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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风陵渡口,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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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别墅内。

    “庄雨丰保险箱内东西的复印件。”

    没错,这位正是不久前和席向晚打过照面的银行经理。

    除了监管层,媒体也是难缠的角色。对特大负面新闻的捕风捉影,向来是媒体一举成名的不二法宝,何况席氏重工爆炸案已经盖棺定论压在了朱苟鹭身上,这实在太难得了,若再写出点惊人内幕,足以让一家无足轻重的小媒体瞬间登顶影响力榜首。

    席向晚在某一个傍晚,等在席氏重工门前,与匆匆下楼立刻被媒体记者包围了的席向桓远远打了个照面。

    “我方才说,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了。”

    她碰到这一遭,只觉万水千山都变了色,再不复从前。

    席向桓表情微动。

    她看向他,冷静评价:“是你太敢赌了。打匿名电话给警方,冒着被卷入、被追究责任的风险。”

    蒋先生若有所思。

    警察拿过他的皮包,摘下了一个窃听器:“我们接到举报,有理由怀疑在场的二位和庄雨丰的车祸案有关。”

    她直视他,将自己的罪孽一同认了。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37楼。男人小心地将脸低了下去,避开了监控摄像头,径直来到3708套房,迅速地敲了下房门。

    如果说有何不舍,还是有的。

    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是在检察厅的审讯室。犯罪分子和执法人员进行着一场又一场高智商对决,互相试探,彼此设局,犹如赌上生死下一局黑白棋,输了的那一方就如同那珍珑棋局,下场惨痛。

    他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席向晚没说话,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酒店门口的动静。

    对方却没有给他试探的机会。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且不说你没有在席氏重工的股价反弹中得利一分钱,更为自己添上了极其凶险的风险。如果郑家全自杀爆炸有一分一毫的偏离,席氏重工将毁于一旦,再多的信息也树立不起它的东山再起。朱苟鹭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你利用他犯罪,时刻会有被他察觉的可能,要担上多大的风险,你比谁都清楚。然而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赌上一切下了手。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动机,才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为了除掉唐辰睿,为了让他在对赌协议中彻底输掉,为了让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席向桓摇头:“向晚,没有证据的事,是不需要承认的。”

    “唐辰睿,记得啊,引不到席向晚,你还能回唐盛加班的哈,你不会寂寞的。”

    “……”

    她猛地举起手枪,突然发难:“席向桓,这辈子还不起,那就下辈子还清!”

    “我没有……像你说得那样潇洒。”

    正在警方和酒店交谈问话的时候,又一拨人被带到了现场。

    唐辰睿态度诚恳:“这已经是我家最朴素的车了,你见过我家车库的。”

    唐辰睿没反驳他,慢条斯理道:“只招一只蜂,只引一只蝶,人家还不一定上钩。”

    末了,她又抬头望他,希望还能有一丝弥补的机会:“但过了今晚,就可以了。我们能不能再改约一个时间?”

    从前深情无人识,是怎样一种痛苦?她且管她自己走了,只当他情绪无常,就这样将他那样重的真心都辜负了。

    “呵,和一位取消婚约的小姐进餐,还请了会长您,地点还是在这里,唐总监的心思,瞒不过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幕生死局会发生在她和席向桓身上。

    席向晚坐在一旁,提醒他:“说这话之前,先检讨一下自己可以吗?你见过哪个检察官蹲点会像你一样开一辆豪车出来的?”

    “……”

    她张开双臂护住他,两人一体,紧紧贴合。

    一席话,震撼在场三个人的心。

    席向晚身为检察官,见过的复仇者模样形形色|色,有穷凶极恶的,有衣衫褴褛的,有斯文败类的,有阴鹜狠毒的。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眼前这一类模样。

    席向桓脸色大变:“向晚!”

    席向桓起身的时候,一盒披萨被递到他的面前。

    他站起来,不再打算多停留:“这样,你先回去。我们改天再约时间,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下。医院那边,有时间我会过去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听声音她也知道,他已经不是席向桓。

    席向晚却不是忘了关灯,她是一夜没睡,在客厅坐了一整晚。

    同一时间,席氏重工被这飞来横祸般的事实拖累,席向桓在警方谈话、媒体围追堵截、股东质疑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蒋先生落后老人家一步,彬彬有礼道:“听说,今晚家宴上有您,有唐总监,还有席小姐,想必不是普通家宴呢。唐总监钦点我负责这顿料理,是我的荣幸才对。”

    席向晚面无表情。

    “一直以来,你对我都不闻不问,偶尔记起,言谈间也是淡如水。只有那一次,席氏重工股价一泻千里,不得不依赖唐盛的资金驰援,你焦虑又痛苦,在酒店套房内宿醉。隔日傍晚我去找你,你没有像从前那样拒绝我,而是喝着酒,反复看着一部电影,和我聊了很多事。那一晚我有多么受宠若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在最痛苦的时候,依赖的是我,你嘴里不承认,心里是有我的。你指着那部电影说,如果你能像里面的主角那样,在公司倒闭之际被一桩意外救了,那该多好。你将那部电影看了一整晚,醉倒睡了,我照顾着你。那一晚的感觉太好,我舍不得忘掉,就将这部电影带回了家,想起你时,就会看看。后来我在家看久了,爸爸看见,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说是一部电影,也对他讲过,希望席氏重工可以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被上天拯救一次。那时爸爸已经重金投入席氏重工,输不起,他是一个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我说者无意,他听者有意,就这样一力模仿了电影里的手段犯下了后面种种罪恶。”

    犹如一千年前风雪中的风陵渡口,匆匆赶路的旅人在那家茅屋小店暂时歇脚,等雪停了,明天又要各自赶路了。

    世风如此,是悲是叹?谁知道。

    席向晚仰天闭眼。

    席向晚一时没了话,在心里气馁,怎么这个人就不懂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非要将一桩正义的行为上升到男女层面,谈些情情爱爱的事。

    世间一个唐辰睿,足够将这等模样描绘了。

    生死面前谈恩情。

    蒋先生暗自为唐辰睿捏了一把同情:“看得出来,唐总监很紧张,亲自打电话嘱咐了我好几次。”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在这样一个唐辰睿面前,几乎快连“没有婚约”这样的事实也阻止不了她对他的心意了。

    一份工程数据,席向晚研究半晌,陡然明白这正是席氏重工出事前的工地数据。她手一抖,纸张忽悠悠地掉落在地。她双手交握,牙齿忍不住咬住了手指骨节,这是席向晚极度紧张和震惊的表现。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庄雨丰的保险箱里,会有和席氏重工有关的东西。

    “我早说了你能让我走吗?”

    席向桓永远不会知道,她无法原谅他,就是从这一句问话开始的。

    “……”

    席向晚没有转身,仿佛诉说着一个传闻中的故事。于她,也是万般陌生。

    傍晚六点,检察厅办公大楼门口,到下班时间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为庄严的大楼建筑渲染上了一丝生活的烟火气。

    这一刻他觉得讽刺。

    男人神色躲闪,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急迫道:“先让我进去……进去说话。”

    所以,这不是恃宠而骄,这是谦虚,谨慎,还有一点点隐忍的……不善表达。

    他语气不善,逐客令下得很明显:“不是说过没特殊情况别来找我吗?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带脑子做事了吗!”

