，就见她微张着口，痴痴仰望着车间里繁忙精密的生产线，眼睛里光芒闪闪，是掩饰不住的憧憬和欲望。
“哦，讲啦。就像东扬，科技医疗商业地产都有涉猎。一个亏空，有别的盈利撑着。我们老师说，正是这些大集团有足够的财力尝试风险行业，在试错中抓住机遇。所以一个国家大集团领导层的社会责任心和进取心，决定着一个国家科技和社会的进步。”
“没有啊。韩总看着体力很好……”这话……纪星蓦地闭了嘴，别过头赶紧喝水。
“韩总，东扬有过失败的产品研发吗？”
“好难呐。”她叹气，“大集团实力雄厚，还能试错。小公司都没几次机会，错一次就完蛋了。”
纪星意外而期待，据她了解，这个基地doctor cloud的研究主要针对于乳腺癌的诊断和治疗，以及病例信息网络的构建。
她捧着玻璃杯，收回余光，默默盯着窗外的风景，吞着杯中的水。
里头又是一番不同光景。
沙发一沉，她的心一咚。
他瞧她那眼神，他要不是她上级，她能扑上来挠他。
“你能看病？”纪星诧异，手掌在它眼前晃了晃，“你是医疗机器人？能看别的病症么？”
纪星被抓包，也不隐藏，直言：“我本来就不喜欢她。”
彼时韩廷站在洒满阳光的落地窗边，他望着脚下偌大的工业园，沉吟半刻，微肃道：“我要在古代，也得混个帝王当当。”
纪星尾随着他，嘴上讨了便宜，心里有丝偷乐。
目前ai人工智能医疗这块，除了大企业，没有普通个人涉足。原因就在于这是一项对未来的长期投资，短期内只有大量的投入而没有产出。甚至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回报。
而她的星辰现在拢共就二十多人。
纪星抬头，笑道：“哦，我在说，我们老师说的那类人就是韩总您这样的企业家呢。对社会有责任心和进取心，心系国家的科技进步。”
气氛有那么丝微妙。纪星扭头看走廊上的历史照片缓解尴尬。
这设计真是绝了。
韩廷一听这话就清楚她心里的七弯八绕，她这是八卦心起想探究他私生活拐着弯儿地问呢，他倒也不以为忤，饶有兴致地反问：“你觉着呢？”
楼的内部看不到边界，且没有分层，上下两三层全是打通的镂空设计，楼梯，玻璃房，展示牌，大长桌，试验区……绿树，草地，繁花作为区间分割的屏障，每一处设计都不重复。也没有格式化的办公桌椅，工程师们科学家们随心而行，或一丛丛聚在一起讨论，或独自窝在一边工作。
“征战江山万里。”
她凑过去看，正准备摸一下，那小机器人眼睛一弯，笑眯成一条缝儿，软萌萌道：“您的体温是369度哦~~~”
纪星遂站得笔直，给了他一个认真的眼神。
韩廷问：“星辰下一步要开发的产品，想好了？”
“不用紧张，心态放好。”走到半路，韩廷重拾话题，也不知是不是安抚她，“别说产品开发，就说集团开拓新领域，也有出错的。”
“今天去找你，才知道你跑德国去了。”那头，曾荻轻声埋怨，“前段时间才和你说我想去德国玩，怎么你去都不跟我说一声的？”
“来工作。”韩廷说，无意回头看一眼，纪星起身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挑着眉毛撇了撇嘴，以为没人看见，表情正放肆着。她一转眼见韩廷正看着自己，立马收敛。
“也不全是。但欧洲人喜欢玩这套，入乡随俗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韩廷这回没打击她，很平静地说：“有竞争意识是好事。但不能被竞争对手打乱阵脚，牵着鼻子走。在选择产品的当口，你要从星辰自身实际情况出发。记住，公司得有独特的风格和特点，才有竞争力。”
曾经的荣誉被当作摆设随意散落在办公区中，工程师们对此也习以为常。
讲的德语，纪星听不懂，便在附近转转。
“七八岁。”
纪星坐在窗边欣赏风景，枫树梧桐林荫路，蓝瓦白墙的车间，绿意盎然的研发中心。
纪星脸蛋血红，瞪着眼睛，手往一旁指：“我刚看，看画，没看见……”
“……”纪星顿觉刚才夸赞时应减少两个形容词，尴尬度或许能降低百分之五十。
中间还有一排体格较大的计算机，屏幕上各种数据飞速运算着。
“从刚那儿到这儿。”韩廷抬手指了一道，说，“这些就是核心。”
他要笑不笑的，说：“你总跟她较什么劲儿？你是看不上她，可要真说起来，多少女人没她那能耐。”
