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倒流
看来这世界还没有糟糕透顶,不是吗?虽然有的人可以恣意践踏她,可总算也还有着别的人,甚至是陌生人,是肯伸出双手无私帮助她的。
他脸上神情,冷凝无波。
夜色有些凉,她只穿着薄薄布料的旗袍,一动不动坐在冰冷石阶上——会吸鼻子,大抵是觉得有些冷吧。
她忍不住自嘲。
既然他已经知道,她是故意展现这样一副姿态,就更加不该再被她迷惑,不知不觉间又去为她动容。
想到这,心中似乎微微一动。
这才是真正为她好的人,嘴巴上说得再怎样凶狠,心里面却始终一团柔软,无论如何看不得她吃苦。
轮子与地面间,发出“滋”的一声响。那声音来的突兀又刺耳。
不像那某人,总是对她笑,笑得那样好看,然而在那俊美无俦的笑颜之下,却永远让人猜不清摸不透,下一刻将出现的,到底是枪还是剑,矛头究竟是对着她,还是利用她去对向别人。
掏出,接通。
摩托车载着他们,又是一阵突突踏踏,渐渐远去。
对于身份的改变,他没有一星半点的异样感觉。
原来她并没有在哭,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而已,间或吸下鼻子。
已经玩了这么久,他是不是应该就此果断收手?再同她纠缠下去,他恐怕还没有征服她时,自己却已经先被她给迷惑。
“死鬼死鬼,你快看这里!顾氏集团前任总裁顾仁延接受我报记者专访。顾老说他此次回国目的是为了参加儿子顾辰的订婚典礼……顾辰将与章氏千金于本月月底订婚……顾老为记者爽朗解惑,顾章两家结缘因由……原来顾老年前查出自己患上严重心脏病,到国外救治期间,一次不小心晕倒在无人的地方,幸被章氏千金发现,救助及时,终于抢回一命……后经章氏总裁介绍,遇得良医,病情日渐好转……此后两老彼此走动渐渐频繁,双方子女的结合则变得水到渠成……两人之间,实是天赐良缘……顾老还告诉本报记者,他目前仍需在国外治疗,国内一切事务已经尽数移交给儿子顾辰,在参加过他的订婚仪式后,他将即刻起身返去国外……此次a市两大豪商强强联手,堪称缔结千古妙姻缘……可以预见,顾辰成为今后a市商界领军人物,这一趋势已经日渐清晰,目标实现指日可待……”
眼前这人,似乎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a城顾少。她认知里的顾辰,城府深沉,手段圆滑,无论心中是喜是怒,脸上总会挂着微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冷漠疏离毫不掩饰呈现出来,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无端端变得忐忑恐慌。
月光那样清冷,夜色那样寂寥。
杨阳她真是瞎操心。那人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定他的婚,她过她的日子,彼此间全无丁点瓜葛。
许瞳无声一笑。
心头似有什么放不下的感觉,令他无法抬起脚步。这感觉隐隐约约的,仿佛一下就能抓住,却在唾手可触前忽又变得无比遥远模糊。
唐壮带着薄惊浅怒的声音,顿时从话筒中爆破而至,“xx会所?!许瞳,你给我说清楚,你怎么会在那里!你知道不知道,那里面的女人都是什么人!你啊你!我说你不愁吃不愁穿,你去那里干什么!无聊是吗?那也不许去那里头找乐子!!”