    西北风呼啸,冷得厉害,席向晚手心却发了热。

    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在这会儿发作了几分钟。

    慌不择路的男人住了口,双腿仍是抖,自言自语道:“不如……不如我们逃吧!”

    当确认警方与银行交接了庄雨丰的保险箱,调取拿走了酒店的监控录像之后,她才像赌桌一旁的新手赌徒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为挣得了一条后路而全身脱力。

    席向晚冷静劝阻:“朱小姐,有话您说,万事好商量。”

    “向晴和我爸爸失踪以后,我几乎要崩溃。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这种恐惧之感,令我铭记一生。是哥你救了我,即便阿姨从来不提,我从管家这些年不经意说起的只字片语里,也能明白,当年若不是哥你见我可怜,觉得向晴的事对我有亏,力排众议将我带回席家,从此收留我,我原本是绝无可能被席家收留的。”

    但当她将他希望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拿出来对付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好受的。

    他对她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你会去祭奠庄雨丰的吧?到时候,把她这些最后的遗物一并烧给她,我们的心意也尽到了。”

    席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这还是数个月之前,混在当时一堆无聊谩骂信件中的一封,上面只有两个字,“当心”,以及一串数字。席向晚曾经怀疑过这是唐辰睿所为,但笔迹让她明白这绝非出自唐辰睿之手,而唐辰睿的性格她也明白,不会无聊到用寄信这么古老又含蓄的方式提醒她什么。

    师父知她来自警校,会一点拳脚功夫,笑着道,中国最上乘的功夫不在于斗狠,而在于一个“擒”字。西洋人斗狠,总习惯把所有猎物统统砍杀,这是蛮夷作风;中国却自古就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学会了,厉害至极。

    自古有一位黄梅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是,因为是突发|情况,他没有其他时间,只有今晚可以,而我必须要见他一面,所以……”

    “那就听我一句话。”

    席向晚没有转身。

    也有怀疑、声讨席向桓的,理由就显得比较主观化了,表现出的是明显的仇富心态。大多数人并没有证据,只是一厢情愿相信着,“资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能跟朱苟鹭联手合作的人,本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

    朱苟鹭想了一会儿,主意上来了,沉声道:“你稳住自己,不要露马脚,我找人处理这事。”

    幸好是在黑暗处。她想,否则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一对已经解除婚约的未婚男女,她该如何应对呢。

    她想她永远不会懂,他这种无论谈什么都能谈到席向桓、从温情到对立从来没有个过渡衔接的态度,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还会不会有一个结束。

    尚未等席向桓回应,一个声音突兀地拦截了两人的对话。

    在她发现真相的那一晚,她和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两行泪忽然就下来了,流进耳廓蓄成一汪冰冷的悲痛,不敢回想他被她伤害了多少回,不敢回想这些年他在她那里失落了多少爱。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收视率极高的《九点新闻》快要结束时,主持人突然停顿一秒,表情微变,根据导播提示,在现场直播中宣布这档黄金节目将延后五分钟,插播一则新闻。

    这世间的避苦之道无非两条路,一条路,叫做“有求必应”;另一条路,叫做“无欲无求”。对感情,席向晚成全不了他的第一条路,他又不愿去走那第二条路,落得最终一身孤独的下场。怪谁?怪他自己。

    席向晚一见到朱娉婷,在任何情感泛起之前,已经为她心酸不已了。

    她怕是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来的,是他推了工作、唐盛董事会主席推了所有事、国际主厨推了所有的工作专程赴约唐家坐镇掌勺,才能有的一顿晚饭。

    这就是席向桓让她喜爱这么久的原因了,他不似寻常贵公子,生活不像生活,爱人不像爱人,衣食住行都好似表演,旁人的眼光和惊羡比什么都重要。

    “……”

    席向晚回神。

    她转身,抬头望他。

    一个男人,想和一个女人吃一顿饭,还需要搬出这么多的身份和不易,太失败了,这样的失败对于唐辰睿的自尊心而言,无异于一种耻辱。

    他倾身向她,用温柔的语调试探道:“向晚……”

    唐辰睿没有再看一眼后视镜,也就再没有看见,目送他的车子离开好久以后,原地那一个还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力气迈步。

    一身精致裙装的朱聘婷,正站在门口,表情悲伤。

    从前她参不透,这类人该是怎样一个模样,甚至暗自怀疑,世间哪里来这样的人。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从不曾诳她。

    剩下的话她已没有力气讲出。

    “所以啊,你看。”

    朱苟鹭显然也被这个事实惊得手足无措,但见过大风大浪的朱老板毕竟有着不同于一个银行私人业务主管的心理素质,很快冷静了下来,训斥道:“慌什么!”

    唐辰睿在心里冷笑。

    所以这会儿被人打扰,朱苟鹭十分不爽。

    唐辰睿来早了,躺在车里听完一部歌剧,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六点半,可以了,他伸手关掉了声音,拿起行动电话拨了个快捷键。

    “既然约了别人,就不必勉强一定要和我吃饭了。”

    ——没有证据只会诈我?省省吧。

    兄妹一场,她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全然不似对朱聘婷,她百般取悦,他连看一眼都不曾。

    “当然不认识。这么多银行,这么多银行人员,怎么可能这么巧会认识。”唐辰睿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甜味让他心情愉快,多废了几句对她解释:“看穿着,看排场。每家银行,高层主管做到一定的高度,代表银行出来谈事都会穿银行的制服。每家银行规定的谈事人数也不同,只要熟悉这一行,自然能分辨。”

    像她这样的女生,向来害怕给人添麻烦、对人做出抱歉的事,所以大部分时候,宁愿委屈了自己,也要做到对他人好,从不轻易叫人失望。他在一旁见了,常常替她难受,常常希望有他的撑腰之后,她可以活得稍微轻松一些,不那么委曲求全一些。

    天清气朗,午后有风。唐辰睿在笑,荷兰兔在蹦跶,菜园青青,无风无浪。

    “哥。”

    两行冰冷的水光顺着脸颊滚落,这悲伤太大,寻遍世间人,再无人可解。

    她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想坐去沙发,迈了一步却已经跌坐在了地毯上。低头一看,手脚四肢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如失血,齿关节咬得太用力以至于齿缝中都咬出了血,“鬼上身”的恐怖之境不过如此。

    他拿出了风度,问了缘由:“好吧,那么,理由呢?”

    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将一切都承认:“妹妹在兄长这里,永远是娇客。出嫁是她另一场人生的开始,要至心至意地去创造。然而唐辰睿偏偏要横刀杀出,逆我心意。对我而言,我想要保护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席向晴,一个是你。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下了决定,手段不论,也要将唐辰睿毁了,让你平安回来。”

    席向桓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接电话,一听就知是在应付媒体:“何总编,贵刊不撤稿,那么我们只有法庭上见了。呵,席氏重工现在的‘法庭见’还少么?律师团随时待命,多你一件,不算多……”

    席向晚咬住披萨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手里一支女士使用手枪,枪口直直地对准了席向桓。

    朱娉婷猝然崩溃。

    男人猛地抬眼,眼中全然是震惊和不信。

    她在今晚之前,极力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她甚至对席向桓抱有最大的幻想,幻想他始终念着亲情,顾着正义,在被揭穿事实真相时会羞愧,会忏悔,会对她说悔不当初,会求她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眼前这个席向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发现她其实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她以为的温柔不是温柔,她以为的良知从未曾有。

    席向晚嘴角一抽。虽然唐辰睿恶劣的一面她见得不少,但他随时随地还能把恶劣的程度深化一下,着实突破她的认知范围。

    “逃到哪儿去?以什么名义逃?你做事带上你的脑子好吗。”

    走出会议室,他飞快地向韩深交代:“我有事,要出去,明天中午之前不要打电话给我。”

    席向晚控制情绪,不叫泪痕让眼前这始作俑者看见。

    以往都是他来懂,如今他心灰意冷,不小心错过,于是她从此无人能懂了。

    席向晚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带来的却是一则不怎么好的消息:“对不起,我有急事,四点就走了,可能……赶不过去了。”

    “……”

    他喝完一杯橙汁,擦了擦手,终于不再七拐八绕,将话题敞开了:“那么,现在你可以说了。今晚约我,想谈什么?”

