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眷恋岁月眷恋你又如何,你若无心我不留
程倚庭抬手擦了擦眼底溢出的水光,收拾了视听室内放着的他和她一起看过最多遍的两张碟,拿在手里,走了出去。
“想不想听我的真话?”
程倚庭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林主任,您真是……呵,宝刀未老。”难怪一辈子都是单身,年轻时肯定有过刻骨铭心的风花雪月吧。
唐涉深握紧了拳,骨节泛白,唇间飙出狠意,“程倚庭……”
“唐先生,我提醒你,诋毁中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主卧室内,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程倚庭洗净了他穿过的每一件衫每一件衣,折得那么平整,连棱角都分明,一如她的为人,清清静静、却昂扬骄傲。
“是因为你有一种自信,就是他绝不会丢下你不管,对吧?”
那一日的程倚庭把玩着手里的这串钻石吊坠,对他偏头笑“你欺负付骏,不厚道。”
程倚庭便头笑,“林主任,是你刚才对我说,要我去的呢。”
他是为数不多在江湖这个大染缸存活下来的人,吃过亏,斗过狠,本性中早已不可磨灭地印上了江湖的行事风格:在这个世界上,情债不可欠,义债更难偿。情义二字,实在是人生中至艰难也至美妙的存在。
不知跑了多久,一个踉跄,她终于摔倒在路边。
一杯醒酒茶递到他面前,唐涉深看了一会,接过,抬头扫了一下眼前的人,表情淡淡地,“你今晚威风啊。”
每天清早例行的制作会议上,程倚庭的报告犹如行云流水,堪称完美。条条框框,架构分明;主次前后,要点清晰;用制作人的话讲,程倚庭写出来的报告是完全可以拿去《优秀应用文佳作欣赏》作为范文的。
程倚庭终于忍不住,什么矜持、羞怯、顾忌,她统统都不要了,她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
老林惊讶得瞪大眼,随即豁然。
程倚庭叹气,抬手去戳他俊美非常的脸,“唐先生,你一定要把我浪漫的想法变得这么现实吗。”
不经意一抬眼。视线触及床头那一件钻石吊坠,令人哭笑不得的酱油瓶形状,却在一刹那,叫程倚庭硬生生掉下泪来。
但没有办法,谁叫他是唐涉深。
——今日才知,你之于我的意义,早已深入骨髓,连气息连面貌都一并不得忘。
苏小猫负手朝天,在一旁看得啧啧有声:“不错,不错,唐涉深同学,是根男人中的好苗子。”都快赶上她家那位后台了。
卫朝枫皱眉:“别这么看我。都说了是真话,肯定不好听么。”
“你说。”
据说,她姓苏,是苏氏企业的千金。是了,豪门贵公子和千金小姐的故事,永远不乏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性。一个平平淡淡的程倚庭,在这个故事中,又有何重量占据主角的位置。
感情的事,旁的人讲再多,也不如局中人悟一次。
程倚庭静了很久,像是鼓足了今生最大的勇气抬眼请求道,“老师,我可不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问你一个问题?”
不过人家显然不这样觉得。
够大方。
有问题。
“程倚庭请了两天事假?”
天幕渐暗,哀伤不止。
“你这样不行的,”他以长者的姿态告诫她:“过度劳累,相当于自我折磨。让我猜猜你今晚的晚饭吃了什么,又是便利店盒饭是吧?程倚庭,你还年轻,夫妾间吵吵架很正常,有哪一对夫妻没扫吵过?床头吵架床尾和,有心事不隔夜,你不能用这样的借口来折磨自己。”
她站起来,连脚踝处传来的钻心刺痛都浑然不觉,她站得坚定,态度优雅,微微抬起下巴,对眼前这个昔日共枕的男人礼貌万分,“很抱歉,我打扰到您了。”
整个空间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静了下来,连客厅中淡淡的幽兰香都好像怕惊扰了这个忧伤的故事而凝注了气息。
程倚庭却不尽然,低下头,重新把那本杂志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擦了擦上面沾染上的灰尘,指尖擦拭过的页面,唐涉深性感万分的侧脸正对着身边的神秘女友。
放弃承认不爱一个人,就是她已经爱上他的最好证据。这样一个程倚庭,已失去了全部的退路全部的余地,往往寻常女孩家面临这样的机锋时,都会选择委曲求全。
只一句话,天翻地覆。
“程倚庭……想走,你休想——!”
所以每每在他衬衫领口看见暖昧唇印时,她也能笑一笑放下,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地替他把衬衫洗净,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忍不住对她问一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倒是她比他更为淡定,唇边挂一抹淡淡的笑意还有得好兴致反问一句“你有做亏心事需要我过问?没有,我自然不会问”。
“呵程倚庭,我想我有一点理解为什么唐涉深会单单对你情有独钟了,”他对她笑,“因为你善良。”
唐涉深本事没有,记仇的本事倒是好得很!
卫朝枫一抹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对他夸了一句:“支持国货!好样的!有农村女婿的感觉了!”都快赶上他299块钱从地摊上买来的那一只手机了。
程倚庭悄然低头。
“是的呢,唐涉深从来不是好人……程倚庭小姐,好可惜,这件事知道得太晚了,跑不掉了哦。”
付骏弱弱地,“总监,该不会看见他们吵架你也不敢进去吧……?”
他是一流的高手。
唐涉深眼帘一抬,唇线紧抿,不多不少,放眼给闹在最前面的几个记者投过去阴冷的一眼。
程倚庭急了,“那怎么行!”
可是他却怒。
他和她的孩子,他也不要了。
就在苏小猫陪着程倚庭走出去的时候,刚步人专属电梯的唐涉深分明看见了,程倚庭在刚迈步的那一刹那,眼底眉心是有怎样的揪痛。身旁的苏小猫一把扶住她,连眼神都变了,直直盯着她的脚。
什么叫丢人,有生之年,程倚庭终于有幸体验了一回。
唐涉深微微低头,分明见到了程倚庭已然泛红的眼眶。
他大笑,抬手用力一扯,将她顺势压在身下。表情很玩味,向她倾身而去,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极具嚣张意味的话。
当身边付骏的一声“小心”传来,唐涉深这才回神发现,就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他早已下意识不自觉地出手,硬生生以手挡住了缓缓合上的门。
凌晨两点,上夜班出新闻现场的摄影组老林扛着摄影机回到公司,冷不防见到办公室的灯居然还有一盏亮着,饶是老林这样的江湖老手也忍不住被吓一跳,心头不断跳出“凌晨两点的办公室,惊闻一声惨绿的鬼话……”之类的办公室鬼故事。
她被他惊住,心中五味陈杂,表情很精彩,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坏人。”
老林皱眉,仿佛明白了什么,“你这几天,在公司做事这么拼命,原来是因为……”
人心是伤不得的,纵有唐涉深磅礴大气甚于常,也抵不过抽刀断水水更流。
长裤口袋里那一只私人行动电话顺势倒了出来。
程倚庭的身体被抽离,唐涉深手心的温度骤然失去。
四天后,程倚庭起的很早。
只听得下一秒,苏小猫完全无视眼前这群彪形大汉,比城管还城管地回敬了一声,“让让!让让!自己人!自己人!看清楚!是你们老板娘!”
