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红颜
枝叶低垂蔫然, 殷红的轮日高悬于姑臧天际,光晕和辉芒稍显妖冶。
颍宫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后,亦在不断地向上蒸腾着热浪。
四周的细小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横生着令人难耐的燥意。
司俨循着声音往内侍局疾奔的这一路, 还瞧见了地上那道绵亘数丈,且已然变得干涸的血辙。
这一路众人也瞧见了,那羌人的一只断臂, 也正横亘于不远的青石地上。
女使凄厉的喊叫之声,却于这时戛然而止。
司俨觑目看去, 却见不远处的人群也停止了骚动。
裴鸢身着黯红色的罗纱鞠衣, 其上信期绣的纹样繁复而华丽,她发髻上的金叶步摇正在灼日下散着熠熠的辉芒。
美人儿的神情并无惊恐,她在看向那只獒犬时, 眼神中反是带着几分驯服和威慑的意味。
裴鸢的身量依旧稍显娇小, 却背脊挺拔地挡护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
那獒犬见此,竟是停下了攻击侍从的动作,待它松开了那侍从的右腿后, 淋淋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被它攻击的侍从也终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声痛呼地倒在了地上。
烈日、血腥味儿、凶兽、少女……
种种意象交织在一处, 构成了司俨眼前的这副诡谲至极,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每一处意象都如锋利的钩子般, 似是不断地挑动着司俨脑海中,那些深埋的记忆。
司俨顿觉头痛欲裂,这种痛苦甚至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额头。
他身后的侍从已然拔刀前去解救众人,豢养这只獒犬的另一个羌人也于这时赶至, 他们配合默契地将那獒犬制伏于锋利的长刀下, 羌人这时也再度在它的颈脖上拴上了一条重重的铁链。
听着那獒犬低低的吠叫声, 司俨的头痛终于有所好转,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鸢的状况。
甫一抬眸,就正对上了裴鸢投来的关切目光。
裴鸢适才从远处得见了司俨的异样,便在侍从制伏獒犬之后,哒哒地小跑着奔向了司俨。
——“夫君,你没事罢?”
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时,停住了步子。
她所佩步摇上的那些纤薄金叶,亦在伴着她不匀的呼吸,四下乱颤着。
裴鸢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烈日骄阳下,她身上的娇气锐减了些许,亦多了几分摄人眼目的明艳。
司俨眸色稍显复杂,他并未回复裴鸢的问话,反是将她倏地拥进了怀里。
美人儿的身躯依旧温腻娇软,她因炎热而出了些许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气息,也层层叠叠地沁了出来。
这其中氤氲着青枳的酸,亦夹杂着榅桲的甘甜和龙脑的淡淡辛意。
他嗅着这熟悉的气味,心绪也终于安沉了下来。
“夫君……”
裴鸢复又唤了司俨一遍。
她因着适才的奔跑,心也跳动得有些快。
扑通、扑通的。
可当她在被司俨拥着时,却也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且二人心跳的频率,也在渐渐地趋于一致。
裴鸢已经分不清这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到底是谁的,却觉司俨拥她的动作异常的强势,大有一种,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意味。
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复了平日的镇静,只冷声对周遭的侍从命道:“将这孽畜拖出宫外后,便杀了它罢。”
“诺。”
他没心思再去细想裴鸢驯兽的奇特能力,满脑子犹存的,都是他适才还在臆想的,裴鸢的细颈被那獒犬残忍咬断的可怖画面。
虽说他养这只獒犬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里,它也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
他亦从未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他只当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
他也可觉察出旁人情绪的变化,却从不会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尔会露出怜悯的一面,也是他为了收买人心的伪装和手段。
但裴鸢于他而言,却与旁人都不同。
且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他蛊人的缘故。
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种感觉。
但是,若有人胆敢去拔这只娇鸢的羽毛,他定会让那人数以万倍地偿还回来。
裴鸢却于这时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
她知这只獒犬已经伤害了两个人,司俨若要它的性命,无可厚非。
但是它做出适才的那些怪异举动,却并非是巧合,这其后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设计着一切。
“夫君…夫君…你有没有嗅到,我身上有种怪异的香味?”
司俨听着女孩娇软的话语,墨眸稍显幽邃,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环蹀躞,气质矜贵淡漠。
这时的颍宫内,终于起了阵阵的微风,虽然这些夏风稍带着湿/热之气,却足以驱散天际烈日带来的炎燥。
男人的鸦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阴翳。
绛云这时恭敬道:“王上,内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洒上了特质的药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这些药粉的气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举,应该便是因着这些药粉的缘故。”
且这两只獒犬也被司俨豢了数年,却也从未在颍宫惹事作乱过。
司俨缄默地听着主仆二人的话语。
内侍局的茵席上?