    “当然不能!今天晚上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过了下午三点,唐辰睿就开始为所欲为的消极怠工了。

    席向晚喉咙发涩。

    老警察晃了晃手里的窃听器:“如今看来,水很深啊。带走调查!”

    这就是兄弟。

    “哦?”

    “知道了,是席向桓。”

    蒋先生下车,整理了下坐在车里时皱了的西服下摆,这才上前鞠礼:“劳烦会长亲自迎接,这怎么好意思。冬天风大,外面又冷,会长保重身体才对。”

    “如今他名不正言不顺,当然紧张。”

    “果然,你给了我好大的惊喜。即便我们分手了,面对我的靠近,你也没有太拒绝我。我甚至觉得,酒店那一晚,你比任何时候都坦诚。我以为,这就很好了,我们再一次慢慢来。那天你答应我,同我回家吃饭,我以为这就是我和你的默契了,默认了我们会在一起,会给彼此再一次的机会。结果呢,我又错了。”

    他在转椅上转了半圈,长长叹气:“你把我怀疑成这么不堪入目的犯罪对象,我真的……快连感觉都没有了。我是该生气,难过,冤枉,还是为自己辩解呢?向晚,且不说你不是这案件的调查人员,你仅仅是凭着你检察官的直觉,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痕迹,就推断出了这么大的一出谋杀。向晚,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会生气的。”

    命运坎坎的女子,十几岁已是大人,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不过十二岁,席向晚初到席家,不过十七岁。十七岁已知人世,这份恩情受得早,不得不报。

    席向晚声音轻缓,悦耳动人。她这样的人,向来不善表达感情,难得表达一次,效果更是惊人,只叫听者有受宠若惊之喜。

    席向晚伸手扶住了他的车门。

    世人为名,为利,为权,为欲,生出癫狂,走入那无常道,这些都有。然而他是为了什么?只为了一个胜负,他甚至没有从中得一分利,使出的却是天下人都骇然的杀招,将人性都一并焚毁了。

    “怎么,你很害怕吗?是害怕悦心关爱疗养院,还是害怕你借悦心关爱疗养院来隐藏犯罪事实的手段被我发现了?”

    朱聘婷落泪。

    当席向晚的身影出现在检察厅门口,走过马路的时候,唐辰睿也下了车,扶着车门站成了一个“抓说谎现行犯”的姿势。

    她声音平静,已是用上了检察官对嫌犯的态度:“哥,去自首。”

    席向晚没有再说下去。

    那么他呢?

    她落泪。

    “看值不值得。”他缓缓摇上车窗:“唐盛,值得;父母,值得;席向晚,值得。”

    有立场,就有辩论。一桩案件,立刻演变成了辩论大赛,网络间到处充斥着戾气。再到后来,这样的辩论就失了意味,俨然成为了一场全民热议的狂欢。席向桓是不是受害者已经不重要了,朱苟鹭这个主谋恶劣到怎样的程度也没关系了,人们关心的是还有没有更劲爆的事件可以超越这一案件的热度,为茶余饭后的聊天增加题材。

    他没有再说什么,劝诫或是真心,都没所谓了。他敛了下神,抬手发动了引擎。

    “向晚,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误导你对我有了这么严重的误会,但我不介意。即使是家人,也常常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你今晚吃得太少,再多吃一点。”

    “之前我收到一封信,里面只有一行字母,以及两个手写字,‘当心’。当时见了,我只觉得那字迹眼熟,全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九年前,我在爸爸的作业本上见过席向晴的字迹,正是那个模样。人会变,字迹却不会,她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嘱咐人当心,也还是那么傲。我也想起来,席向晴从前最爱密码游戏,爸爸对我讲过,她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惯用的密码游戏也会有几个被她视为贴身的安全策略。我一一去试,终于有一天试出来了,她写的那行字,翻译过来正是‘悦心关爱疗养院’。”

    一个势在必得唐辰睿,是相当不好惹的,韩深默默地为席向晚捏了一把汗。

    那是一张她偷|拍的照片。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口:“一开始,我和所有人都信了,郑家全的自杀爆炸是意外。直到朱苟鹭被抓,警方顺着线索,查到他的离岸账户,发现他曾汇给郑家全三千万现金,日期正是他自杀前一周。现在的信息技术很方便,也很不可靠,数字信息被称为全球争夺的新资源,是继石油之后所有人都想垄断的资源。警方对这一方面的技术和侦察自然不会放松,我们拥有的,是始终保持和国际顶尖水平相持平的技术。就这样查到了朱苟鹭和郑家全死前谈妥交易的对话,郑家全用一死来换取席氏重工的瞩目,而你顺水推舟,演了一出为席氏重工‘有情有义、负重前行’的戏码,重拾大众的同情和信心,从而将股价一举反弹。你很厉害,用了至今连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借朱苟鹭之手做了谋杀这件事,我想,连朱苟鹭本人都不知道,他会起歹念,是你有目的教唆的结果。如果他知道,他有那么强大的律师团,一定不会肯认罪,而是要将你也供出来,然而他没有,可见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朱苟鹭的弱点太好找了,他太贪了,席氏重工的股价一蹶不振让他面临损失惨重的局面,在那种失衡的心态之下,人是很容易被教唆,把命赌上搏一把的。”

    既想成全,又不想成全,他掌心一条感情线在中途被劈断,想必说的就是这个。

    世间多少天大的事,算到最后,真相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严肃如韩深都为他同情地笑了。

    “我记得当初你对我讲过,你不喜欢我那样认识你的方式,靠抢,靠夺;你也看不惯我喜欢你的方式,自以为是,不顾旁人感受。这些,我都认了。和你分手以后,我想得很清楚,如果还有机会,我可以亲近你,你也没有排斥我,那么我就按你喜欢的那一种方式来,不抢、不争,用你所期待的方式尊重你,也用你所喜爱的方式喜爱你。”

    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她向来不善表达,单是握着就把主动的心意表达全了。

    “是吗。”

    血红液体,一地碎片。

    她最终也没有回答,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那里了。”

    然而身边有人擅长。

    席向桓终于笑了。

    中午和几个华尔街的老外吃了顿饭,烟酒都上了一轮,混杂着老外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将他的衣服熏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唐辰睿脱了西服和衬衫,韩深面前他从不避讳,就这么赤条条地从一旁的私人衣橱中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衬衫和西服,一一换上,对着镜子整理衬衫袖口。

    她爱他,是爱到只盼和他结婚的地步的,即便一直以来都明白他的不在意,心里终有所不尽,但她仍然将这一桩不可能会好的事,期待成了也许可以非常好。一步步陷入对他的盲目信任,终至犯下大错。

    “检察官……检察官都查到庄雨丰的保险箱了!”

