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求救
穆雪慢慢转过身,又回到了刚才位置,淡淡说道:“不用多说了,我从来没有期盼过。向来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只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而已。凡人,只能靠自己救自己。”
姜明带着她走入监房,穆雪靠墙而坐,纤细的身影几乎被埋藏在阴影中。子虞轻唤:“穆雪?”
子虞看去,便觉得欣妃的腹部似乎已经有些微微隆起。欣妃也看见她的目光,微笑道:“不知怎么,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安宁,又觉得没有食欲,膻的东西,只闻到一点就觉得浑身不适。子虞,你带人去请太医来为我诊诊脉吧。”
殿内已竖起了屏风,来往的人穿梭在屏风前后,个个神情惊惶。太医见事情紧急,也来不及摆垂帘听诊的惯例,直接走入屏风后。
子虞的心瞬时提起,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藏毒的药瓶是从这个匣子里被搜出,若她说出缘由便会牵涉其中,若她不说,穆雪将百口莫辩。来此之前,她曾设想过千百种模样,却唯独没有这样的抉择,让她左右为难。
子虞埋怨穆雪:“这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欣妃却慢慢张开了眼。
司正姜明在宫人们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进了宫正司再也没有出现的人为他蒙上一层阴影,以至于宫人们闻姜色变,视为禁忌。子虞心怀忐忑地进入宫正司,正是姜明当堂问话。他将欣妃落胎前后事无巨细地询问一遍,口气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子虞镇定地详细回答,也没有遗漏一分。
子虞拉住一个相熟的宫女,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宫女神色慌张,讷讷说道:“是穆女史房里搜出忌讳的东西了,宫正司查下来,把采颖和穆女史一起带走了。”子虞心下一惊,忙问缘由。宫女眼神躲闪道:“女史别再多问了,我一个卑微小人,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泪水已经涌到了眼眶里,子虞用手一抹,暗骂自己没出息,从南国到北国,这一巴掌不过把她最后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两人坐了一会儿,采颖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眉间忧虑,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子虞心里疲倦,不愿和她绕下去,神色平静地说道:“说吧,大清早你不会就是来和我闲聊的吧。”
绛萼看着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结局,惋惜道:“这里不是给你犯傻的地方。”
领路的宦官神情古板严肃,让子虞心里暗暗打鼓。她对牢房的记忆深刻,虽时隔长久,一经想起就忍不住从身体深处感到战栗。幸好宫正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阴森可怕,倒也算得上是堂室宽敝,案明几静。
绛萼脸色变了变,又问:“依大人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越是忙,他们越来添忙,”绛萼心头烦闷,愤然道。
绛萼和两个宫女说完了,朝两人走来,脸色苍白,眼圈微红,一看就觉得伤悲。她挽住穆雪子虞的手,手指有些哆嗦,子虞被她感染到,想起欣妃往日待她的好处来,鼻子一酸,泫然欲泣。
“女史,”采颖低低唤了一声,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哭着说,“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采颖被她少见的厉色惊了一下,哭声略止,她吞吞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交泰宫茞若宫的几个宫女交好,前些日子她们送了些礼给我,又打听了宫里的情况,我就……”
不消片刻,都监带着几个宦官来了,看到他们服色,是宫正司的人。穆雪周身冰凉,身子微微发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一条落网的鱼,竭力挣扎也避免不了垂死的命运。
两位太医乍然变色,不等宫女招呼,肃然道:“快带我们去。”宫女连泪水都顾不上抹,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到欣妃的寝殿。
一个内殿侍奉的宫女看到子虞哭哭啼啼地跑了上来道:“女史……出大事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子虞挑起眉,神色微变:“难道你在茶水里加了什么?”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着欣妃,心里涌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子虞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姜明刻板的面容,总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却又不点破,她没有多思考,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
采颖扑通一声跪倒在子虞面前:“我不过是一时口快,没有想过要对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没有坏心,你在娘娘面前帮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只能落荒而逃。
子虞坐到整个身子发麻,心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窗棂渐渐泛白,她轻推开窗: 更深雾散,天色快亮了。
穆雪转过身,头发和衣饰都还齐整,面容虽然苍白,眼睛倒还有神,不像是受过折磨的样子。可子虞看见她的样子,忍不住眼圈泛红。穆雪还挤出一分笑容:“你来了?”