程倚庭没有再看他,眼角余光还是不争气地扫到了,群臣簇拥下的唐涉深是有多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林笑了。
你经受了时光的怠慢连昔日情分也寻不回陌路一遭再暖不了我的手。
男人下车,反手重重甩上车门,重步走进房内。
程倚庭当真就是程倚庭。
而且这次的问题,很严重。
她想起她曾经和唐涉深一起看过一部英伦风情的电影,关于战争、关于情爱,她看得很投入,一旁的男人则是对这样的片子不以为意,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用行动电话联网查看邮件。电影结束时,她情不自禁感叹:“即使历史太冷酷,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妨碍这亦可以是一个可以拥有许多美好故事的地方。”
时间已是晚间七点,唐涉深现身在sec总部一楼,一袭黑色西服,看上去令人只觉短短数日,这个传闻中屹立不倒的男人分明更为清瘦了些。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执行副总,时不时低声说着什么,在楼下守候已久的传媒一见此人身影,如闻到了血腥味的群鳖蜂拥而上,镜头全数对准这个男人,纷纷要他谈一谈关于缺席本年度sec年度发布会的原因。
程倚庭甚至紧张得在吃早餐时程倚庭都多喝了一碗粥,又多吃了一根油条,脑子里甚至闪过“万一等下见到他,肚子饿得叫起来,那该多失礼”这样荒诞的担心,对程倚庭这样做事分寸感十足的人来说,这在以前是很少会发生的。程倚庭的生活吸光精准无比,很少会打破,习惯吃什么、习惯吃多少,长久以来的生活都已经让程倚庭不习惯打破这常规了,除非在心情十分与众不同的情况下,她才会不自觉换一换生活方式。
程倚庭毕竟不是寻常女孩,这个道理她太懂,所以她只委屈,不求全,连跪下来哭都要离至好远角落连决堤眼泪都不愿让他看见半分半颗。
“轰”地一声。
他没有时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被她分心。
这一年,sec最高执行人缺席年度新闻发布会。
程倚庭有一一双十分漂亮的裸足。
“程倚庭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回来过?”
这是一个无人可伤的男人。
话音未落,甚至连名字都未唤全,只听得紧邻这间办公室的隔间私人休息室里,传来了一声呵欠声,自动感应的移门“哗啦”一声开启,一个慵懒、惺忪的声音响起:“咦?你来啦?昨晚借你这里睡了一晚,你不会介意吧。”
唐涉深单手握住了身旁花瓶中一整束娇艳玫瑰。一个用力,收紧了左手,枝条上的骨刺一根一根,就这样硬生生地刺进他的肌肤。
霍与驰,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下,与正步出大楼的男人直直对望,不卑不亢,直呼其名,“唐涉深。”
这种难过,你经历过吗。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梳妆。干干静静地洗了个澡,然后静静心的化了个淡妆,如一个初恋的少女,专程赴一场你伸手邀舞的约。
他这句话放出来,卫朝枫心里多少就有些明白了。
她把一个男人伤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程度,再怎么有资格去对他伸手挽留。
程倚庭今时今日屈膝半跪在视听室的沙发旁,伸手抚过这一个昔日两人卧榻而笑的角落,想起那一句会绑你在我身边,原来到头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说完了,卫朝枫斜斜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语气分明透着揶揄,“我猜,当初你把程倚庭搞上手只花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时间吧?你够可以的啊,人家纯纯的姑娘跟了那个姓霍的那么多年都没上床,被你一搞才多久就骗到手了,你还真是会占人家便宜啊。”
程倚庭转身,有些疑惑,“你是……?”
程倚庭不明白,“我的特权?”
“没事,我没事,”程倚庭微微笑了笑,连笑容都牵强,单她仍是努力笑着,叫人见了,反而更心疼,“我……要出差,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所以回来整理东西。”
“当然进去啊,不然来这里干嘛,”苏小猫每天的生活主题就是努力突破下限,比如现在,“我就是想借用一下程记者的特权,和你一起进去呀。”
程倚庭的识人能力不大好,往往名字和人脸对不上号,什么乔治、约翰和艾伦,这些人名在她脑海里的形象长得都太不多甚至当年,在她被唐涉深的跑车撞到而刚认识唐涉深时,在最初的那几日,程倚庭甚至把唐涉深与付骏搞混了,当她在面对唐涉深和助理来病房探望她时,她冲着付骏温温柔柔地叫了一声“唐总”时,当场把付特助吓得不清,整张脸都绿了。
一瞬间,程倚庭的手僵在半空。
他根本感觉不到痛。
“心理系的高材生,玩弄起人性弱点来,果然是高手,”唐信负手站定,直视她的眼,“你知道程倚庭误会你,你不解释,反而三言两语令她更深地误会下去。程倚庭不知道你是心理医生,自然不会知道唐涉深以前去你那里过夜其实只是失眠接受心理治疗,你利用她的感情盲点误导她,又利用唐涉深和骆名轩的朋友感情,知道偶尔来这里休息一晚唐涉深也不会追究,可是看在程倚庭眼里就完全不是~回事,她和唐涉深是夫妻,私人休息室既然是私人,自然不会允许第二个女人进人。”
可是程倚庭不是,她是最寻常的那一类女孩,害怕紧张,希望摆脱紧张。
“程小姐!”管家一把扶住她,“你有哪里不舒服吗?脸色这么差!”
在唐涉深的生命里,很少有觉得人生是不美好的时候,这个男人参与人生,不惧人生,也享受人生,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认为,诚然人生不是全然美好的,但生命中总还有一些是可以美可以好的。
于是隔日清晨,程倚庭尚未清醒,睡眼惺松时冷不防感到脖子里被挂了一个冰凉的物体,凉意沁人,令她即刻睡意全无。
曾经多少次,他周旋在夜店酒吧无法分身,往往薄醉至凌晨才能脱身而归,一夜月光,照一身长影寂寂寥寥,就这样寒夜扶醉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程倚庭适时的伸手而扶,她为他放洗澡水,一点一点调试水温,她问他“醉得难不难受”,为他倒醒酒茶,偶尔甚至,还要应付他微醉后的肆意与欺负,他醉而起性,往往把持不住就将她抱起往床上带。
她受伤了。
其实他说了谎。
一下子,她明白自己这个人,是已经没办法了,是已经完蛋了。
要找唐涉深不容易,要近得了唐涉深的身更是不易,若非程倚庭三字对唐涉深而言是躲不过的劫,你以为sec的最高执行人是人人都容易见得了的?
霍与驰看着他,一字一句对他讲,“程倚庭曾经对我讲,被你的车撞到,被你撞见她这个人,以及其后这些年她被你绑在身边不让离开,这一些,是她的福气。……诚然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我希望,不管她做错过什么说错过什么,你可以继续给她这样的福气。因为我看得见,程倚庭有多珍惜这一种福气。”
程倚庭:“……”
老林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唐涉深。
白暂,且嫩,平日里也不见她有过刻意的保养,可能世上终育些人是受眷顾特别多的,不刻意便可得到旁人刻意也得不来的一些。唐涉深的手掌覆上她小巧的脚踝,恰恰好包裹住,令他想起曾经他也这样裹住她的脚踝为她揉捏过,当时他心里想,如果程倚庭只有这一点点大,就好了,他一只手,就可全然包裹住她在手心安放。
苏言笑盈盈地,“哦,怎么?”
以至于即使很多年后,卫朝枫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想起唐涉深这个名字,心里都会痒痒然地不爽到底:这阴险的男人,趁老子当年年轻涉世未深,居然让他那么容易地就占了老子的便宜。
跟在他身后的付骏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些天来这个男人一个人静静坐在办公室整夜整夜地失眠,夜深露重他抬手微微咳一阵,也下见得他会再有好耐性给自己加一件外套。由此付驶才晓得,这世上是有这样的男人的,不言伤,不言疼,情愿独自负痛至重伤,也绝不让外人瞧见一分弱。
“他不是放弃你,他只是累了,”他摸了摸眼前这个女孩的额头,他知她是好女孩,“所以,倚庭,去吧,去告诉他你心底真正想说的话。你要记得,任何人都是外人,只有他不是。不是外人的意思就是,你可以把不可以对其他任何人讲的话,统统对他讲。这是你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这哪里是在吵架,”唐信沉吟,慢悠悠地,“这是在婚变才对。”
所以说干记者这一行,也真是个苦逼的体力活。
地点一点头以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让斯文的霍与驰最后都撑不住了,吃完饭赶紧离开便利店。
那时的唐涉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往往凌晨两三点仍然身陷声色场合,而她也不过问,既没有别人家的妻子跟去查访的熊熊斗志,也没有懂事的女孩家开灯等整夜的好耐性,程倚庭只会到点了,信手拿来行动电话打一个慰间电话过去,问候一下仍艰苦作战在前线的唐先生,说辛苦了辛苦了,表表心意。
“是电影现实,怪不得我,”他懒洋洋地,边回复邮件边和她说话:“战争都没有分开彼此的男人和女人,却为了门第之见选择了放弃,这是最愚蠢的人会选择的做法,是为下下策。”
就在那一晚。
眷恋岁月眷恋你又如何。
程倚庭正想拒绝,“不用……”
因为没有资格。
有没有试过这一种感觉?