    她站了起来,动作很缓,看着满地掉落的文件,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不会的。”

    英文文件上写的是几个联系方式,这是庄雨丰当年做检察官时发展出来的海外线人,她会做事,更会做人,这两年即便早已不是检察官,和线人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密,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身份给庄雨丰带来的巨大好处之一,就是给予了昔日线人更为丰厚的回报,相对的,这些线人也从来不曾因为庄雨丰的身份变化而有所怠慢,有钱赚,就行了,不管这钱是庄检察官给的,还是庄顾问给的。

    一柱檀香幽幽燃完,顶端的那个小红点“噗”地湮灭,将陷入沉默的席向晚拉回现实。

    晚间十点。

    席向晚抬头看他。

    往事总是最珍贵的,三言两语开了口,连她都被感动,声音渐渐有些哑。

    “你与她见面之后,一边安抚她,一边向她保证,必要查清真相。同时,你找来了医生,主动提出见她身体羸弱,要为她治病。底层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灾八痛,林淑玉劳累成疾,早就疾病缠身,看见你主动为之着想,她感谢都来不及,怎么都料不到你已经动了杀机。你借看病之名,让医生借机给她开具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诊治结果,并且强调注明对社会有极大潜在危害,就这样将她送入了精神病院。被送进去的人,说真话也无人信,说多了只叫人越发相信精神病得厉害,真正的无间地狱。林淑玉就这样,被她信任的人,亲手毁了。你毁灭最后一个人证的方法,比杀人更狠,不动声色地,就将威胁你的人料理了。”

    他推上车门,同她面对面站着,表情有些复杂,像是累了、厌了、倦了,总之,是不复一直以来的那份真心了。

    警方公开表示,通过对庄雨丰保险箱内线索的追查,以及复隆对庄雨丰家中销毁文件的追查,多方搜集证据和证人,现已证实:当日郑家全在席氏重工的爆炸一案,并非自杀,而是受人教唆、有组织有预谋、带有明确目的的谋杀,背后主使人正是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身为席氏重工股东的朱苟鹭在席氏重工股价下跌的情况下损失惨重,不惜买通郑家全爆炸自杀引起舆论势力,料定席向桓“一力承担、推倒重来”的性格,收获声势和同情,席氏股价至此得以翻身,朱苟鹭一举从中获取巨额利益。而庄雨丰正是知晓了这个秘密,被朱苟鹭灭了口。

    席向晚盯住那几个人:“你认识?”

    席向晚把晚饭拿了过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坐下,催他道:“哥,快吃吧,七点多了。今晚将就一下,我点了披萨外卖,还有些饮料和小食。咖啡就不要喝了,这一阵子你喝太多了,给你点了橙汁。”

    这世间满堂都是聪明人,她一介寻常女子,在情场初来乍到,诸多生疏不惯。就这样是非阴阳,铸成大错。

    “你还不承认?”

    担架迅速抬走的瞬间,她上衣口袋中的行动电话滑了出来,掉落在地。凌乱的局面下没有人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屏保画面。

    “没错,你利用的人正是我。唐辰睿是为了我,把你的所有犯罪都隐忍吞下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向晚啊。”

    唐辰睿无耻地一摊手,理直气壮:“跑路这种事,我怎么能提前告诉你。”

    一个身影同时跃起,箭步上前,单手撑在办公桌上,高空旋转腾跃,身手极其漂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转眼之间已挡在了席向桓身前。

    两人又密谈了半小时。

    她拿起一块披萨,跟着咬了一大口,忽然听见席向桓问了一句:“你今晚原本是和唐辰睿有约的?”

    “去吧,”唐辰睿开口,终于试着,也拿得出一份淡薄,来待她:“他应该,也在等你。”

    韩深憋着一口快要吐出来的血,看着他在办公室里飞快地整理文件,处理手头重要事件的后续。桌上六部内线电话,唐辰睿一一安排,从不记错。韩深常常觉得如果他不执掌唐盛,当个接电话的大厦管理员一定也非常优秀。

    韩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晕了,瞪着眼睛问他:“你怎么不早说?!”

    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在面对审讯时,最大的靠山就是这句话。这可能是对决的时刻,也可能是鱼死网破的时刻,总之,走到这一步,双方都骑虎难下,非要有一方被彻底踩在脚下不可。

    昔年她信命运,为抽到一支下下签都心慌许久,是席向桓扶住了她。对她讲,命运这回事,只要自己无过于自己,怎样的命运都无需心慌。

    席向桓冷淡开口,阻断了她的话:“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复隆、席氏重工、朱苟鹭、席向桓、郑家全的名字,无一例外被汹涌的舆论推上了最高热搜,整整一个多月,热搜居高不下,全国各地对这一事件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最后甚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就算是在五线小村镇的大排档吃饭,彼此两张桌子上的客人互相不认识,只要一方提一句“听说郑家全那个案子有新消息了……”,旁边桌子的客人立刻会不请自来,请求“什么消息?快说说!”,陌生人变朋友,只差了一个“郑家全案”的话题。

    “哥,唐辰睿很好。对父母很好,对朋友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情有义,却很少表达,旁人见了,只当他坏,其实都被他骗了。他只要最亲近的人懂,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人来懂。对感情,他不玩的,他也在学,错了的时候,他也会认错,会改。我有幸见到了,我很难不喜欢他……”

    席向桓双手交握,撑着下颌,从头至尾保持一个良好的倾听者姿势。

    席向晚第一次发现,席向桓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将生活中的细节掌控了,也将人的际遇和心情掌控了。从前他不说,她不知,浑然觉得天下太平,如今她见了一回,才明白,能一力掌控席氏重工的男人,自有他的城府之处。

    对家人,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骇人的自觉,仿佛只要为了这两个字,他什么都可以拿来牺牲,什么都可以拿来践踏。这到底是好得过分,还是坏得离谱?

    电视里,现场记者传回最新画面:“各位观众,可以从现场看到,已经有两位涉事人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据悉,一死一重伤……”

    “呐,这你就不厚道了。”

    难以察觉的痛,才最钻心。

    “会长您过分了呐……”

    “原来真的是你……”

    做生意的人嘛,最忌讳被人说做生意做昏了头,这不是触他霉头吗。

    他不挑剔,拿起一块披萨就是一大口。

    “悦心关爱疗养院,是什么地方?去了才知道,原来,‘疗养’是假,‘疯病’是真。那是一家精神病院,被准许关进去的,都是无药可治的重度精神病患者。里面的人,真真假假,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郑家全的妻子,林淑玉女士。她流着泪告诉我,当日郑家全收到三千万之后,转交给她,只让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就知道了,他一定会出事。林淑玉同他夫妻情深,苦劝不回,一周后收到郑家全死讯,林淑玉下定了决心,不要那三千万,也要查明真相。”

    “你说什么?”