韩廷见她略苦恼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想给她指条明路，但这想法一闪而过。如果连这个都要他插手，未免太没意思。她这老板也不必再做。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们身上，纪星觉得脸颊上有些发烫，嗓子也发干，应该是太阳在使坏。
“噢。”纪星尾巴一样跟上，道，“这栋楼真好看。还有奖杯的放置，太有创意了。居然当装饰品随处摆放，给人一种特别大气的感觉，很潇洒坦荡的样子。”
门开了，韩廷走进去，纪星跟着进了车间。
纪星赶紧跟上，随着韩廷走上一道楼梯去了半空。
他走的时候却回头训诫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相信她会乖乖听话。
“当然。”
她跟着韩廷从办公区穿梭而过，进入一块实验区域。这片儿的氛围比刚才严肃些，空间内干净无尘，遍布试验台，工程师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机械性能之类的问题。
“你很早就来过这儿了？”
那沙发很矮，和坐在地上的效果无二。
此刻在高层，她才发现研发中心楼顶是个巨大的绿地花园。正值午休，不少员工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野餐，或在咖啡馆看书，或在小路上骑自行车。
她请教：“都是什么原因？”
韩廷微舔了下后牙，一时也没说话，手落进兜里，只往前走。
纪星一愣。
“没招我。就是不喜欢。直觉。”
纪星点头：“哦。”
说话间，韩廷手机却响了。他将杯子放地板上，拿起手机，纪星看见屏幕上“曾荻”二字。
得，损她上瘾，把她老师也顺带损了。她当然不满，腹诽：“这个梗要玩到什么时候？”
韩廷明白她的意思，随口道：“刚才谁说的，企业家的社会责任。”
“不如什么？”
纪星揣摩着，隐约察觉：在商场管理上，他似乎是丝毫不讲感情的，哪怕某些事情他做出来表现得有感情，也只不过是他擅长的一种手段而已。
韩廷没走远。所谓开会，并没有传统的隔离会议室。一群人找个沙盘区绕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就开会了。
她正看着挂画，一时没跟上：“诶？”
“三十九年。”
纪星心跳如擂，赶紧深呼吸平复。
韩廷身子微微前倾一下，站稳了回头。
“什么事儿？”韩廷问，她这胆子还有怕挨训的时候。
韩廷听到这话，哼笑一下，说：“你们老师倒是会讲情怀，跟你很像。”
“……还没呢。”她兴奋劲儿消减了半点，实话实说，“很怕选错产品，浪费一番功夫，星辰现在没有资格试错。”
而她还是只菜鸟，不知孰是孰非，又或者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这块儿的管理模式算是我某些想法的一个试验地。”他说。
纪星猜测应是东扬ai医疗机器人的一部分试验场。
她站在楼梯上俯瞰，发现一道奇景：楼内各处，花架上，小桌上，沙发旁，挂画旁，草地间……摆着金色的，玻璃的，银色的，各种形状和材质的奖杯，最妙是每个奖杯都与它所处的环境相得益彰。
他语速很慢，要让她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似的。而恍惚间她脑子里闪过一丝灵光，仿佛深陷迷雾良久陡然听见呼声，隐约找着了方向。只是具体仍有些迷茫，不能在一瞬间得出解决方案。
一声不吭喝了会儿水，又觉这么坐着不讲话未免尴尬，于是问：“韩总你累么？”
韩廷挑眉：“现在知道紧张了？”
纪星问：“东扬怎么会想到发展人工智能医疗？”
纪星眼睛微瞪：“后宫三千佳丽？”
“……噢。”
纪星缩回手，干笑道：“我以为它是智能医生呢。……你开完会啦？”
“……”韩廷被她这话刺|激得眼瞳缩了缩。
韩廷点一下头：“她是比你漂亮。”
锃亮的机器流水线上各类小零件像列队的小士兵一般整整齐齐地移动着，移到某个节点，一个个排兵布阵组装起来；几个工人站在数控机床旁检查着电脑端，做着记录。