程倚庭跪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两人像是默契般,谁也没有提起那日凌晨的背道而驰,只像是分别数日的寻常夫妻,纵有暗涌翻滚,也只放在心底,不叫它现在眉目。
因为停下来,就会被人发现她已经决堤的眼泪。
“四天前,”管家诧异,“程小姐说她最近要出差,回来收拾了几件衣物,有问题吗?”
“啊,是苏记者。”
可以了。
唐涉深就是这种人。
说了,就令唐涉深真正地,对她失了望,灰了心。
不仅是因为此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采访手段十分彪悍,更因为这看以像猴子似不靠谱的家伙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地方:她有后台,而且此人后台还很硬。
老林看着她,对她讲:“男人这种生物,其实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坚强的。有时反而,他们会更脆弱,譬如,面对感情的时候。尤其是唐涉深那样的人,你看他在人前机锋冷辣好像从没有软弱的时候,你却看不到他一次又一次为你退一步再退一步时心底的难过。”
“行了行了,”女孩摆摆手,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你的洁癖是越来越严重了啊,以前我记得你都懒得过问。怎么,只准我放你进我的卧室睡觉,不准我借你的休息室过一夜?”
新闻照片上的他,笑容里有调情的意味,极具诱惑力,在与他这两年的婚姻生活中,程倚庭曾无数次见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在他逗弄她的时候。如今,他换了对象,表情却依然可以如此。
他沉声,“别动,抱紧我。”
她曾与他卧枕而眠支手对他笑言:hey,你知道女孩家最宝贵的部分是什么吗?是女孩家是心思,深知身在情长在。
今夜无风,月光正好,客厅玻璃落地窗前,唐涉深正静静坐着,就这样赤足席地而坐,也不讲究礼数章法,只身穿一件衬衫,领口大敞,手里一杯冰水,被他不紧不慢喝下三分之一,看不清他的视线焦点。
第一次,程倚庭的下意识,不是拒绝,而是听话。
唐涉深斜睨了他一眼,一把拿走他兴致勃勃放在手里把玩的行动电话,语气不善:“我的东西,不要乱动!”
纵然手势已放得尽量温柔,也依然有刀势破空。
另一边,霍与驰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正忙于埋头听电话录音时,程倚庭已回到了唐涉深的住宅中。
“晦,这种杂志,看它做什么,”老林一把抄起那本八卦杂志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你也是搞新闻的,应该知道娱乐记者有多么能瞎扯。”
刀锋流转。
各路媒体严阵以待,却只看见了从sec总部大楼快步跑出去的程倚庭。寒冬腊月,这个女孩连围巾也没有戴,也没有手套,双手被冻得通红,她却只是跑,一点也不肯停下脚步。
程倚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小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
时至年关,唐涉深身陷年度发布会等等繁琐事项,偏逢情伤剧痛袭来,令机锋冷辣如唐涉深,也分明感到了山高风寒不易扛。
唐涉深一个人,死寂一般地,垂目站定。
自我逃避,自欺欺人。
率先引起注意的人,是霍与驰。
风流换尽。
她记得对自己说过,不要再去爱一个人,人生短短,她只想安安全全地过,春来冬夏,她一向懂得为自己准备后路,然而她却忘记了,一个人再精心准备为自己留足后路,情爱关劫来时,也不见得就会比寻常人更看得开,也不见得就会有得那一身金刚不坏之身好容易来抵御些什么。
于是那个男人一句话,就此讲卫朝枫这个敌人,变成兄弟。
她竟分明感到了紧张。
保安:“……”
“程倚庭,我和你在一起,三年了,”他看着她,看着她已经泛红的眼眶,她也看见了他同样已泛红的眼眶,两个人同时,犹如看到了彼此回不去的结局,“……我对你的感情,终于可以在今天,为止了。”
在这重大时刻,程倚庭忍不住开了下小差,心想如果苏小猫记者知道了她不费力气就拿到了这种特权,以苏记者的个性,估计会哭昏过去吧。
当年唐涉深明知他接近sec的动机不纯,却仍对他推心置腹,当做兄弟,甚至最后干脆开诚布公地对他讲:我手里的东西你想要多少?你开得起价,我就给得起,你拿走,然后回来,我等你做兄弟。
众人走出办公室,唐信沉吟着,缓缓踱步到苏言面前,一笑。
当即让那一年的卫朝枫飚了一句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骂人话:操,你他妈居然来这一手……
身后已有人一把拦腰抱起她,抱起她整个人,用他的“不伤”抱起她的“有伤”
苏言冷笑,“哦?你这瞧一瞧,可瞧出了我的该死啊。”
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甚至不会学小说中那样留一张狗血的“离婚协议书”给他向他示威,她只是走,悄无声息地走,一个人静静地走。
“是啊,”程倚庭微微摇了摇头,笑容淡淡地,“可惜,我和他,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夫妻。”
当场听得电话那头的唐涉深微微地磨了磨牙。
记者同行:“……”
然而,这一回,程倚庭却没有再按照游戏规则行事。犹如释放了所有隐藏的华丽,重生般的惊艳,交出了一份又一份令人交首称赞的答卷。并且,心无旁骛,面对身边不断涌现的质疑声,程倚庭皆无回应,整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犹如无人的寂静岭,僻静得令人心悸。
才两天而已啊,怎么之前好好的一个人,就变得这么苍白这么憔悴这么……不成人形了嫩?
他倏然放开她,只用了~秒的时间,但唐涉深分明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世纪已经没有了,就在刚才,曾被他小心翼翼当作美好的一些人一些感情,已对他那样决绝地说了再见二字。
程倚庭捂住嘴,渐渐感觉到自己眼底已不争气地开始有点湿,这样的情绪令程倚庭终于口不择言:“唐涉深,我最大的失败,就是认识你——!”
用情晴方好,绝情都市中。
得不到回应的感情,这样的故事,放在哪一个人身上,都是悲伤的。更逞论,是当唐涉深遇到这样的故事。程倚庭见过单身时这个男人的样子,当真是铁划银钩,凌厉到极致的美。而今不过只是因为一个程倚庭,唐涉深便要承受这世间最深刻的罪。
老林放下摄影器材,连忙走过去,只见程倚庭的办公桌上,零零散散摊开了一桌子的稿子,字迹清秀,皆出自她之手。她手中握着木质铅笔,正在赶着下一篇稿子。老林几乎可以想象的出这一天程倚庭在这里过夜的样子,冬天的夜晚很冷,四周皆暗,一切都静下来,静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就这样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一整晚,困了就睡,睡醒了就再起来写,如自己对自己的一场不肯放过。
当得知已有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悄然孕育时,她在一瞬间高兴得泪落如雨。每每想象多年之后唐涉深俯下身温柔地抚过这个小家伙的脸颊,听小家伙唤他爸爸而他即刻应声抱起这个小生命的画面,她就深觉她这一生最想要的美好,不过就是这样而已了。
“你该不该死,和我没关系;”男人低头笑了下,忽然压低声音,说不出的诡吊:“……就像你心里其实喜欢的是唐涉深,也跟我没关系,我没兴趣去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骆名轩。”
程倚庭一生中很少有失分寸的时候,程倚庭很少大笑,程倚庭更很少大哭,“世间大爱,伤筋动骨”,这个道理,程倚庭太懂,然而任凭她再懂,这一次,她却仍然躲不过这一场劫,哭到浑身都痛,哭到声带嘶哑再也发不出声。
付骏这下慌了,“总监……”
却一夜陌路风霜冷对还不止。
霍与驰首先现身,亲自动身上门,指名道姓要见唐涉深。
“你本事啊。”
“是呀,”行政小姐有礼地回答,诧异于这一位年轻神秘的制作部总监突然来闻的这一个问题,“两天前程记者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有点事走不开,向公司请了两天事假。”
程倚庭笑了,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为了气我就去买这个?你本事啊,一晚上竟然还能找到这种形状的吊坠。”
唐涉深脸色深寒,直直折返了回去。
做到绝时,她甚至可以只为霍君任平生:就这样;直到最终得知真相原谅他,她不再记恨,也依然记挂,记挂到可以为了这个男人以及他的家庭的幸福,牺牲她如今的拥有。
他甚至可以想象程倚庭最后一晚在这里,是如何一件一件地把衣衫展开、折好,手里动作是如何情深不寿梦不醒,眉间眼底有是如何山高水长人不回,她不给任何人留退路,包括她自己。
管家递来住宅电话,连声音都弱下去,“深少爷,从医院打来的,说是找……找程小姐……”
他忽然猛地扣住程倚庭的肩,用力一推,将她推至墙边,“砰”地一声,程倚庭柔软的身体和坚硬的墙壁间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连一旁站着的苏小姐也冷不防被震慑住。他也全然不觉得心疼,反而双手用力扣住程倚庭整个人,使她动弹不得。
间或有过路的行人擦身而过,只见这个女孩单手护着还未隆起的腹部,偶尔悄声在说:“没事的,不要难过好不好?爸爸不喜欢你,还有妈妈很疼你。”
卫朝枫娓娓道来,“你想啊,从头到尾,程倚庭有求着你要疼她么?她有求着你要去爱她么?她有求着你要给她时间成为你想要的唐太太么?没有吧?人家根本没有想过这回事。而是你,是你不放过她,软硬兼施地娶了她,不由她抗拒地去疼她,最后呢,她没有给你想要的,你就甩手离开她,你把她当什么?想要人家喜欢你,至少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吧?”