    他自认无过于自己,是怎样都回不来了。

    这世间的离散比起相遇,总是要多许多。

    他拒绝得爽快,明白在一方拒绝的局面下,只有他也拿出一份像样的拒绝,才能得一丝对等。

    蒋先生为唐辰睿捏了一把汗,这时候很想说点“不会的”“唐总监怎会愁婚事”这类恭维的话,但转念想起席向晚那张清心寡欲的脸,蒋先生这些违心的恭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席向晚确实是那种不多见的人才,能将唐辰睿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于千里之外,而她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多犹豫。

    两人一见面,四目对视,席向晚首先就道了歉:“今天是我不对,我要对你爽约了,我去不了。”

    唐辰睿幽幽地反问了一句。

    她对他讲:“我们之间,我有感觉的。”

    他一笑,不知是对谁的。

    她当然不会明白,唐辰睿那点心思,才拿了出来三分,对付谈判桌上的那些人当然不够用,但糊弄席向晚却是绰绰有余了。事实上他五点才到,满打满算也就等了一个半小时,会那样试探席向晚纯粹是资本家的本能反应,没想到一试一个准,还真被他试出来了。

    席向晚缓缓流泪。

    他躬身拉开门,却猛地被屋外站着的一群人拿下了。

    ——我且爱过,热烈地爱过,无人看见也罢,我不后悔。

    “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教唆我爸爸替你犯罪……”

    “怎么处理?”

    他看了她一眼。

    她打断他。

    两个小时后,酒店门口一阵骚动。

    饶是席向桓这样一个年过三十、有过两性经验的男人,在面对席向晚突如其来的表白时,也有点大脑罢工,思维停滞。

    她骇笑。

    唐辰睿一笑,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要不要赌的人是你,我只不过,是帮你将赢面的几率变大一点而已。”

    席向晚想,自己是没那天分,学得会这么厉害的功夫了,但她没有想到,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就会,还会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哥,你利用了谁,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吗?”

    “底层穷苦人家出来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没有去找汇款人朱苟鹭,明白若是找上门去,必是自投罗网。无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谁?没错,她想到了席向桓。当日正是席氏重工总经理以一肩承担企业后果的勇气闻名天下的日子,声誉达到顶峰,林淑玉相信了你。于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说了,她以为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以为你知道真相后必然会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贸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苟鹭也许还会被报复的下场要好得多。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找的就是你。”

    “……”

    “哦,没事。”

    “你……”

    眼波流转,她心里有话,但无奈天生一张拙嘴,不会表达。

    席向桓眼色血红,冲她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随时请!”

    他仿佛被人重击,牢牢盯着她,自此尝到了伤重不愈的痛苦。

    屋内的兄妹俩皆是一惊。

    其中一副担架上的人,左脚戴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脚链。

    “所以,你告诉我,那么好的一个你,为什么会将那么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唐辰睿看了一眼,道:“银行的。”

    席向桓倾身向前,为自己辩解:“向晚,你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你看见我给的过程了吗?庄雨丰保险箱内的文件,只能证明朱苟鹭有窃取席氏重工机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将我列为嫌疑人。你是检察官,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需要用这一点来诈我。”

    她终于见识到了。

    两人之间的第二次离散,竟来得如此平静。

    “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太自卑,很懦弱,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意。年少时对你,是这样;后来对唐辰睿,也是这样。我总是顾虑太多,知道自己不聪明,不明白的事太多。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直到唐辰睿不清不楚地和我分手、解除婚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才发现,我心里原来是有他的,即便不再是情人,我也再没有想过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感情。”

    她迅速地,用一个检察官面对一个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样该有的速度,恢复正常表情,点点头承认:“嗯。你怎么会知道?”

    唐辰睿察觉出一丝心灰的意味就是从这一个距离开始的。从前,他一搂、一抱,惯会与她亲密无间,而这一刻,他与她保持在一个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离,他才觉得安全,不会显得那么难受。

    但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持续震动的手机铃声告诉双方,席向桓今晚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多少人等着他指示,多少事等着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这一场毫无理由的指控,已经非常难得。

    一整个周六,朱苟鹭在酒店的行程都很满。上午先作为开场嘉宾为一个论坛峰会致了辞,下午又像头牌赶场似地赶了几个分会场的圆桌会议,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了一通企业前景,晚上照例参加了峰会在酒店举行的鸡尾酒会,为攀交情织关系网,红酒香槟喝了不少。十一点酒会结束后,朱苟鹭躺在了酒店套房的大床上,喝了一杯水吃了几粒解酒药,从头到脚的不适感都在提醒他“廉颇老矣”,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她拿起最后那一张a4白纸,上面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席向晚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离岸账户,她曾经无数次办过金融反腐的案子,对这类账户非常熟悉。她之前听警方的兄弟提起过,警方之所以从朱苟鹭身上怀疑到郑家全的自杀案,正是因为发现了庄雨丰留下的一个账户,里面有朱苟鹭给郑家全家人的汇款记录,整整三千万,日期正是郑家全自杀前一周。

    说完收线,“啪”,电话被挂断地很利落。

    席向桓笑问:“怎么了?”

    这一天中午,蒋先生驱车到达半山别墅,迎接他的不止有府邸管家,还有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

    像是瞬间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脉搏不听使唤。

    当事人却各自深藏不露。

    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沉闷利落。

    被质问的人满眼写着无辜。

    他有些失神,连声音都无比温柔:“向晚……”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个。

    “哥。”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好似年龄没有白白增长,分手也学会了用一句“再见”圆了场。如同两个不再年轻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选一张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败感,不流一滴眼泪,大不似年轻人,买醉通宵,仿佛要将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罢手。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抽出一瓶纯净水,拿了两个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一句话,让方才还满脸不爽的朱苟鹭脸色大变。他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这样的局面下,连席向晚也没有办法见到席向桓一面。

    她眼中有哀伤,连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今晚约了人。”

    席向晚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席向晚偏头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悲伤,再开口,已非昨日人间。

    集团纷争、权利内斗、利益恩怨,单是这几个字就足够在民众的舆论间掀起巨浪。整整一个月,话题热搜不断。一个月之后,民众渐渐将视线从这一事件上撤离,却不料一桩更大的反转,将复隆和席氏重工推向了更汹涌的舆论旋涡。

    温柔如席向桓,也能视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却以情义二字交人。

    席向晚接过,站直了身体:“这是什么?”

    “好、好……那要办就赶紧!”

    “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是你。有机遇,我遇见了你;没有机遇,遇见了你也不肯把心给我。”

    “但是你没有想到,身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庄雨丰不经意间发现了朱苟鹭收买郑家全的事,庄雨丰曾经是检察官,她有的侦察力和线人这样的侦察资源,都比朱苟鹭可怕得多。庄雨丰渐渐察觉,朱苟鹭还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她怀疑身后还有更惊人的真相。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郑家全当时自杀爆炸的现场,找寻线索。庄雨丰很清楚,如果这桩自杀爆炸是惊心伪装的,那么一定会留下证据。人应该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坏到哪种程度,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根本不可能造成当日那样‘看起来杀伤力很大,但没有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工程破坏也有限,重建还是可以实现’的完美结局。然而庄雨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装了秘密摄像头,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动机,这令你措手不及。庄雨丰是个太可怕的障碍,她一旦起了疑心,亲自动手查起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暴露。于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长的那一个方法,借刀杀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朱苟鹭,让他以为庄雨丰想要拿到证据威胁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买凶杀人,就这样在长明山除掉了庄雨丰。”

    他拿出车钥匙开门:“我就不送你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过去一趟。”

    真相一出,舆论哗然。

    她看着他,非常陌生。

    朱苟鹭听见动静不对,直觉走出来一探究竟,当他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进门的两个便衣警察控制住了。

    话未完,她已觉得十分痛苦。

    兄妹俩齐齐转身,见到来人,皆是心里一颤。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我知道,庄雨丰的悲剧里,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原因之一。她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局,你怕是会自责一辈子。席向晚,没必要的,做你能做的事,其他不受控的事,你没有必要把责任揽上身。”

    席向桓结束这通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后延,顺便让特助和律师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这难得的休息而内心雀跃,特助连忙带上门走了。

    “你请假了好几天,哪儿都找不到你。心想席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席向桓分身乏术,你一定会代替他来医院照顾席董事长,所以就来这儿看看。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缺氧。

    唐辰睿整理好了袖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闻言,摇了摇头提醒他:“我凭本事勾引不到人家,还不能凭本事用强的么?”