是她哥哥赶来接她。
付过钱,一边把热烫烫的烤红薯倒在两只手里来回撺掇着,一边举步向着车子走回。
疲累得厉害,许瞳再不想多走一步路,隐在会所外面一方角落,找到一级台阶坐下,从手袋里取出手机,拨电话给唐壮。
心底略略有些犹疑。
而他站在窗子里,手中执着酒杯,眉心紧紧蹙起,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孩在看。
杨阳絮絮叨叨的读着报纸。唐壮只听短短一段已经变得极其不耐。
昭昭悄悄望向他。
她想不通。
顾辰静静凝立在窗口前,直到久久以后,依然一动未动。
慢慢咬下一大口红薯,许瞳抬起头望向天空。
转过身去,再不必多发一言,只需默默离开。
——当你难过得想要哭泣,却又不想被人看到,只要记得把头抬起来,望着天空就好,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这黯淡的夜,该是用来给人哀伤的吧。
无意间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个颤动。
不像她的姐姐。
至于人选订为章真瞳,他并无意见。毕竟家底丰厚,门当户对,老爷子又喜欢,娶她就娶她好了,何乐而不为?想必正因为娶的是她,他今后人生才可以活得更加潇洒自如——章女那样的简单头脑,驾驭起来实在太过容易。
仿佛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对着一颗残月,守着一片凉凉夜色与孤寂天空。
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一点。他推门下车。
室内灯光反照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哭。
说完抬脚走出房间。
从此以后,一定要牢牢约束自己,不要再令心莫名其妙的倾动,不要再亲手交给别人机会,由着他来伤害自己。
举步将要出去时,又突地顿住脚步。
昭昭立刻怔住。
他声音沉沉的,冷冷的,叫人几乎不寒而栗。
那单薄的烤红薯,竟可以让她坚持到现在,实在难得。
他脸上神情是那样不甘,肢体行动却又无比配合,甚至后来亲自把自己外衣系紧在她腰间,杜绝她等下上车以后可能会走光的后顾之忧。
总归是小孩子,还乐于沉迷在这样不现实的剧情里面。
“壮子,你现在有没有事忙?不忙的话,到xx路xx号xx会所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顾辰一下顿住脚步,怔怔停在那里。
走到卖烤红薯的摊子前,称了两个。
见她怔在自己身边动也不动,眉心不禁皱得更紧一些,语气变得益发不耐烦,“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呵可是,如果不是为了他,又为什么会在发现事实真相一刻,有那样一番痛入心底的苍凉感觉?
听着唐壮的责骂,许瞳只觉心里似有股暖流,随血液融融流淌进四肢百骸,令苍凉夜色蓦然变得和暖怡人起来。
婚姻于他来说,不过是对老父一种交代,是对香火的必要延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昭昭看得清清楚楚,顾辰在把酒杯放下时,那本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壁上,一个短暂刹那间,竟是朦胧模糊的。
管家的声音中,竟饱含了平日里所没有的许多热切激动。
一旁杨阳在对唐壮强行恶补八卦。
他不再看昭昭一眼,调过头转去望着窗外。
“但这样的话,眼泪是要被倒流回心里去的。虽然没有人会看到你哭,不会因此笑话你,可是,心不会痛吗?”
昭昭立刻松开盘缠在他腰间的手臂,瞪大双眼,一脸惊惧。
闭了闭眼睛,她轻笑出声,“先别说那么多了,我差一点就让人拐卖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现在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你到底要不要接我回家?”
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望去,她看到暗处台阶上,竟坐着那个名叫瑶瑶的女孩子。
路过一家家电商部,门口的样机正在播放着dvd剧集,听声音像是时下一部正红火的青春偶像剧。
她的背影想必同那女孩离开时一样落寞寂寥。可在她身后,却没有一个人,也如顾辰那样,手里握着酒杯,心怀淡淡紧张——刚刚酒杯壁上的朦胧痕迹,她看得分明,那是一层由顾辰手掌心所熏染出来的浅湿哈气。
刚刚他似乎听到有叫卖烤红薯的声音。听见那声音,那天那个女孩狼吞虎咽吃着烤红薯的样子便蓦然闯到眼前来。
满天并没有一颗星星,只有瘦瘦的半颗残月,惨淡淡的挂在那里。
终于知道这一整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跳梁小丑。
那女孩那天晚上,那样专注地望着天空吸鼻子,是在把眼泪倒回去心里吗?