老林以人生数十年的经历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一抬眼,看见程倚庭的桌子上,有两张早已过期的电影票被安静地放在角落里,电影票上有褶皱的印迹,让人明白它应该是被人狠狠揉捏过,却又舍不得丢弃。电影票的旁边,放着一本八卦杂志,封面用夸张的加粗字体写着一行字:惊爆!sec年轻执行人拼神秘女友出人顶级拍卖会。
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受过情字重伤的人,抵抗力都会比寻常人更弱一些,就连他也逃不开这一关。
因为他看不见她的真心。
卫朝枫眼色一笑,懂了。
她来到卧室,收拾衣物,一件件一桩桩,犹如一场浩大的回眸。
唐涉深转头去看他。
程倚庭甚至不必回头,只嗅一嗅这一气息,便已拼凑出了他的模样。
他是看着她进公司的,对于她的为人处世亦十分清楚。程倚庭其人,淡漠、守旧,她是连写稿都要用木质铅笔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人,就如同她所说的,碳素滑过纸面发出的声音,不知悦耳过电脑打字室多少倍。这样固执的守旧派,在这个钢筋水泥林立的新式城市里,恐怕只此一家程倚庭。老林在很久以前就有一种感觉,如程倚庭这样的女子,这一生,日升日落的时光里,必不会太快乐,得过且过已是她的本能,并且,不可受伤。因为这样的女孩一旦受伤,必会伤至极致,不会流泪,只会流血。
可是当他一见程倚庭,立刻就怔住了。
都说懂情的男子都会有得这样一个劫,总会为了一个人,即使世界塌陷在他眼前,他所会做的,也不过是将它摆在一边,然后轻轻抱一抱她他就好了。
本欲前来催促唐涉深出席发布会的付骏,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门内的争吵,不禁头皮发麻,怎么也拔不了腿进去,立刻返身去请唐信上来;唐信一听付骏“老板夫妻在吵架,不敢进去”这种狗熊的理由,忍不住抬了抬眼皮“啧”了一声,心想兵随将相、唐涉深这种人精带出来的特助,怎么会这么怂,但当唐信慢悠悠走上去,在唐涉深办公室门口站定,听了会儿里面在吵什么时,也忍不住皱了眉。
他有一个这样的妻子,简直可以令全天下男人羡慕,是不是?
程倚庭笑了下算是打招呼,虽然程倚庭真心觉得和这位同行真是一点也不熟,有的唯一一次交情就是同在上次的火灾采访现场,他们在同一家便利店吃晚饭,当时从程倚庭和霍与驰走进便利店开始、到剑拔弩张的对谈、到沉默的对峙、到最后的不欢而散,坐在不远处的这位苏小猫记者全程都在埋头狂吃,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听得有滋有味,时不时还“嗯嗯”
他为她情肠牵,情怀震。
“唐涉深,请注意你的言辞,”她觉得疼,后脑被撞得生疼,却也不及她整个人被他的话刺得浑身剧痛,她冷笑着反问,“我没有良心?现在是谁的女人睡在了谁的床上,是我没有良心?是谁的女人陪在了谁的身边出席公开场合,是我没有良心?是谁的女人和谁一起被拍到头条秀恩爱,是我没有良心?”
这一次,亦是这样。他对他单刀直人,告诉他一个骇然事实,“程倚庭失踪了。”
“为什么?”
“哦哦,”管家看着她,点点头,“我来帮你把,你快休息下。”
但是,卫朝枫这个人却有一个死穴:他重情,更重义。
令程倚庭即使曾有荡决情场怒逢敌的心,也再没有了烽火硝烟笑突围的豪情。她是女孩,女孩有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
管家忽然心里一动,“你要出差这件事,深少爷知道吗?”
那一夜雪满长街,她单手护住腹部,眉间眼底皆是对一个小生命的爱与恋。还不忘告诉自己微带伤意的岁月也可以很美,就这样微微笑着一步步走远。
唐信点点头,不再多言。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他放下了手里的行动电话,抬眼看住她,眼里调情意味十足,落满诱惑。他开口极缓。拖长了音调,笑得有一丝慵懒,对她讲:“不明白我对待你是怎样,恩?说起来,也是很简单的。我要的人不多,就你一个,但你这个人,必须属于我。我这个人,已经过了玩过家家的年纪,少男少女拉拉小手脸红一下之类的,这种事不要指望我会做。对你动心,同时对你动性,想方设法地绑你在我身边,这才是我会对你做的事。”
他大笑,抬手用力一扯,将她顺势压在身下。表情很玩味,向她倾身而去,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极具嚣张意味的话。
那一晚程倚庭的慰问电话是这么打的:“在忙?哦,好的,玩得愉快。对了,回来的时候顺路买一瓶酱油回来,家里的用完了,就这样。”
男人连回应都没有,脚步停了下,但也只有一下,随即他举步就走,话题和主题都不以她为中心,“现场媒体的情形如何?叫运营副总裁来见我,还有……”
忽然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程倚庭不见了,”他重复道,对他告知,“一星期前她对公司请了事假,从此再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公司方面收到了她都寄来的辞职信。”
程倚庭缓步走上二楼,木质旋转楼梯,质感沉重,脚步踏上去,会有猎猎回声。
那时的唐涉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往往凌晨两三点仍然身陷声色场合,而她也不过问,既没有别人家的妻子跟去查访的熊熊斗志,也没有懂事的女孩家开灯等整夜的好耐性,程倚庭只会到点了,信手拿来行动电话打一个慰间电话过去,问候一下仍艰苦作战在前线的唐先生,说辛苦了辛苦了,表表心意。
他看不见。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成全她的一场值得,为了这两个字,他倾尽了一生的感情,也用尽了一世的情意,却未料到,行至最后,对她而言,他只成全了她的一场失败。
付骏当然不知道,唐涉深手指动动就把他指使得当牛做马,其实很有点在报复的意思。
程倚庭忽然心中一动,伸手一个冲动,拉住了他的衬衫下摆,“唐……”
“唐涉深你——!”
