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满天星辰
一滴水珠，悄悄划过掌心，滴落地面，是他迟到的泪。
当局者迷，谁也不知道如何和一个九岁孩子开口，残忍地告诉他父亲去世，从此要做孤儿。
在我反反复复的描述下，石头静静地看着天空，绝望的眼神终于炽热起来。他也和我当年一样选择了相信。
石头反问：“魂在哪里？”
看着石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当年的我，那只被丢下的小猫，迷惘无助，却不知向谁求救。我心里梗得发慌，仿佛在重新经历这最不想经历的过去，想着想着，身子就沿着土砖外墙慢慢滑落，蹲在地上慢慢陪他难过。
我强颜欢笑，食之无味，脑子里只有石头的事情。
“好可怜啊……”
家里没大人，铁头大叔的丧事就由村里同宗的长辈们安排，他们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好听话，然后熟练地派人去买棺木，选墓地，办各色用品，石头只机械似地胡乱点头。
我说：“胡说八道，人死有魂，他还在看着你呢！”
舅舅和舅母来叫我回去吃饭，我不好拒绝，揉揉发红的眼睛，被半拉半扯回去了。外祖母身体好了些，可以在床上纳鞋底，做绣活，见我回来十分欢喜，拿着孝顺的东西看一回赞一回，舅母摆出的饭桌不但鸡鸭鱼肉摆得丰富，还给我碗里添了个大鸡腿。
石头先开口了：“你来了？”
石头僵硬地撇撇嘴，反驳道：“人死魂灭，我又不敬鬼神，而且你怎知星星上是什么模样？”
明二叔摇摇头，推着自己媳妇道：“你平日不是能说会道吗？你来解释。”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蟋蟀鸣叫声，这世界的丧事规矩繁多，而且七天后要连续守三天灵，所以长辈们都让石头去休息，留着体力做事。可是石头没有休息，也没有守在父亲旁边，而是独自坐在屋外的铁匠铺里，双眼通红，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只不停翻弄着打铁工具。
我开始害怕，一个劲地追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醒来？她说要给我买新兔子的。”
“嗯，我会陪着你。”我点头。
石头不信，回头抓着我寻找同盟，愤愤道：“这群家伙，我都那么大了，还拿话骗我，想哄我急呢。”
“是啊，爹可厉害了，”石头举起锤子，在空中轻轻松松舞了几下，模仿打铁姿势，忽然转头对我说，“洛儿，他们都叫我去休息，可我睡不着，闭上眼就听见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依旧在响，爹爹还会半夜推门进来给我盖被子；睁开眼会看见他坐在铁铺外大口喝酒，喝多了，会笑着骂我是只猴崽子。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点头。
“听说他死的时候，身后还护着那家人三岁的幼子，或许是因此才被杀的吧？”
还没等惊呼声起，他已像头蛮牛似地冲入村子，绝尘而去，只余阵阵鸡飞狗跳声。
“你快回家吧。”我扫视四周，见气氛沉重，知道事情假不了，急忙扯着他的衣袖，小声吩咐。
两人一起沉默了好久，石头拿过一把几十斤的大铁锤，低声说：“我小时候觉得舞这个锤子敲铁块特别威风，老是想玩，但爹爹不准，说要等我长到十二岁才能教我打铁手艺，他的手艺真好……”
我见他的精神状态太差，便自作主张帮他打听事情的经过。村民的回答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将事情的经过全部整理出来。
爸爸对我说对不起。
如果一切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为了得到快乐，不再哭泣，不再痛苦，不再畏惧，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很多灵媒都是靠这个骗人。
爸爸没有给我买新兔子，却带给我一个新妈妈。
“我知道的。”这一切我都经历过。
“他那么高，那么壮，骑在肩膀上可以看很远。我以为他就像山一样，永远可以挡在我面前，为我遮风避雨，可是从没想过他会离开得那么突然，我没有和他学到一丝手艺，也没来得及孝顺他。”石头放下锤子，原本每天烧得火红的铁炉如今已变得冰冷，声音极为难受，“他昨天去镇上是为了帮我买最爱吃的松子糖，路上遇到老顾客，所以……”
小小男子汉的尊严不容受损，我赶紧起身，不去看他的脆弱。
最后，石头半信半疑地总结：“不过是做梦罢了。”
我恍惚想起许多年前母亲离开的那个夜晚，我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只知道抱着玩偶兔子，乖乖地守在医院急救室外等妈妈，不明白亲友为何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不停地念叨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石头继续说：“他最大的愿望是看我有出息，继承他的铁匠铺。然后娶一个好媳妇进门，给他生个小孙子，可是我一样都没做到。”
我能理解他，亦不怨恨，但从此很少回家，也不喜欢和人太亲近。
这是我第一次见倔强的他掉眼泪。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心里打了几次腹稿，还是无法决定要说什么。
“所以说是仙境啊，流星是装载着重新堕入凡间灵魂的马车。”我怀念地描述起地球上的生活，甚至还将电话、mp3、电影、汽车、飞机等几个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说得详细无比，和真的一样。
石头自嘲地笑笑：“我爹？我爹已经不在了。”
可是，毕竟不是他们家的事，再多的安慰也抚平不了痛楚，说完后继续回家煮饭带孩子。