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对裴鸢道:“孤知道了。王后今日受惊,先回青阳殿休息,孤会将事情都查出来的。”
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司俨的言语,携着女使三人归返了青阳殿。
美人儿华丽的裙摆曳地,身影亦渐渐远去。
侍从和那羌人这时刚要压着那獒犬出宫,司俨却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停下。
“把韦氏那个贱人给孤寻出来,再将她和这只獒犬一起关到铁笼里,待她被它咬死后,你们再另寻个地界处置它罢。”
司俨的语气很是平静,任谁也无法听出其内蕴着的真实情绪。
他忖了忖,复又对侍从命道:“在王后的面前,便说韦儇是饮鸩而亡,不要让她知晓韦儇的真实死因。”
“诺。”
张掖郡的马氏一族近来愈发猖狂,司俨在该郡安插的眼线探得,自马夫人被他褫夺了位份后,司卓因而也对他心生不满。
他这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近日又被马夫人的亲眷用言语煽动了一番,在张掖郡驻守的郡兵大抵有八万人,司卓在两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张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斩获了四万精兵。
他现下并未将手伸向离西疆极近的敦煌郡,可种种行止无不在彰显着,他已然同司俨决裂。
且欲生叛,自立为王。
司俨再对侍从交代完韦儇的处置方式后,便前往谦光殿,同国相翁仪商议了此事。
待他归返青阳殿时,裴鸢已然细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处,都置了大量的冰鉴。
也因而,这青阳殿内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凉宜人。
男人在进殿后,稍显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几分。
裴鸢已换下了白日的繁复鞠衣,换了身浅碧色的合欢襦裙,鸦发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饰,只轻轻地绾了个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却被篦得很牢固的垂云髻,气质异常温驯柔美。
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竟有些恍然。
自她嫁到颍国后,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日。
她刚嫁过来时,还是一副半青半涩的孩子模样。
今日看来,那巴掌大的面庞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有种灼若芙蕖的美态。
虽美,却又不妖靡,亦给人一种自然和谐的清丽之感。
但她的五官却很精致,丝毫也不显寡淡,也有着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绝色相貌。
都言人的气质会随着外在的环境而有所改变,司俨缄默地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美人儿,竟是蓦地发现,她的气质貌似也同两月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小姑娘总是嫌自己不够聪明,殊不知,裴家儿女的面相,都有种沉静的智性美。
裴鸢这时像模像样地对他施了一礼,随即柔声道:“夫君,臣妾已为您备好了温度适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
司俨看着她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面,也听着她柔柔的话语,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悦和放松。
虽说他娶裴鸢,是因为那情蛊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
可现下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古往今来,那些君王的身侧为何总是常伴红颜美人。
司俨在此之前,从未以这种视角看待过裴鸢。
细细想来,她的性情温驯娇软,是他喜欢的类型。
裴鸢的容貌,也颇对他的喜好。
只是,裴鸢这个绝色美人的内心,却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思及此,司俨低声问道:“那你呢?”
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声回道:“我…我已经沐完浴了。”
话音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倏地将她扛了起来,待她的身子悬于半空后,乌黑的鸦发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态势。
小姑娘不禁惊呼了一声,却听男人低声又道:“无妨,那就再陪我一次。”
半个时辰后,裴鸢终于陪着司俨又沐浴了一次。
且在这半个时辰内,她自是被其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一通。
司俨的外表总是沉静又克制的,气质亦很斯文温雅,偶尔也会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
可在那个时候,他就同换了个人似的,也总会让裴鸢联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
殿内炉烟浥浥。
司俨身着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着篦子,为身前的美人儿顺着长发。
裴鸢柔顺如绸的发丝不时地拂过他的手背,让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她的发丝攥入掌中,细细地把玩。
他甚至不想再让她的女使为她篦发,他觉裴鸢的每一根发丝,都应是属于他的。
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会碰触到裴鸢的头发,司俨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极为阴暗的情愫。
裴鸢却于这时红着小脸儿,亦垂下了脑袋,任由男人为她梳着长发。
现下的场景,也是她少时在梦中幻想过的。
司俨竟然同她梦里一样,正动作温柔地为她梳着头发。
裴鸢的心里正有些激动,却听司俨竟是唤住了她:“鸢鸢。”
小姑娘不解地软声问道:“嗯?”
司俨这时将手中的桃木篦子置在了案上,嗓音低沉地又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张掖郡,最早也要后日才能回姑臧。”
裴鸢听罢,便抬眸看向了铜镜中,男人微有些模糊的英俊面庞。
“国相翁仪也会留在姑臧,你若遇事不决,也可同他商议。”
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从锦绣茵席上起身,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美人儿直视着男人深邃的眼睛,软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你放心去罢。”
裴鸢生了对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他时,眼神总是清澈且温良。
可不知为何,自他下午觉得裴鸢身上的某处有了变化后。
她再用这种眼神看他时,却让他觉得,这其中莫名多了几分勾引的意味。
司俨敛着眸,掩饰着心中的异样,复用长指将美人儿散落身前的一缕乌发轻挑,亦将其小心地拢到了裴鸢软小的耳后,却选择将内心的真实意图缄口不提。
他的内心正在动摇,一种强烈的念头几欲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旦将这种想法付诸实际,就会打乱他的所有计划。
他原是想,待裴鸢能喜欢上他后,他再尝试着去喜欢她。
但现在,他却有些等不及了。
且这种难言的迫切心理,与那会让他死亡的情蛊并无什么关系。
他不能,也不想,再一直苦等着裴鸢先喜欢上他了。
他可不可以,先喜欢上她?
就算裴鸢的心里没有他,于他而言,好像也没以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