子虞等到申时,内殿还没有传来讯息,心知欣妃今天不会要她服侍了,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她走到殿外,却发现宫内安静,往来的宫人面色过于肃穆,气氛十分古怪。
他对子虞倒是客气,说明来意后还赔罪似的谈笑几句。子虞心知无法,任由他们在屋子里搜查一番。几人翻箱倒柜,找的仔细,一圈下来又没有找到什么避讳的东西。都监笑着连连说了几声“得罪”,便带人走了。
十一月十九日,欣妃换上冬衣坐在胡床上,雪白的衣裳上绣着冬梅,衬地她乌发如瀑,明眸皓齿,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眉目间多添了一丝平常没有的温顺。她手中拿着一份册子,照例在冬节来临前给宫中上下一份赏赐。
“娘娘是在说泄气话,”子虞低下头去为她整理凌乱的床褥,借此避开她的眼神,“只要养好身体,机会还会来的,娘娘如果自弃了,岂不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了。”
子虞皱起眉,瞪她一眼,责怪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可穆雪却似乎没有察觉,依旧说:“你猜我刚才见到谁了?”子虞不理她,她口气一变,阴森森地说道,“还记得我们刚来宫里时,娘娘摔碎吉牌的事吗?你提到过的那个宫女——刚才我见到了。”
子虞心里一松,倚着床榻就歇起觉来,她并不知道,此刻在瑞祥宫的另一头正闹得翻天覆地。
子虞一听就明白了,冷眼看着她:“你收了礼,就把娘娘的情况全说了?”
在宫人们都离开时,穆雪压低了声音说:“娘娘的肚子已经快瞒不住了,照理说,这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所以最近已经称病了,不然陛下来了……不好交代。”
翌日,宫正司的人请子虞前去问话。
宫女先前被她拦下已是失了面子,现在又听她语气里颇多轻视,心里不舒服,干笑着说:“女史的地方,平日我们自然不敢乱闯,不过今日是娘娘下的命令……”穆雪抢白道:“娘娘现在大病未愈,连亲近的人都没有几个能进殿服侍,你们倒是从哪里得的命令?”
子虞一惊:“什么不好了?”宫女扑簌簌地颤抖着:“出血……娘娘出了好多血。”
穆雪悄悄拉她的袖子,低声说:“看看……在娘娘心中,你我都是外人,她们才是自己人。” 她们俩站在床尾,说话声音一低,正好绛萼三人也在低声议论什么,根本没有注意。
子虞走进去,闻到一种腥味,脚步不由得一缓。屏风后并不凌乱,几个宫女依次守在欣妃的床前,两位太医凑在桌上低声议论,似乎在为药方争执。子虞眼光一转,终于看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欣妃的衣袍上有血,床上有血,甚至连帷帘上都沾上血迹,可这一切都比不过床脚上的一个金色圆盘——那上面摆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子虞看着她的样子,心神不由恍惚,这样的场景,她似乎见过——是了,还在不久前,有个从池塘里爬出来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着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喘不过起来,她无奈地看着采颖,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没有能力……娘娘才经历丧子之痛,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就算娘娘现在清醒着,只怕也不会听我的劝了。”
“我是不是清白,凭什么要给你们看个明白,”穆雪扫他一眼,寒声道,“别以为你们今天领命就是得势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做主呢。”
她说的坦然,子虞倒不知如何安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姜明却在此时开口道:“女史既然已经辨认过证物,就不要多逗留了。”
子虞轻轻摇头:“这毒肯定不是她的。”
醒来时,子虞讶然发现脸上带着泪痕,想到梦中暗示的场景,她无限惆怅,幸而这时看到了枕边的明珠,她握在手中,便觉得涌起一股温意,那些不安和烦恼都可以暂抛脑后了。
绛萼转头来看她,了然地说道:“要是为了她来,就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匣子里放着什么吗——那种毒,南朝史上因此而死的有一后三妃,被宫中列为禁物,我没有手眼通天,救不了她。”
十一月的北国已经是草木萧瑟,宫墙再高再厚,也无法将寒冬拒之门外。这个时节改是各宫为过冬添置物品,司衣,司设,司工的人往来繁忙。子虞也重新被召回内殿。欣妃待她仿佛依旧,她待欣妃却是谨慎恭敬更甚从前。
“你还好吗?”子虞软声问道,“再忍一忍,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她这两句说的毫无底气,连自己都没有说服,穆雪就更未为所动。
穆雪病好后,心情好了许多。正逢这换衣迎冬的时候,与交泰宫的往来没有那么勤了,也不见宫女像以前那样,以各种借口召穆雪过去帮忙。
子虞知道问不出个究竟,只好去找绛萼。
子虞皱起眉:“怎么?怀疑我?”