他只看得到许瞳的侧面。她仰着头,一口又一口的吃着捧在手心里的烤红薯,津津有味的样子,几乎令他也感念起那股淡淡清甜的味道。
她的心狠狠向下一沉。
许瞳手指被红薯烫到。
刚刚到分公司视察工作完毕,顾辰驾车往总部赶回。
怔忪间,正在努力寻思胸口这拳究竟由谁发出,耳畔突然响过一阵突突踏踏的摩托声。
她迅速抬手捉向自己耳垂。
呵,她真的太傻太傻。居然会把妈妈留下这副耳环拿出来,珍而重之的戴上,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诉自己说,它不过是为了搭配旗袍,和那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把酒杯放去一旁,悄悄无声的拉开窗,再向下仔细看过去。
她从地上跳起来,脸上表情一下就变了样子。
尽管已经订婚,却并不觉得生活因此有了任何改变。
他依然想怎样玩就怎样玩,全无顾忌。
还好万幸的是,在他身上,她虽然陷得唐突,可总算陷得还不深彻。
这感觉实在不好。
那狡猾女孩,她那时,在心痛吗?
站稳身体,轻轻一叹。
一瞬里,疲惫的感觉漫天席地涌过来,将顾辰团团围裹住。
身后传来杨阳不确定的声音。
他将手里酒杯放在一旁,抬手轻而无声地打开窗。
唐壮一声低低咒骂,“靠,你又跟我来苦情招数!在那等着,哪也别去,有人给你糖吃你也不行跟他走,知道吗!我这就过去!”电话“咔”的一声被速速截断。
红薯很烫。许瞳手指被灼了一下。
顾辰更加懒得给她答案。
“……当你难过得想要哭泣,却又不想被人看到,只要记得把头抬起来,望着天空就好,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杨阳终于沉不住气,暴跳起来,“唐壮你给我闭上你的猪嘴!我还不知道这报纸已经过期一个礼拜了吗?可是我知道有个屁用!你不是得让她知道吗!”一边说一边抬手指向许瞳。
许瞳摘下耳机,抻了个懒腰,一开口声音有些沙沙哑哑的,“你们俩闹腾什么呢?你!”她指着杨阳说,“以为我和那顾辰有什么是吗?可是他却和章真瞳订婚了是吗?于是你以为我想不开了活不下去了痛不欲生了是吗?你可真是缺钱缺男人更缺心眼的主!想什么呢?姑奶奶是那种可以为情所困的人吗?姐这几天不爱说话,不是为了什么男人黯然伤神,谢谢!姐是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出去找份工作了!”转过一些角度,又指向唐壮说,“你,看好自己老婆,别让她天天胡思乱想的,她变成八婆,对你没有一点好处!到时候你就是八公!”
原来一个人是否真的动容,未必如实呈在脸上,也未必诚实映在心里,有时小小一只酒杯,已足以出卖他心底真实情绪。
一整个晚上,从震惊到难过,从颓废委靡到全心应战,直至最后时刻,扮作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完美退场,那些支撑她能够完成一切的能量,不外乎是由到这之前被吃进肚子里的那个烤红薯所提供。
原本那些彷徨落寞,瞬间便掩去无踪,继而呈现出来的,是一副雀跃欢欣的样子——像以往每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坚强倔强,狡黠自立。
脚下突然一个用力。
手里捧着烫烫的红薯,许瞳对服务生连声道谢。
车子猛然煞住。
那女孩最善工心计不过——以令人炫目的凄然之美,去搅得他人心烦意乱,——这不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吗?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确没有哭。
坐在跑车里,顾辰摘下墨镜,视线逡巡向四周。
许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肚子咕噜一声响。
能够及时抽身、早早收心,未必不是件好事。
许瞳带着耳机,倚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坐着。
可得与不可得之间的无限反复,渐渐令人感到烦躁和郁卒。
她坐在那里,面上表情有些寂寂苍茫,有些彷徨无助,有些像那天他逼她拍av时候的样子,呆呆的,怔怔的,魂魄在神游太虚,眼底正空空荡荡。
杨阳使劲挤着眼睛,唐壮却恍如不见,一径损她没有脑子。
顾辰重重警告自己,不要被那狡猾女孩楚楚可怜的样子所迷惑。她只是抬头看看天而已,他不该因此被她搅乱心绪。
顾辰端着酒杯,走到角落窗口停下,一面向外望着,一面慢慢饮啜杯中酒液。
许瞳无声微笑。
他几乎怀疑自己曾经看错。
他握着酒杯的手,不知怎地,蓦然就是一紧。
他挥手夺下杨阳手里的当地日报,举到眼皮底下看看日期,忽然无比暴躁地大叫道:“杨阳,你是猪脑袋吗!这报纸已经过期一个礼拜了好不好!我看你得病了吧你!”