韩廷听见她嘀嘀咕咕，眼风扫过来：“嗯？”
韩廷：“她又哪儿招你了？”
汽车停在一处约两三层楼高的占地面积极大的建筑前，门口牌子上写着r&d center（研发中心）。
走到一处密码门前，韩廷停下，刚抬手，身后纪星正看墙上照片呢，没注意，一不小心撞去他的背上。
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韩廷手指敲着玻璃杯没说话，也觉得这阳光温度偏高了。过了一两秒，他岔开话题，道：“下午带你参观doctor cloud的分研究中心。”
纪星说：“噢。我想起你说在德国待了五年。”
纪星不吭声，她对曾荻才没半点兴趣，半晌，眼珠一转，忽问：“韩总，如果放在古代，你觉得你会个什么身份？”
她绕到一处楼梯前，发现墙上放着一只机器人小玩偶，冲她眨巴着大眼睛。
距离太近，纪星竟挨不住他直视的目光，眼神有些无处安放，四处眨了眨，说：“我看你带我参观一上午，怕你累了。”
“瀚海啊。上次展会，你跟我说让我不管人家。可我没法儿不管，毕竟是竞争对手。……我偷偷把他们家全线产品研究了一遍，又想跟他们正面竞争，又怕被碾成炮灰。”她算是豁出去了，被他嘲笑也罢。
纪星乐了，问：“那你是什么？”
“嗯。”韩廷往楼下走，说，“过来吧。”
他不至于跟一小丫头片儿计较，放过了这茬，人往前走。
午休时间，韩廷带纪星去了他位于行政楼顶层的办公室。
纪星明白他说的是“人”。
三面玻璃窗，于高空中俯瞰整个园区。
韩廷说：“这楼我设计的。奖杯摆放也是。”
韩廷把手机放沙发上，说：“你这‘稍’字用得恰到好处。”
韩廷轻嗤一声，颇为不屑：“我可没那兴致，不嫌累得慌。”
韩廷没做声，回过头去，手指摁一下密码器，指纹解锁。
一进楼内，豁然开朗。
东扬海外研发中心坐落在工业区一处安静的街道上，门口的大理石上刻着“东扬”二字，外加一串德文，应该是翻译。
纪星正四处张望，韩廷说：“这儿。”
韩廷起身，走开两三步外，接起电话：“喂？”
她足足矮他一头，这下撞上去，一脸扎进他背肌里！男人的后背宽阔有力，温热柔韧，衬衫下透出一丝极淡的沉木香，臊得她脸颊红透！
纪星猜测他是韦小宝，可人毕竟是领导，留了三分情，道：“楚留香。”
韩廷耐心解释：“大集团也会不断涉猎新领域，一步走错，就不是错一个产品那么简单。你现在不是读mba？老师该讲过。”
四周墙壁上隔一米便有一道又高又宽的玻璃窗，窗外风景宜人，阳光灿烂。
颜值即尊严，纪星不能忍：“她是漂亮，但我也是稍有姿色的。”
“在这儿工作也太爽了。”纪星说，一回头，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无趣。”他摇头，“不如，”
韩廷要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说：“你先随便看看，别走远。”
她望着运转中的大车间，艳羡地抬头，面前一个巨大的机器人手臂从上空移动过去，她叹道：“星辰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大的车间啊？”
只是这飞出去的白眼落在他人眼里，跟朋友间亲昵的嗔怪没什么两样。
韩廷也没催她，一路都没再打扰，让她自己琢磨。
韩廷嘴角却起了一抹笑，倒不是因为被夸，实在是被逗乐了。
他站在一处楼梯口，回头看着她，对她那副叹为观止的表情有些好笑。
纪星：“……”
“它只是个温度计。”韩廷淡笑的嗓音传来。
汽车驶进园区，夏末初秋，林荫茂盛。道路两旁是无尽的绿化草坪，低矮的淡蓝色的工厂建筑坐落其中，整洁干净。
“自由化管理么？”
纪星回头，韩廷插兜站在几步开外，眼里含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似乎觉得好笑，但又出于礼貌稍微克制着。
他那边也没说几句，挂断电话，似笑非笑看着纪星，“你对她意见不小？”
韩廷喝着杯中的水，扭头注视她：“怎么？”
“韩总，还有件事，说了又怕你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