她被他惊住,心中五味陈杂,表情很精彩,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坏人。”
呵,她不会的。原来就是她输给他了,她都把女孩一生最宝贵的所有输给了他,既是输家,又何来威风好示呢。
距离渐近,苏小猫担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程记者,你的脚看起来真的是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腥味浓重,红莲与刀光并现。
当程倚庭说完那句话之后,唐涉深整个人都变得没有温度。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不会被人勉强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孤注一掷起来,是比铁血男子还要来得铁骨铮铮的。
对唐涉深而言,这简直已经不是问题,而是绝境。
程倚庭倏然收回手,连表情连声音都已纹丝不动。
唐涉深看着她。
“在对一个男人动心之前,首先愿意为这个男人负责,这样的女孩已经不多了,”他眯起眼睛笑,有一种看透世情的辽阔,“如果程倚庭对之前的那一段感情忘记得很快,如果程倚庭转而迅速喜欢上唐涉深,恐怕唐涉深就不会喜欢上这样的程倚庭了。‘因为见到了一个长情的程倚庭是怎样的模样,所以比起强迫程倚庭喜欢自己那么我更愿意去守’我想,唐涉深其人,其心底对你的真感情,应该是这样子的才对。”
程倚庭对这一种有后台的生物向来敬谢不谢,“苏记者,你不进去?”
当老林走近了一看,是鬼在当然吓人,但是人就更吓人,“程倚庭!你搞什么鬼?!凌晨两点多都不回家?!”
于是隔日清晨,程倚庭尚未清醒,睡眼惺松时冷不防感到脖子里被挂了一个冰凉的物体,凉意沁人,令她即刻睡意全无。
唐涉深看见这个人,像是并不在意她会出现在这里,只随口道了一句,“没事别随便来我这里。”
这样的男人是不能爱的。
“哪有,欺负他有什么意思,”他笑笑,一把掐住她的腰令她大叫一声,他存心使坏,也存心使诈,“我只喜欢欺负你才对。”
“她瞎说的,不好意思。”
“哦?是么?跟我玩法律,好,那索性玩大一点。程小姐,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大方,事实上我已经容忍你的霍先生很久了,现在我不想再忍了,也没有必要再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他,我真的很想、很想将这个人,除之而后快。”
管家见到他,大为惊讶,“深少爷?”已经好久好久,他没有回米过这里了。
最要命的一种受伤方式,伤筋动骨,无药解痛。
“恩?”
身旁的男人勾唇道,“未必。”
唐涉深眼里分明有一些水色,令人看了不禁惊痛。
唐信想了下,缓步踱进办公室,一抬眼,瞧见唐涉深一身的杀性分明沾染了伤意,已经同样泛红的眼眶骗不了所有人。
“找、找程倚庭小姐,这里是医院,”大概是被唐涉深不善的质感煞到,电话那头的护士小姐显然连语气都不稳,“按照程倚庭小姐的怀孕周期,她今天应该前来医院复诊。上一次,程小姐检查的怀孕迹象表明,她的初期孕期症状并不太好,所以医院方面务必通知她的家人督促她定期来做孕期检查……”
程倚庭当然不知道,他看得见她。
那是在两年前,他送给她的。
一双手及时拦腰抱住了她。
这两日在医院,医生反复告诫她的话不停响起:“程小姐,你的情绪波动不能太大知不知道?怀孕一个月的人,通常精神都会疲乏些,胃口也会差一些,但你的这些初期症状,显然已经比较严重了。为了宝宝考虑,你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知道吗?”
风流换尽。
只除了一人。
所以他给她的信用卡、现金、支票、首饰,她统统都留在了桌上,只带走了他时常逗她把玩的那一条酱油瓶钻石吊坠,还有一两张已经看到磨损的影片碟。
“不用抱歉,程小姐,真的不用,”老管家拍了拍她的肩,以一种长辈的方式对她讲,“深少他,偶尔也会发发少爷脾气,你千万不要和他较真,啊。以我们这些老人家的立场来看,深少有时候,发起小孩子脾气来。虽然看着很凶很狠,但那其实不是他的本意,哄一哄,他就没事了。”
唐涉深声音性感、随意,“londinium,凯尔特人所用的语言,意思是荒野。这个地方在拥有美好之前,必会先有杀戮与流血。”
卫朝枫俯下身体,也坐了下来,和他并排坐在地上,淡淡地道:“程倚庭挺可怜的。”
那一晚程倚庭的慰问电话是这么打的:“在忙?哦,好的,玩得愉快。对了,回来的时候顺路买一瓶酱油回来,家里的用完了,就这样。”
就在两人拉扯之际,程倚庭脚下一滑,当下暗暗闷哼了一句,整个人朝地上摔去。
程倚庭今时今日屈膝半跪在视听室的沙发旁,伸手抚过这一个昔日两人卧榻而笑的角落,想起那一句会绑你在我身边,原来到头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程倚庭”这个女孩子,他不要了。
“恩?”她不解他的话中之意。
程倚庭原本就是一个不会和人吵、不会和人争的人,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和人吵、和人争,竟还是在外人面前,竟还是在这么不堪的一个局面下。
后来,他果然为她布置了这间。
老林难得被呛得老脸一红这才发觉被程倚庭这个小年轻笑话了去,不禁摆正姿态,“程倚庭,现在是我在说你的事,不准扯到无关话题啊。”
很多日子以后,程倚庭才晓得,这一句话,她不该说的,也不能说的。
没办法,程倚庭这家伙,对他就是这种欠揍的态度。
唐涉深的眼神没有温度。
当场听得电话那头的唐涉深微微地磨了磨牙。
要令唐涉深这样的男人分分寸寸地疼足一生,从来用刀剑架他脖、用手段夺他江山都无用,殊不知晃一个程倚庭的影子,就可令他负手投降。
有时候,甚至委屈了也不能求全。
“不准写了,”他以长辈的姿态没收她的铅笔,又强迫关掉了她的电脑,拿起她的包包背在她身上,这才看着她道:“听我的,回家去。你太需要休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么破的东西你还这么宝贝,对该宝贝的人却不见你宝贝,”卫朝枫踢了他一脚,闲闲地给了一句善意的提醒:“你脑筋清楚一点,嗯?喜欢人家就去追,吃个亏,哄两句,男人么!不要再抱着你这只破手机看了,你就是把它看得长出了一个苹果来程倚庭也不会回来。”
没线索,那就找线索,就从程倚庭两天前打来的那一通录音电话查起吧。
唐涉深轻描淡写,对她放水,“有什么问题想采访,你就去找付骏,告诉他是我的意思,能说的他都会说,不会为难你的。”
尤其是今天。
“我明白,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一种委屈,忍到现在才说,是我让你辛苦了……”
放在心尖上去疼的人。
卫朝枫惆怅地抚了抚额。
他出其不意地对他来这一手,叫卫朝枫心知找不到理由怎么再可以对他狼心狗肺。
提醒他程倚庭这三个字对于唐涉深而言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不可千山独行更不可遗忘你我的存在。
这一瞧,连游戏人间的卫朝枫,也忍不住对眼前这个男人肃然起敬:“双卡双待国产山寨战斗机?……唐涉深,多年不见,我都不知道你的品味已经如此独特!”
霍与驰不愧是娶了曾经干过刑警这一行职业女性为妻的男人,每天翻看着关雅正的《刑警月刊》以助睡眠,日积月累居然也锻炼出了那么一点业余老警察的味道来!
话音未落,大门被人用力拉开,程倚庭的身影飞奔而出,直直跑进专属电梯,“叮”地一声,直达一楼。
紧张,这种人世间至微妙的情绪,是分人的。
程倚庭垂了垂眼帘,想起今天她来找他的目的,是对他道歉的,“那晚的事,我……”
“值不值,不是你有资格说的,”唐信眼神锋利,一丝悠闲下隐着杀性的刀锋,“我告诉你一件事,唐涉深曾经动用了关系把整个业界研究阿尔茨海默病的权威医生翻了个遍,一个个地把这些医生押回国内给程母治病,只为了程倚庭可以不再为她母亲的病掉眼泪。你想,这样的女人,是唐涉深的什么人?”
“这么久,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连同事间出了意外你都会能帮就帮,能扶就扶。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单单对唐涉深,你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呢?”
他分明听见了,她最后这一场,对他留的言——
“你真难伺候,”唐涉深眯起眼,十分傲娇,“凌晨两点,你特地打电话给我,居然就是为了让我买一瓶炒菜做饭的酱油回来,不高兴。”
“怎么,终于说到你的心事,令你舍不得了是不是?”