很快吃完,她胡乱搓了搓手,便用掌心捧住脸颊,支在腿上,抬着头,十分专注地继续望着天。
许瞳叹口气,捧着依然热烫的红薯凑到嘴边,牙齿带着力道,气势汹汹一口咬下去。
她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他低低说:“昭昭,去别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之前仿佛从未想过,原来有一天,她也是要嫁人的,就像他会娶她妹妹一样,各自结婚,组建成家。
从没觉得,原来夜幕也有这样寒酸的时刻。
明明事情的发展,尽如他早前预设那般,并没有任何大的出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或者满足的成就感,相反倒有些期期艾艾的,似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正抓着心肝,力道虽然不大,感觉却一点不容人忽视,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挠慢慢的蹭,直把人催迫得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轻轻长叹一声,他抬起手揉着自己额角。
转过头,她笑容可掬问向服务生,“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做一件事?”
最初那想要报复章真瞳所以接近他的念头,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幼稚好笑。
昭昭无声凑过来,手臂勾住他的腰,软着身子偎在他身侧。
她坐在窗外那盏路灯昏昧的光晕里,仰着头,看着天——明明没有星星,却偏偏望得那样专注认真,仿佛天塌地陷都不足以令她动容垂眼。
顾辰皱一皱眉,低下头看她一眼,神色间竟是满满的隐忍与不耐。
闷闷的,似被人用拳锤过一样。
那些孤独软弱,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在她脸上?
早前那样热切想要赢回她,此刻当她真的被赢回,他又怎么一下变得这样冷淡?
可望着她的侧脸,胸口却毫无征兆狠狠一滞。
刚刚拜托那位服务生想办法帮她温温红薯,想不到他竟然这样认真负责,短短时间已经做到把它烘得滚烫。
好久以后,心突的一跳。
“七比八小,对吧?唐壮,我俩要是八公八婆,许瞳她比你小,那你说,她岂不就是七大姑了?过后给她配一八大姨,她比咱俩好不到哪去,哈哈哈哈……”
可她却一直仰头望天,望得那样认真专注。
西装口袋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人总得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活下去,继而去行动,去感受,去快乐和哀伤。在饥饿面前,伤心,难过,沮丧,绝望,一切负面情绪都是毫无意义的。
“少爷,老爷回来了!”
周围聚着好多放学路过的花样少女,她们密密实实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盯紧屏幕。
却在摸到那副玛瑙耳环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变得怔忪。
顾辰站在窗前,向下面望去。
依然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朦胧的半弯月牙孤零零悬在夜幕中,幽幽冷冷,与她形影相吊。
正觉好笑时,却忽然听到这样一串对白。
一滴水,溅起一片涟漪,虽然掀起过小小微波,但短暂动荡过后,总是要重归平静。
他突然间也很想尝一尝。
顾辰不知不觉在唇畔漾起一抹淡笑。
——可是,心不会痛吗?
许瞳走到会所门口,服务生为她拉开玻璃门。
她哥哥对她凶巴巴说着话。尽管语气恶劣,凶神恶煞,她却全然不怕,笑嘻嘻去扯他身上外套。
不知道到时她的丈夫,是否收得住她。
那狡猾的女孩子,满肚子都是诡计,谁把她娶回去,可以预见,将来一定家无宁日。
唐壮一脸愕然,结巴地问:“为、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她难道不知道吗?”顿了顿,越来越觉得蹊跷,看着后悔不迭捂住自己嘴巴的杨阳大声问道:“杨阳,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走出会所,只觉浑身手软脚软,一直死命绷着的那根弦,在无人看到的时刻,终于“砰”的一声断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