    西装是高级定制,手表是江诗丹顿,皮包是罕见的鳄鱼皮。他走得急,步入电梯时踉跄了一下,西服口袋里的一个“私人业务主管”的工作铭牌掉了出来。男人大惊失色,慌忙捡起来,藏在了皮包里。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老话,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多么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废话少说,有证据就拿啊。

    “去自首吧。”

    都是上好的品质,都是她爱的口味,席向桓俨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俨然是可怕的,随时拿得出她的喜好和习惯,来对她攻陷,让她狠不下心。

    两人站着,他目测双方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众传播学的说法,两个人面对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离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内,这种距离被确认为是安全的,大于这个距离就被称作社交距离,私密性大大降低。

    籍籍无名的地方,清幽寂静,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着的师父却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钱。

    屋外风雪起,屋内檀香袅袅,徒然升起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心中有敬畏,得一方宁静,这是都市人最奢侈的修为之道。

    席向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工作流程的繁忙度堪比当红炸子鸡的唐总监,是怎么能做到三点半就在门口堵人,一堵就堵了三个小时的。

    这一晚,她拿着从庄雨丰那里得到的离岸账户,和这份“当心”的信,看着那一串令她疑惑的数字,在某一个瞬间,席向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力道一松,手里的文件和纸张哗啦啦掉了一地。

    唐辰睿脸色巨变,手里的红酒杯掉落。

    男人身形一震。

    “在我之后约的?否则,你那天就不会答应我。”

    他转头看她,情意到深处原来也可以淡如水。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头喝了一口,才有力气继续。

    席向桓毕竟只是个擅长“文斗”的人,常年靠脑子吃饭,一遇上“武斗”这种冷门活,反应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对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无准备。

    “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你。恐惧、震惊、疯狂、毁灭欲。”

    “哥,”她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就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你能罔顾那么多条人命,你疯了吗?”

    他看见她了,拨开人群走过来,就在记者来不及追上来的几秒空档,他匆匆握了握她的手,对她交代:“医院那里你多些照顾,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说罢,他用力将握着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就在记者围追堵截而来之时,他放开了她的手,弯腰钻进了一旁的轿车。今晚,还有金融监管部门的问话,对他严阵以待。

    “没关系,我以前确实有很多想法,但现在没有了。我一直以为绕不过去他的人是你,现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这个人道不同,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共存的。”

    席向晚走过去,靠在他的机车上,抬抬下巴:“怎么,月底没钱了,来找我借钱?”

    比起公众对朱苟鹭“定死罪”的一致声讨,公众对席向桓的态度可说是模棱两可、分化严重的。

    一个人得不到另一个人的爱,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却都是假的,更是苦。

    席向晚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事要找他谈,我不确定今晚要和我哥谈多久,所以,你的晚餐,我去不了了。”

    花叶有锋棱,命运有三跌三起,对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没关系,只要站起来就可以,手段不论。他拿捏着,正欲开口,却不料席向晚一句话,最后堵住了他的去路。

    “我承认,我有私心的。”

    这一晚,大楼通宵巡逻的物业可以证明,租在13楼的席检察官家中客厅电灯亮了一整晚,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也没有熄灭。物业摇摇头走了,只当是席检察官忘记了关灯,又白白浪费了一晚电费。

    “……”

    胃部中枪,挡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喷溅鲜血。

    席向桓拿起车钥匙,举步欲走,却听见身后不经意传来一个声音——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唐辰睿开车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

    其实他特别怕席向晚这个态度。

    “在一起的时候,分手的时候,重新遇见的时候,唐辰睿无数次问过我,席向桓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不懂,只当他无理取闹,吃些无关紧要的是非醋。就认真告诉他,席向桓对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亲、予我亲人般关怀的存在,无人可以代替。他听了,听了很多遍,他终于明白,我从来不曾骗过他。对哥哥,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恩情,还有亲情。‘喜欢’是可以被时间和年龄消磨的,但恩情和亲情永远不会。唐辰睿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定,那就是将他知晓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隐忍不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席向晚不至于失去最重要的亲人,也才能让席向晚不再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认输了,顺着你一早就写好的剧本,在对赌协议中大败,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从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约。”

    唐怀意笑了,忍不住腹诽:“看来唐辰睿被前任未婚妻拒绝的事,天下皆知了呀。”

    男人倒退三步,连闪躲都忘记了。

    离酒店不远处的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身低调,掩映在香樟树下,过路人步履匆匆,往往将之忽略了。

    韩深:“……”

    席向晚纹丝不动。

    他揉了揉额头,像是面对一场无妄之灾,无处说理,头疼得很。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过一座无名寺庙。

    唐辰睿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空纸杯搁在一旁,缓缓开口:“从前轻狂不懂事,认定做大事的人一定会有历史机遇来成全。刘邦想做皇帝,居然就打败了项羽;司马相如想得个佳人,居然就有了文君私奔。我有唐盛在手,百年基业全是我的,何愁不成事。但后来我渐渐明白,我的认为是错的,所谓机遇,有称心如意的,也有求而不得的。”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这一次作为犯罪的开头,后来需要你动手时,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图送给我,你给我描绘了一幅我心里最好的未来。你说工程竣工后,将以我的闺名命名,工程的细节里,处处都暗含着和我的联系。我是那么相信你,你的这些话,给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会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见了,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万万不会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让爸爸去谋杀的手段……”

    唐辰睿右手扶着车门,看不出情绪。

    那一年,在无名小寺驻足,师父的一些话至今萦绕在她心里。有一些,她认同;有一些,她始终参不透。师父讲,这世间最有佛性的一类人,并非是那一种常年吃斋念佛、循规蹈矩之人,而是另一类,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静。情人面前会讲好一口冤家语,夜深人静时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席向桓摇摇头,如同面对一个不讲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为:“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谈这个,那么我们无话可谈了,结果一定是一样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先冷静一下。”

    两人这就若即若离了,似亲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种陌路的未来。如在水际,步步走向深潭,无望而荒唐。

    这风雪夜的遇见,与其让它“误终生”,不如执念少一点,相见还可以是朋友。

    席向晚似有辩驳:“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样……”

    熟料,被质问的男人比他声音更大:“没特殊情况?还没特殊情况呢!朱老板,你是做生意做昏了头,都不知道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

    “可是,哥,我喜欢他。”

    庄雨丰保险箱内的东西并不多,两份英文文件,一份工程数据,一张a4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席向晚拿起来看,每一份都让她心惊肉跳。