等全部问完,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子虞松了口气,目光稍一转,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日她带去交泰宫的。
绛萼又道:“因为这情分,我也劝你一句,别在这里做傻事,我们救不了她,能救自己就该知足了。宫正司带两个人,据我所知,采颖一早还去找过你……”
欣妃的床前只留下子虞三人,还有那两个粗使宫女。子虞不知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绛萼把太医的药方拿给她们看时,子虞就知道,在欣妃的心中,这两个宫女比太医可靠的多了。
采颖摇了摇头,神情凄婉,依旧啜泣着。子虞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哭个不停,心里烦躁,说道:“你哭给我看有什么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了?”
连子虞都是第一见到这样声色俱厉的绛萼,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一个个都听话照做。
回到房间,脸上火辣辣地开始疼,子虞轻轻抚着脸,咬紧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她才惊觉。
子虞也跟着进去,却被绛萼拉了出来。子虞忙问:“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了?”绛萼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不过片刻功夫,瑞祥宫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连交泰宫茞若宫都惊动了,纷纷派人来打听情况。
皇帝留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等到欣妃转醒,他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物,吩咐宫中上下细心照料后,御驾离开了。
子虞心里一阵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转变为惋惜:“你这么神通广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么办法救你。”
经此事后,子虞觉得头昏眼花,急欲休息,人才坐到床边,又有人找上门来——瑞祥宫都监带着两个宦官宫女奉命前来查屋。子虞见这阵仗就知道欣妃是铁了心要清理一遍宫廷。瑞祥宫都监并不是南人,是欣妃初进宫时皇后指派的,平日里行事低调,和子虞等女官都素不来往。
旁边的宦官见气氛紧张,出来打圆场:“女史说的是,可娘娘已经醒了,让都监在宫里好好清查。女史是娘娘身边亲近的人,自然是清白的,不妨就让我们进去看个明白。”
穆雪皱眉:“哎……”眼见宫女从匣子里取出一个长颈细瓶时,她脸色骤然煞白,仿佛瞧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宫女把玉瓶交给绛萼,她轻轻打开,当桂花似的香味浮散开,她神情变得凝重,偏过头来看着穆雪,眼露疑惑,希望得到解释。
子虞叹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祸事?”
“就算有这么一天,我只怕也看不到了,”穆雪惨然一笑,“这里埋葬了太多的真相,除了死者,谁也不在乎……难道你指望那些事不关己的人去挖掘真相吗?”
子虞一阵心寒,怔怔看着她,轻声叹息。
子虞付之一笑,怎么也没有想到,穆雪的话会一语成谶。
绛萼突然转过头对着靠门的一个宦官厉声道:“给我放下。”这一声尖锐刺人,叫得殿中众人都是一惊。那个宦官吓得不轻,讷讷道:“殿内、殿内凌乱,所以给收拾一下。”
采颖浑身颤抖了一下,眼里的悲色更加浓郁了,哀声说道:“女史告诫过我,多嘴惹事,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终究要载在这张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女史……前些日子有一天,我路过歩寿宫,看到女史格外打扮过,心里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圣上也去了那里。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回来忍不住多嘴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办法为女史扭转形势。”
欣妃依旧昏迷不醒,宫人们都退开了——留着她们也无用,只会流泪哭泣,徒劳让人心烦。
绛萼不以为然地笑笑,不急不慢地说道:“瞧你说的。我们是什么身份,能有机会施展情分吗?”
“啪——”欣妃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将她的声音扼断。
子虞知道妃嫔怀孕时,为保龙胎是不能侍寝的,这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子虞穆雪都是未出阁的年纪,说到这里已觉得难堪,脸皮都快烧起来了。
她感慨万千,姜明却在此时阴测测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见一见她?”