就像是当程倚庭只是无关的人。
春|水化暖。
就在刚才,在程倚庭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唐信分明看清了,这个女孩脸上,已经有怎样的泪光决堤。
“行行,这一次,我就让你去,”老林笑得眼中满是暖意,“倚庭,你可记住了,去找唐涉深谈恋爱可以,工作也绝不能给我落下啊。”
没办法,程倚庭这家伙,对他就是这种欠揍的态度。
程倚庭简直不敢相信他在说什么。
“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有那么多的不死心……”
她跪下来,哭得连脸颊都碰到了冰冷的地。泥土的腥味,好冷,生凉。
男人忽然收了手。
“可以啊。”人生导师什么的,不止李开复,也是他的强项啊。
说实话,这一对夫妻幸不幸福、想不想得开,实在不关他鸟事。卫朝枫是个懒人,对别人的私生活更是懒得不能再懒,丝毫探究的兴趣都没有。
这是一个不疼惜起来就可全然忘却的男人。
一瞬间,唐涉深终于,脸色大变。
这一刻,他真的没有料到,程倚庭留给他的,还有更大的一个重击。
转过了身,表情不动,“你说什么?”
为什么还要示威呢?她淡淡地笑。
唐涉深抓车赶回了家。
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程倚庭这几天十分用力,是说,她对工作的态度。
不费一卒。
说真的,她真的好高兴。
——春风一度之后,程倚庭,你让我如何再学得会,玉门关外雍容进退不悲伤?
程倚庭对唐涉深的伸手而扶、放水试温、温言询问、倒茶醒醉,这种种种,程倚庭究竟放了几分真心在里面?
不经意一抬眼。视线触及床头那一件钻石吊坠,令人哭笑不得的酱油瓶形状,却在一刹那,叫程倚庭硬生生掉下泪来。
想着这些,卫朝枫就微微有些牙疼,在心里骂了几句,手里的动作倒是丝毫没有停下,娴熟地泡了一杯醒酒茶,脚步一旋走去客厅。
她来到卧室,收拾衣物,一件件一桩桩,犹如一场浩大的回眸。
吃完早餐,程倚庭习惯性地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管家连连说“哎,我来我来”,程倚庭不好意思,主动把碗筷洗好后擦了擦手,管家看着她匆忙的步子,忍不住笑道:“第一次见到少夫人吃早餐会晓得要主动加餐啊,我们深少就不止一次抱怨过,说他每个月都不遗余力地想把你养胖一点,你却只吃那么一点,都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么柔弱的一个程倚庭,究竟是怎样重的伤,竟能让她连“孩子”这样大的事也没有了心念去对他分享。
“哎哎,程记者,这种时候是千万不能低调的呀,”苏小猫指指排队的那条长龙,“等我们排队进去,那要排多久,早就被人抢走头条了好吗!快速进入会场,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闻言,唐涉深也没有一般暴发户般“不错,这马屁拍得老子心里舒坦”这样的心态,他甚至都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像是见惯了这种他一人动就牵百人制的场面,只对她道,“你脚扭伤了,不方便走动太多,等下的发布会你不用去了。”
“是的呢,唐涉深从来不是好人……程倚庭小姐,好可惜,这件事知道得太晚了,跑不掉了哦。”
这可怎么得了?!
说实话,她对眼前这忽然不知打哪蹦出来的姑娘……不熟。
明明那天晚上,就在她说出为了霍与驰和关雅正可以“放心”、她不惜和他有一个孩子以作证据时,他就已经对她失望透顶,为什么偏偏还是不肯死心,为什么在见到她的方寸间就愿意再一次给她机会原谅她。
情伤。
长街落尽了风雪连屋檐也挂满了霜降一弯冷月再不见归巢的燕。
sec一年一度的年度新闻发布会向来是横跨各业界的重事。资本市场关注它,因它的召开以及发布的内容直接影响二级市场sec公司股价波动:财经新闻界关注它,因它足以吸引大众眼球,头版头条一出足以影响销量:娱乐记者也不闲着,同样关注它,因为在sec的各大发布会上,只有年度发布会是sec最高执行人必定出席的一项行程,“唐涉深”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新贵意义,足以引起大众的好奇与想象力。
闻言,苏言笑容全无,音调冷下来,“唐信,你我朋友之情数十年,现在你是什么意思?偏帮程倚庭?”
他看着程倚庭站起身,看着她的表情从一瞬间的温柔如水到一瞬间的坚硬如冰,看着她就这样不动声色、决绝果断地,变回了从前那个“你如何过又与我何干”的程倚庭。
老林顿时就笑了,“sec的年度业绩新闻发布会向来是头版头条德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后来的名记都是从这种大场面里走出来的。程倚庭,你这是走后门要我徇私啊。”
当程倚庭来到sec总部的时候,门外早已排成了长队,记者同行们工作热情十分高涨,抢新闻分明已抢出了杀气腾腾的气势。
何其难过,他的“不伤”,恰逢她的“有伤”。当一个人做任何事,都想着如何能再看见另一个人,这其中想念的成分,可算得清有多少斤多少两?
是不是?
血流如注。
程倚庭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清了清嗓子,“苏记者,你要想办法先进去那是你的事,我还是排队好了……”
程倚庭抚额,“同学,你这个再漂亮,它能吃么?它能做菜么?它能么它能么,嗯?”
他说说而已,她却当了真。
一个人,连痛感都没有了,可怎么得了。
程倚庭慢慢离开这个名为唐宅实则已让她耗尽一生感情的地方,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渐行渐远。
令她心底的一切挽留都止住在嘴边。
程倚庭眼中分明倒映着深刻的伤痕,“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说他对她没有遗憾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已经放弃她了?”
以至于换下去的两年来,付骏同志都被这位年轻老板以“锻炼能力”为名,暗地被耍得团团转,难为我们的付骏同学还一心被唐涉深那一身“青年英主”的气质所吸引,誓要跟着深少走!
说完,唐信偏头一笑,竟分明现出~丝杀意般的寂艳来,“嗯,‘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我看歌德的这句话可以改一改了。应该看一看会遇到什么样的女人,好女人固然如此,毒辣一点的,倒是会引导男人致命的。”
想要对这个名叫唐涉深的男人,伸手去做的一场挽留,做到这里,可以了。
“……”
紧抿的唇线不发一言,唐涉深咬紧了下唇直到咬出血来,满目的暴戾与伤痕全是为了,一个名叫程倚庭的女孩子。
一点点也没有放过。
“放开我。”
“嗯,”程倚庭倏然住了口,顿时羞赧,“那你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可以自己走了。”
男人查看着她的脚踝,小心翼翼地揉捏。
程倚庭脸上好难过。
苏小猫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虽然她身经百战见惯了大场面,但唐涉深这人不好惹,这一点她倒是懂的,连忙快手快脚地扶起程倚庭,冲唐涉深笑笑,“自己人,呵呵,自己人。”
“唐涉深,你一向是有风度的人,如今竟也学会做这种卑鄙的事。”
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这是一个大问题。
他说说而已,她却当了真。
一旦爱起来,必定会付出至为协痛的代价,情字是刀,而他一意孤行到底应该不应该。
他说“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才是最大的幸”;他说“我对你的感情,到今天终于可以为止了”;他说得那么少,却狠。
难怪。
开后门啊,这才是真正的开后门啊。
唐涉深停住了脚步。
程倚庭见过眼前这个女孩子,在杂志上。她知道她姓苏,是苏氏企业的千金,这两星期以来,陪唐涉深出人各大社交场合。
“今天的发布会我会出席,替你撑住场面,”唐信淡淡地讲,对他道,“还不快去追?她哭成那个样子。”
程倚庭抬手捂住脸,笑着哭起来。
他上楼,“砰”地一声打开房门,不禁被眼前景象震住,整个人几乎倒退了一步。
管家惊呼,“少爷——!”