“哎呀，这事儿总归是要说的，”明二嫂揉了他几把，见没反应，便快嘴道，“石头，你爹去了。”
我不假思索地走出屋外，仰起头，伸出食指，高高指向满天繁星，肯定地说：“我娘生前说过，灵魂在星星上！她走了后会在星星上看着我，保护我一生平安，快快乐乐。”
“绝对不是梦！”我坚持：“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说人死魂灭，拿科学……大道理来辩驳天宫地府不存在，我依旧相信我娘在星星上守着我！如果我难过的话，她也会伤心。”
新妈妈长得很美丽，说话总是客客气气，不会像童话里恶毒的继母般打骂我，只是等有了新弟弟后，他们欢喜地给我买了漂亮新裙子，新书包，然后送去寄宿学校。
“这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铁皮怪兽，而且有流星。”石头听得一愣一愣。
“石头这娃，才九岁就无父无母，又没什么近亲可依靠，以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
他轻轻地问：“洛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手力太大，攥得很紧，让我的骨头有点隐隐作痛。我不安地轻轻抽了几下，他才后知后觉地缓缓放轻力道。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两下无语，只有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在空中低低回绕，仿佛要泄尽伤痛。
石头在旁边站了很久，才颤抖地伸出手，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然后化作木头桩子，瘫坐椅子上，再也不动了。
满天繁星熠熠，闪得让人迷醉，银河如玉带，优美划过暗色丝绸。
石头一急，肩上担子滑落，恰好砸到我脚上。
“你总会做到的。”
我忍着痛，招呼舅舅将东西抬回去，然后往石头家跑去。
我附和：“大家都说他是十里八乡最好的铁匠，我们家的农具和菜刀都是他做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绕过墙走来，找到正在发呆的我，忽然拉住我的手。
其实我们都不是迷信的人，有些东西理智上明白是什么回事，可是心里却宁愿糊涂。相信去世的亲人在星星上，终有一日可团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相信轮回转世……
“油盐不进的笨石头，说你顽固还不信，”我骂了两句，然后坐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绘声绘色地说，“我娘走后，她见我难过，有天入梦带我去星星上玩。那里真是仙境。四季鲜花同时开放，房子巍峨高耸，层层叠层层上千尺，道路四通八达，上面跑的不是马，而是怪兽。怪兽是铁皮做的，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不吃肉食，只喝一种味道奇怪的液体，叫做汽油。天空中还有白色大鸟，载着人飞来飞去，人们穿得和神仙似的，可以相隔千里谈话，还有很多好玩的……”
我拉过他，温柔道：“你爹还在身边，他会看着你长大，所以……不要难过。”
两人肩并肩坐在草地上，一块儿看星星。
谎话说一千遍也会变成真实。
“爸爸买给你。”爸爸不停用宽厚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发，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都说我孤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不过是个胆小鬼，害怕失去喜欢的东西，更害怕再一次承受这样的痛楚。
门口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正厅内停着张门板，盖着块白布，白布下静静躺着个高大魁梧的人，不需揭开也知是谁。
“不……不是……”明二叔满脸不忍，欲言欲止。
入夜，我陪外祖母说了会闲话，将南宫世家的待遇赞得和仙境似的。等回房后就熟练地爬窗翻墙，往石头家跑去。
“他生是好汉，死也是好汉。”
石头见所有人都不说话，终于明白过来，不安地问：“他去了？我爹壮得像头牛，你们该不会开玩笑吧？”
“他们家也没留下多少家产吧？”
石头愣了愣：“去哪里了？”
铁头大叔昨天去镇上买东西，有大户人家想定做几件特殊铁器，他便去了。没想到那户人家竟是退隐多年的江湖人士，恰逢仇人上门，要灭其满门。铁头大叔身高体壮，长相凶狠，手中又有刀具，竟被当成武林中人，顺手杀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她不会带我去迪斯尼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再沉默下去不行了，赶紧出声劝告，“要是你爹知道你这样胡思乱想，会生气的。”
院外围墙老旧，上面长满爬山虎。
直到黎明破晓，直到雄鸡初啼，直到露水打湿花瓣，直到你不再难过为止，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村民的议论声声入耳，有叹息的，有同情的，有虚伪的，有感叹的……说什么的都有。
“你不要呆这里。”石头忽然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声音沙哑。
“铁头是个好人，只是这次太倒霉了。好巧不巧就在那时候上门，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有此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