    “出来,”唐辰睿语气清冷:“有话当面说。”

    “不要说了。”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

    “……”

    “从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无忧。阿姨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我的卧室出去有一道楼梯,通向钟点工休息房间,出门不用经过正门。我想,阿姨原本想让我通过那道楼梯,减少与我的见面次数,但后来却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这里面又是你的说服,让她改变了想法,和我和平共处。哥,你对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让我在少年期没有落下一点心理疾病,没有一丝缺爱的后遗症,你让我在一个不正常的状态下获得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龄人衣食无忧的童年,以至于成年后我可以通过心理测试、体能测试,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考入警校,进入检察厅,过上一种阳光的、正面的生活。这些话,我对唐辰睿也说过,九年,就因为这个,我从此对你的喜爱超越任何一个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对你报恩。”

    程亮笑笑,明白她的心情。

    今晚兄妹俩见面,约在了席氏重工总经理办公室。在这种时间点,还能约一晚席向桓,非常难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监管机构接受盘问和审查,他一清二白,律师团也深具实力,着实没什么把柄可抓,监管层审查了数小时之后,大手一挥放了人。

    最后的谜团解开,犹如拼图最后一幅画,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房门很快被打开,现出了朱苟鹭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到了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亲人不能懂,她自认为年少时喜欢席向桓这么久,到头来,也终究是一介外人。

    “我不是为了她。”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

    良久,席向桓终于缓缓开口:“唐辰睿,不该招惹你的。”

    大多数人会把这类行为定义为“恃宠而骄”,阅人无数的蒋先生却有不同看法。

    车窗关上,阻隔了窗外的冷空气,车内一下暖了起来,将席向晚的脸熏得通红。

    “当然是哥你比较重要,你现在的时间那么难约。”

    他重新坐下来,浑然没有被质问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贯的冷静与温和,像是十分无奈,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向晚,按你说的,我骗过了朱苟鹭,但我连你都没有骗过,更何况,还有唐辰睿。你认为,我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让唐辰睿败走,伤害了唐盛的利益,那么,我骗得了唐辰睿吗?”

    席向晚去医院探望了席母,再三告知医生隐瞒外界的一切动静,让席母好好静养。走出医院时天已经暗透了,抬起手腕看看表,晚间九点了。席向晚一抬眼,看见一个人,唇角一翘。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看见程亮,席向晚的惊讶可以想见。

    程亮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哥儿们为了你,特地冒着违反组织规定的风险,向警局的哥儿们悄悄要的。”

    “……”

    席向晚仿佛全然忘了还有唐辰睿这么个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着他,出其不意地,将男女之情表露无疑:“哥,从中学开始,我喜欢你好久。”

    她看着席向桓,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借刀杀人,也是谋杀。”

    身为检察官,她并不为席向桓怜惜和同情。和朱苟鹭合作是真,接受复隆的投资是真,席向桓是否有错,有法律去评判。但身为亲人,她却对他非常担心,她甚至有些无力感,怪天地未必有知。如果天地有知,安排一个无辜的人这样艰难的生命历程,是一种天地的恶作剧吗?

    唐怀意脚步一停,笑盈盈地转身道:“但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如果还能把席小姐请来家里共进家宴,那么唐辰睿的婚事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性。否则,呵呵……”

    席向桓倾身,叹了一口气:“向晚,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搞错了?”

    沈经理一脸震惊,沉默以对。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台边切了一盘,端来给她。

    十分复杂的一眼,警惕、狐疑、贪恋、饮鸩止渴。多么复杂的一眼,几乎将他纹丝不动的一面瞬间击碎了一个角落。

    席向晚只重复了一遍:“哥,去自首……”

    即使是拿枪指着席向桓,也不忘在见面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帖。这全然已经是本能,谁叫她爱他,不可自拔。心里想着复仇,却仍是舍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讨嫌的模样,女人爱一个男人,心里的委屈就开始了。

    几句话,态度就暧昧起来了。

    周一工作日,每一位白领最不想面对的日子。但这一个周一,却成了一个例外。从清晨开始,在地铁里、公交车上、私家车的电台里,几乎人人都在专注听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涉嫌谋杀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被正式立案逮捕。

    他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会儿,手指轻敲着车窗,过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了一句:“我三点半就在贵厅门口等,怎么没见你出来?”

    如今她说给他听,自知已晚,但也好过一本糊涂账。

    席向桓丝毫没有窥人隐私的闪躲,坦白道:“六点派了助理开车去接你,见你和唐辰睿在谈话,气氛不太好,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让他先回来了。”说完,他冲她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来我这儿了。”

    “是吗。”

    席向晚笑了,笑容一笑到底。

    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是赢不了唐辰睿的长情的,更赢不了唐盛董事会主席的青睐。

    她说完,长久的沉默充斥在整个空间。

    他出其不意,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深重:“和席向桓保持距离,和席家保持距离。”

    唐怀意披着一件大衣,里面是一件羊毛背心,边谈边招呼蒋先生进屋:“唐辰睿请一顿家宴,还要劳烦你这位国际主厨特地走一趟,是他太任性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先喝点水,让自己平复一下。人太激动,就容易出错。”

    兄妹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那一点轻微的占有欲,轻微的非分之想,如今从她口中获得肯定,这种罪过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给了他正常恋爱完全无法给的快|感。有那么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朱聘婷这样的绝色会没有兴趣,为什么他对其他更动人的女人也丝毫没有兴趣,原因原来就在这里。

    黑色轿车、围追堵截的媒体、旁观的人群,在她身边山呼海啸般地涌去,她浑然听不到一丝喧嚣。深陷舆论旋涡中的席向桓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交代几句、握一握手的样子,在席向晚心里,这就是“亲人”二字最好的样子了。

    方才两人太投入,全然没有听见屋外声响,更没有察觉就在方才,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早早地掩身进屋,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去了。席向晚心里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见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浑然绷紧,温柔不再,杀意凛冽。

    同为男人,韩深一看他这少有的花枝招展,就明白了:“出去招蜂引蝶呀?”

    他有时路过夜市,看到有那么一类人,就着十块钱一盆的小菜,两块钱的二锅头,谈着将来要做的几十亿生意,他就有过这种讽刺的感觉。生意哪是这样做出来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动声色;露了色,被人窥了先机,就失败了。

    席向桓能空出来一晚,非常不容易。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如同走路,哪里有河流阻挡,我没法将它移走,就绕开它,总有一起走下去的办法。但我错了,席向桓终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绕开的事物,他在你心里,我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

    席向晚震惊,转身去看席向桓。

    “账户……”

    周六,凌晨十二点,一个中年男人揣着一个皮包,急匆匆地闪进一家酒店的vip电梯。

    “……”

    “不必了。”

    方案拟定,朱苟鹭挥了挥手,男人“哎”了一声,趁着夜色赶紧走了。

    一向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口水喷到了朱苟鹭脸上都不自知。

    “……”

    朱苟鹭眉头一皱,心情跌到谷底。

    “哥,你还是一句真话都不肯说,是吗?”

    为首的警察搜出了中年男人身上的工作铭牌,看了一眼:“沈经理,银行私人业务主管,嗯?”