呵,情伤。
电话重重掉落在地上,砸出厚重的声音。一旁的管家根本连靠近都不敢,垂手站着,说不出的心焦,几乎要哭出来。
就是这一种态度,令唐涉深在刹那间,怒火中烧。这一场感情一路行来,唐涉深最痛恨的,无非就是程倚庭的“与我何干”。
老林拍了拍程倚庭的肩膀,语气中有担心:“你和唐涉深……?”
“因为不够格,”她抬眼看住面前的老者,“除他之外,我爱过另一个人。我对那个人……爱了整整八年。如果只是因为出现另一个人对我好,我便可以换一个人来爱,那么我这样的感情算什么呢?我怕这样的感情,到头来,反而会让人轻贱。”
唐涉深甚至可以看得到这个女孩当日在此的一低头一抬眼,一黯然一伤神。
循声望去,眼前女孩,睡眼惺忪,半醒未醒,看见她这位唐太太在办公室出现,显然也不意外,甚至都没有一丝惊讶,更确切地说,她根本没有把除唐涉深以外的人放在眼里。
一个有能力成为第一、却懂得不争先只第二的男人,才至可怕。
时至今日唐涉深终于懂了,“程倚庭”这个名字的存在,无非是为了对他印证一件事:人生有时,实在是一件很没有意思很无奈的事。骄纵如唐涉深,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承认,“也许我们之间,唯一庆幸的只有,没有孩子这件事……”
唐涉深的世界,天塌地陷。
“……”
“有什么事等下再说,”唐涉深截断她的话,声音平静,“发布会半小时后开始,我暂时没有时间可以给你。”
正埋头专心写稿的程倚庭听到这一声,抬起眼睛,看见来人,这才恢复了一点思绪,“是林老师?”
“脚踝,”程倚庭声音很低,更有很多的紧张,“有点疼,不过只有一点点,应该没事的。”
“俗语说得好,无风不起浪,”程倚庭淡淡地回应:“是假的,真不了;如果是真的,也假不了。”
方才唐涉深对她讲出那一些话,短短数句让她痛彻筋骨,就已然让程倚庭明白,她的后路不是后路,她的余地不是余地,她根本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她有得只有赤手空拳,以情爱支起的柔弱肉身一条。
唱片cd机中正放着brain mcknight的《back a one》,轻柔的抒情曲,brain那一把略带沙哑的好嗓音低低地唱出那句“cause one ,you are like a dream e true。”程倚庭曾经非常喜欢过一部旧电影,其中有一个片段,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你对他,还有未尽的事吗?如果有,那你就去做,我等你就是了”,他说完这句话,brain的歌声就低回地沙沙响起,分不清是音乐成就了电影,亦或是电影成就了音乐,他就是这样在年少时代的程倚庭心里,投下了剧烈的回声,以至于在今后的人生中,每每听到这一把蓝调旧嗓音,都能使她想起久违的温柔。
“我么,当然是会像对待你一样去做了。”
那一夜风月,你对我笑言深知身在情长在;如今风霜尽,只独留我怅望江头江水声。
霍与驰做事,从来都斩截,否则,当年如何会有得好心力说服自己去对程倚庭放弃。
他也是。
明月夜。
程倚庭收回手,闭上了眼睛,心如死灰。
身旁跟着的人无一不在惊呼“深少没事吧?”,他只皱紧了眉,只觉连这一扇缓缓合上的门连这一只硬生生受伤的手都似一种提醒。
这成就了唐涉深生命中的经典,也注定了唐涉深生命中的败局。
这么破的玩意,居然能让唐涉深如此紧张,必定是重要的人送的。
程倚庭坐在床边,赤脚踩在地板上,抱住了双腿,眼圈渐渐泛红。
他却把自己深锁室内,宁愿整夜整夜为她失眠。明明电话就在手边,也不愿伸手拨号听一听她的声音,就这样喝他的酒醉他的情,一点点失去了她的消息。
卫朝枫靠在他身后的沙发背,斜斜站靠,淡淡地劝,“那种玩法,你过分了啊。”看了一眼唐涉深肩头渐渐淡去却依然留痕的牙印,卫朝枫没什么情绪地告诉他一句话,“程倚庭会伤心的,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伤的。”
“呃,这和我有关系?”
主编对程倚庭十分满意,制作人也对之连连赞赏,以程倚庭过去的习性,在这种时候必定会隐藏锋芒,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职场凶险,程倚庭不是初入这个圈子的菜鸟,心里明白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太过耀眼以及太过沉寂,都必不是好事,这个世界是有游戏牺牲者这回事的。
“他知道,”程倚庭的态度是那么坦然,丝毫没有谎言的痕迹,“他最近很忙,不要打扰他。”
才是唐涉深心里的天下第一。
对唐涉深这种人而言,紧张感更多的意味着刺|激,身在尔虞我诈的世界中心,唐涉深从风浪里活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历练成为一个不轻易紧张的人,他控制紧张,甚至享受紧张。
她没有真心。
“嗯,”程倚庭点头,“兵家必争之地,头版头条的新闻,无论哪一家新闻社都是会重视的。”
唐涉深在一瞬间放任了自己的怒意。
他的眼神阴郁得犹如鬼火幽燃,字字发狠,“程倚庭,你没有良心。”
未曾料到,一语成谶。
“嗯。”
管家一见是自家少夫人回来了,心里一颗大石那个落地啊,连忙就迎上去了,“程小姐!你可回来了……”
你若无心我不留。
“程倚庭,我唐涉深,对你必定,奉陪到底,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很辛苦的,这样的人生。
“我有努力去做他的妻子,但是……”她低下头,一并连人生也低到了尘埃,“……但是,我不敢”
“我……”
与你相始今,我自独憔悴。
唐涉深没有说话,仰头朝后倒去,抬起手臂遮住眼帘,屈膝直直倒卧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唐涉深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站了起来。
昏沉中,唐涉深对她讲的那句伤情话,“也许我们之间,唯一庆幸的只有,没有孩子这件事……”,一遍一遍,循环播放在程倚庭渐失意识的脑中。
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日子里,程倚庭就是唐涉深生命中欺花胜雪的美、温良潜藏的好。
然而现在,是怎样。
“……”
唐涉深敛了下神,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今天过来,也是为了sec的年度发布会?”
老林对她鼓励道。
唐涉深就是这种男人。
已经凌晨三点了,明早还要进货开工,他实在很想去睡觉,但唐涉深这个样子他又不忍心不管。他没有谈过恋爱,但凭着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的经验,他也知道这时候绝不可能以一句“想开点,没事的。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煮一碗麻辣烫吧”忽悠过去。
“……”
呵,他这一欺负,真的将她这一生都欺负掉了。
“好啊,我不说了,”程倚庭笑容稍减,又拿起铅笔,准备继续写稿:“我还没有写完,准备今晚写完它。”
可是程倚庭对另一个男人,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震摄于唐涉深的来者不善,一票传媒一时间竟都静住了,外围的一圈,已开始悄悄散去。
苏小猫苏记者,简直久仰大名。
“哎哎,程记者,我们很熟的呀!”这姑娘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也一点不怕生,一个劲地蹭上去,牛皮糖似地,“我是苏小猫,华夏新闻集团的。所谓同行见同行,两眼泪汪汪呀!”
唐涉深已现的杀性未收,唇间飙出一句话,“出去——!”
唐涉深是在四天后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
程倚庭听到唐涉深的名字,那种紧张感又回来了,搓了搓手,有微微颤,“很抱歉,因为我的关系,他已经两星期没有回家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她捂住腹部,有些隐隐的了悟。
“我理解,这种自信也许连你自己都不自知,你只是自然而然地那样做了,从来也没有去想过为什么你会单单那么敢对他那样。”
她先打开了视听室的门,走进去。这间视听室是唐涉深大手笔之作,犹如一间小型电影院,只因为她多年前说过一句“啊,要是在家里看电影也能像去影院那般惬意就好了”。
唐涉深的怒意直直上窜三分,“程倚庭,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装情圣的本事越来越好了?程小姐,你为什么不大方一点,承认一下一从前你从不在意这些,是因为根本没有对我放一点真心?所以现在你的这些质问算什么,心血来潮、逢场作戏,你想发脾气所以需要我陪你配合玩一场?”