    晚上十一点,席向晚沐浴更衣,在客厅点上了一柱檀香。

    坐在沙发上正吃着披萨的席向晚见他进来,站了起来,被席向桓举手示意坐下,兄妹俩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庄雨丰保险箱内,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图,正是郑家全爆炸案发生前的工程图。这是席氏重工的机密文件,文件显示,庄雨丰是从朱苟鹭办公室复印到的。朱苟鹭为什么会得到?对,是你给的,除了你之外,别人做不到。你看似无意地将工程图给了他,爆炸案少了这个,根本无法实施。工程图才可以告诉自杀的人,该在哪里进行,该用多大分量的炸药,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工程毁坏但又不至于完全无法收拾。”

    唐辰睿坐在车里,左手支着车窗,右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看了看这四周掩映的环境,评价道:“这就是你们检察官蹲点跟踪时的样子么?差强人意,骗骗普通老百姓还行,有经验的高智商分子,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是兄弟,从不讲儿女情长,端的是热血,饮的是苦茶。有敌我杀,有难我挡,你死了我为你报仇,你荣誉加身我为你鼓掌。兄弟从不在彼此身上求财、求利、求权、求升,兄弟求的是数十年之后,你我花甲已拿不动刀,若我一声吼,你仍能上马赶来,和我痛饮一杯酒,将往事谈笑,杀尽我孤独。

    他轻声问:“说完了?”

    唐辰睿看了一会儿,心中透亮:“警方动作很快啊。连夜抓捕了嫌疑人,根据酒店监控记录调查相关涉案人员,同时叫来银行人员开启庄雨丰的保险柜,搜查银行证据。席向晚,信任警方,这步棋你走对了。”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是不是因为复隆,因为朱苟鹭?”她轻声开口:“因为我哥和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合作,所以,你认为他坏?唐辰睿,我哥不会的。或许为了席氏重工,他有他的不得已,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他绝不会选择和复隆联手。”

    然而,一个席向晚,却让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他也一直做着这样的讽刺之事。一顿饭、一次过夜,就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以为她心里是有他的,从此一直端着这份自信,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多么大的笑话。

    他将车窗缓缓摇下了一面,视线更好。酒店门口,一群便衣警察正压着两个人走出酒店,一个是朱苟鹭,一个是银行私人业务主管沈经理,一行人行动迅速,将两人押入了警车。酒店不知出了什么事,总经理亲自到场询问,被警方要求看监控,所有进出过朱苟鹭套房的人都将受到一一排查。

    唐辰睿感受着她抽回手时,他手心一瞬间消失的余温。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席向桓厉声警告:“席向晚!”

    “想办法,偷了那个保险箱或者是毁了,伪装成银行抢劫,找几个替死鬼,让警察抓住了事。”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护你一命。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和你是亲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当年担任席向晴的心理医生,负责治疗她的心理疾病,曾经无意中对我透露过他的担心,他说席向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自己,而在于她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来都能替她将天大的祸事一一摆平。这个人让席向晴在作恶的世界里无法无天,也让席向晴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永远不会出事,杀人放火予她而言也只不过是解除寻常不开心的手段而已。我当时年纪小,我以为爸爸说的是席董事长,是势力庞大的席家,为席向晴撑起了保护伞,现在我才明白,爸爸说的那个人是你……你才是,席向晴当年真正的保护伞,不择手段,保她无事。”

    唐辰睿侧身一躲,躲开了她伸来的手。

    她拍了拍他的肩:“谢了,兄弟!”

    他抬起左手,半搭在车窗上,捂住了紧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对韩深讲的打趣话,说骗不到她,就靠抢。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既骗不了,也抢不了。命中注定的东西,他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哥,知道这个疗养院地址,是谁给我的吗?”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绝境之时才会现出真面目。

    朱聘婷却全然不闻,眼中只有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他转头看她,声音清冽:“这你知道。”

    “你常常做这种事?”

    男人额头渗出了一头的汗:“就在前天,有个检察官找上我了,要求打开看一下庄雨丰的保险箱。这事把我惊出了一身汗!我稳住了她,以‘不合程序’为理由把她拒绝了。我立刻回了银行,想销毁保险箱里的寄存记录,然后销毁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告知连我在内也没有权限过问这件事了!据说只有行长才有权限处理庄雨丰的保险箱。朱老板,你这不是害我吗?!当初我把保险箱里的材料拍了照给你看的时候,你可给过我保证啊,这个保险箱只有庄雨丰一个人知道,你说连你都是去她家清理证据的时候发现这个保险箱的存在的,那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怎么还有检察官知道这件事?怎么连银行的态度都不对了?!”

    他太忙了,警方、股东、金融监管部门、媒体,哪一方都不好惹,哪一方都需要他亲自出面。配合接受询问,配合澄清,配合回答股东疑虑、媒体质问,配合金融监管部门对朱苟鹭操纵股价事件的追责和追索。现在能见到席向桓的只有律师和助理,他甚至连席母所在静养的医院都许久未去了。

    脚步声凌乱,排山倒海的人闯进办公室,抓的抓,绑的绑,抬的抬。

    ——你有证据吗?

    方才还在吃饭闲谈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蒋先生,纷纷放下了筷子,屏息静听。

    五分钟后,她放下手,打开了面前程亮给她的这份文件。

    有声援、同情席向桓的,理由很明确:整桩案子看下来,席向桓也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据警方对朱苟鹭利用席氏重工这一个上市体操纵股价、获取的利润额来看,可谓心惊肉跳,一个劳动人民勤勤恳恳工作五千年也赚不到这些数字。而作为席氏重工烂摊子的收拾者,席向桓面对意外一力承担的勇气,到今天也仍然是为他赢得了同情和名声。当然,更主要的是,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无论席氏重工的股价是涨是跌,席向桓手里的股份都没有变过,换言之,在“郑家全案”的恶性操纵股价事件中,席向桓没有分文得利。试问,他不是受害者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朱苟鹭可不是省油的灯,若这事并非他一手策划,还有旁人参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会忍到现在不举报?

    七点,闹钟如生死之界的警铃划破屋内,席向晚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早已经被坐麻木了。

    唐辰睿提醒她:“出来了。”

    变故来得太快,朱娉婷惊吓过度,连退三步撞在办公室大门上。毕竟是平常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人,手生得很。

    席向晚脸色一变,神情凝重,看向他。

    席向桓对她一笑:“好。”

    两人于是聊了几句。

    席向桓凉薄的声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败走,向晚可以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这辈子欠你的,自知还不起。”

    “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今晚九点四十,席氏重工总部大楼内发生恶性枪击事件。警方已控制现场,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迅速赶往了现场。从记者现场传回的画面中可以看到,现场已被警方封锁,只许警方和救护人员进入。据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复隆集团继承人朱聘婷……”

    “哥,你收到过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错的话,唐辰睿一定警告过你,不要再作恶。然而你终究没有听,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为了你可以安然无恙,你继续牺牲了庄雨丰,将所有罪名推给了朱苟鹭。”

    席向晚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微微一鞠,以表哀思。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谢谢你,帮庄雨丰查明了真相。”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她祝福了最后一声:“向晚,多保重。”

    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如一支花|蕾迎着清晨阳光缓缓开,有长长的日子,浑然不信会断在二十八岁。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之间没再谈任何敏感的话题。只当是一次寻常晚饭,两人都异常投入,甚至谈到了些少年时代的往事,笑声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条,席向晚顺手就递了糖醋酱过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会递给他番茄酱,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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