“哦哦,”管家不疑有他,“好的。”
“倚庭啊,”他看着她若有所思,“有一个问题,是只能由你自己去想明白的。”
唐涉深悠悠地笑了笑,想起自家特助那一对深黑的熊猫眼。
“什么意思?”老林惊讶,虽然年纪大了,但老林同志的浪漫主义言情思维却一点都没退化,脑海里立刻蹦出几个词:“难道你们是……契约情人?!到时间了就自动离婚的那种?!”华丽丽地就展开了一出虐恋情深的洒拘血剧情。
唐信笑笑,话锋一转,又恢复成一贯的闲适姿态,“只不过,唐涉深现在对你不追究,是因为他为了一个程倚庭正神魂颠倒脑筋不清楚,等到他脑筋清楚变成曾经那个清醒的唐涉深,你的下场可能就不会太好了。”
原是我爱看天你来陪的情分。
唐涉深放下程倚庭,稳稳地将她安置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抬起她的脚,“刚才哪里扭到了?”
“和我有关系吗,”程倚庭举步欲走,连试探的欲望都没有,她甚至还有好风度笑一笑回敬,“名少风流,如今你忙,如果我也像寻常女孩家那样对你追根问底,你说那怎么得了。”
程倚庭抬手擦了擦眼底溢出的水光,收拾了视听室内放着的他和她一起看过最多遍的两张碟,拿在手里,走了出去。
老林沉吟。
霍与驰沉吟着,定下追查计划,去电脑室调出了电话录音。
程倚庭静默良久。
她听见周围有声音不停想要叫住他,说“深少,会议室已有人在等”,他也不听,薄唇动了动吩咐下去“让他半小时之后再来见我。”叫她一瞬间伸手圈住他的颈项,靠在他的胸前,众目睽睽之下拥紧了他。这一刻,她真的不争气地只想承认,她真的,离不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在有过一段名为“程倚庭”的伤势之后,这个男人显然,更为不伤了,甚至好似,能持续不伤至下半生。
程倚庭哭到干呕,捂住腹部,不住地痉挛,甚至于终于让过路行人都看不下去、担心不止,有好心青年恋人急匆匆招来了出租车,另一名青年男子一把抱起早已痛得倒在路边的程倚庭,送她去了医院。
为程倚庭寻遍全城去买这样一个古怪吊坠的人,出钱的是唐老板,跑腿的自然是我们苦逼的付骏特助!
话还没说完,苏小猫已经一把拽过她的手,朝贵宾特别通道飞奔而去。保安见状,立刻表现出日常训练的素质,以城管的气势大喝了一声,“干什么的?!”程倚庭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苏小猫这家伙该不会借着她的名义捅娄子吧?!
“林老师,”程倚庭截住他的话:“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就请您,替我保守这件事好吗?”
那是在两年前,他送给她的。
就在程倚庭惆怅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哎哎,这么巧呀!程记者,今天也来采访?”
老林看在心里,不是滋味。
程倚庭简直倍觉丢脸,拽起苏小猫就往外走。然而我们苏记者一只脚都已经跨入了sec总部的地盘范围,怎么肯跨出去!只反拽着程倚庭进去,“有便宜不贪你傻呀!你傻呀!……”
当他被卫朝枫截住,任由这个卖麻辣烫的家伙目光凌厉地把他带离了夜场,留下他的一大堆客户瞠目结舌。
程倚庭这下想起来了。
夜色中,她终于开口,“四天后,sec会召开一年一度的年度业绩汇报的新闻发布会,我想去。”
卫朝枫见状,一时好奇,顺势捡起那支电话。
“终于听到你这么说,程倚庭……”他笑了下,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低头的刹那眼底那一抹寂灭的委屈瞒过了所有人瞒不过他自己。
说到底,不过是他有心,放她一马。
对她收刀。
所以说,对一个人用情无疑是一件很令人称赞的佳事,可是当用下去的情收不回来也止不住的时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谁也不帮,”男人耸耸肩,一派悠闲,“只不过是事关唐涉深,我才有兴趣瞧一瞧。”
苏言变色。
唐涉深语气冰冷,“你以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疼痛才是引爆欲望最好的药引,一夜间唤醒了这个男人本性中全部沉睡的杀性。
果不其然,从电话中旁敲侧击的结果是“倚庭没有回来过”。
若非身为局中人的他有心放一马,否则单凭她一次又一次的抱歉,他怎可就将一切痛苦一并倾卸。说服自己去包容,是一件不易事,而他做到了,且做得毫无破绽。程倚庭知道,这个男人,没那么简单,一个极具野心以及手段的男人表现出来的那些平静到极致的不争,不战,不痛,不言,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程倚庭的行踪成谜。
程倚庭对这种阵仗倒是早已习惯,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作祟,总觉得有“我这么辛苦就是为了见唐涉深那个混球,想当年他粘着我都不理他”这样的念想一闪而过,让程倚庭心里仿佛有一道坎,五味陈杂说不出个滋味。
这几年,他们经常在周末的傍晚,他深陷在沙发上,她就蜷缩在他怀里,然后放黑白旧电影。
苏言语气不稳,“程倚庭为了一个霍与驰摇摆不定,我只是为唐涉深不值。”
唐涉深在这一时这一刻,微微低音,眼睁睁见着他的左手已被玫瑰枝条刺伤入骨流了一地的血嘀嗒嘀嗒。
再次被他抱进这间最高执行人办公室,恍如隔世。
她记恨霍与驰,记恨了整整数年,她为这个男人一醉到底尽余欢。
“说这种话之前,麻烦程小姐先看看清楚你自己。程倚庭,我认识你之后,才懂得了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唐涉深脸色很静,“为什么这么说?”
唐信,这个sec里影子般的人,唐涉深的心腹,传言sec中见不得人的杀性事、洗不干净的钱,只要经这个男人的手,搬上台面,就会变成温温和和的新闻、干干净净的收益。
唐涉深收回视线,又像刚才那样看着落地窗外,声音平静,“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
“她心里的人,不是我。”多可惜,多年前,他就晓得这个悲伤的事实,偏偏不死心,还要以身试毒。唐涉深笑笑,笑容里分明有那么多的难过,“有资格去疼她是一种福气,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
他仿佛看见。
碧波心。
此次新闻发布会循例在sec总部媒体见面视听室举行,从总部大楼门外开始,媒体的长枪短炮就不放过任何一个出席本次发布会的有关人士有经验的媒体早已采取分工合作的必要模式,让没经验的菜鸟扛着摄像机在楼外拍摄,有经验的则进入视听室打人敌人内部进行伏击,目的都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挖新闻,抢头条!
有一种男人,会让人不敢惹,因为他狠,这种狠甚至不必用语言来表达,甚至也不必用声音来渲染,他抬一抬眼,目中就自有厉光暴长令你不敢不收兵称降。
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可以让这个心性淡漠的女孩自绝到这种地步。
从来都是两个人。
一袭单衣凉意如烟,连离开的步伐都出落得恬恬淡淡,好似世间一切起落沉浮又与她何干,即使从此知往后的日子也许就会一个人伤心地过下去,但只要有他留给她的小生命陪在身侧试问伤心又何妨,要知这萧瑟人间自古温润女孩子看透情来才当真是倾国倾城的俏艳杀。
此时的卫朝枫倒是又恢复了纯良的面貌,竟然还礼貌地抱歉了一下:“刚才是逼不得已,下手重了点,不好意思。”
霍与驰道了声“谢谢”,举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低头思索数秒,拨通了程倚庭父母家中的电话。
他接过电话,音质冷意重,“唐家,哪位?”
直到今天。
她揶揄着他,“身为局外人,当然可以说得轻松,那如果局中人变成你,你会怎么做?”
她不能忘记,唐涉深在最后那一晚说这句话时眼里有怎样的心灰,表情有怎样的意冷。
程倚庭站直了身体,这是她自那天和他走散了之后第~次能够再见到他,明明是欢喜的,明明她就是来找他的,但不知为何,触及到他的眼神,她满腔的欢喜却最终只变成了一句:“打扰了,很抱歉,我们马上出去。”
并且从此以后,都只有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