子虞微讶,心不断往下沉。那些带血的事物都已经被清理出了寝殿,可她依旧闻到一股血腥弥漫在空气里,甚至越来越浓稠,空气胶着,让人呼吸也觉得困难了。
穆雪将宦官宫女拦在门外,脸带厉色地训斥:“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能任由你们乱来。”
太医院原以为是小病,可在子虞的暗示下顿时明白是大事,由资历最高的卫太医和吴太医一起出诊。一行人走到瑞祥宫的时候,都愣住了——瑞祥宫的宫人们往来地慌慌张张,乱成一团,与往常的动静大不一样。
绛萼在房里做针线,娴静自如的样子叫子虞一愣。窗纱透进的阳光极为浅薄,细淡的一道道,映在她秀美的脸上,神色平静如水,唯有唇畔一点的微笑,似有似无。
子虞被欣妃注视地万分不自在,她柔声劝道:“娘娘小心身体。只要身体养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子虞咬了咬唇,低声问:“到底是哪个宫的。”穆雪道:“茞若宫。”
她拉着穆雪说话,几个宫女宦官早就趁着机会走进房里搜查。刚才在门口都憋着闷气,现下搜起来更加用心,一寸寸一分分搜的格外仔细。箱柜,被褥,床榻,没有放过一处。穆雪见了连连冷笑。这样仔细的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大抵是不甘心,一个宫女临走时看见镜奁旁摆着一个小香木匣子,随手打开。
子虞微惊,蹙起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子虞应了一声后退出殿外,猜想欣妃知道瞒不过去,又觉得胎安稳了,这才要报太医。她自然不敢怠慢,带着两个宫女前去太医院请诊。
夜深了,殿内一灯如豆,寂静无声。子虞靠在床边,耐不住疲劳,轻阖眼皮,浅浅地入睡。
天色还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经来了访客:当采颖神色焦急,眼圈微红地上门时,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样达旦未眠。
她不愿多说,子虞也觉得无话可讲,她们曾经窃窃私语谈天说地,仿佛都在这一刻说完了。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么也没有。
穆雪嘻嘻一笑:“我每次看到娘娘那谨慎的样子就觉得有趣……照我看,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岔子。”
子虞呆呆站着不能动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话,被人看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蓦地甩开欣妃的手,而欣妃笑着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困兽的挣扎。
子虞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寒冷,紧紧握住双手,才能汲取到一些温暖,她幽幽说道:“你不要怪我,如果我今日有能力,必会拉你一把。”
“一辈子就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处,怎么能不细心挑选,”穆雪陪着子虞挑选衣料时,无意间坦露心迹,“郡王的身世背景都是上上之选,可就是家中妻子太过凶悍,若只是如此,我也不怕,可他妻子的娘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我一个孤女,可不想去受罪。”
十一月的二十日注定是个多事的日子。
“没有,没有。”采颖连忙摆手,哑着嗓子哭道,“给个天做胆子,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变,一个是死。”
“娘娘是被人害的,”绛萼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说地又重又狠,“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明妃!
眼见这话说地绝了,场面顿时僵持起来。幸好这时绛萼来了,她在很远就听见动静,走近一看这架势,顿时明白了几分。两个宫女低声对她诉苦,穆雪见状冷冷一哼。
“亲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还是亲者?”
“这……”这位太医显然服侍皇家多年,从这样简单的句子里就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别有隐情的意味,他抚了抚胡子,谨慎地说道,“原因很多,这可就难判断了……也许是吃了什么凉血活血的东西,损人阳气才招致,也许是……”
当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时,便察觉到这是梦境。
“你怎么知道?”绛萼笑着反问。子虞道:“穆雪是那种用了毒还会摆在身边的蠢人吗?”绛萼放下针线,悠然道:“是聪明还是蠢还真难说。她要是真聪明,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了。”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紧紧抓牢,这一次,她没有甩开的勇气,只是温顺地说:“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放下,”绛萼面色铁青道,“这殿里一丝一毫都不许动,等娘娘醒来自有论断。”
子虞堪堪挪开眼,不敢与她对视,顿时让她明白:事实并没有得到揭露。她的神色由惊异变为失望,瞳仁渐渐失去光彩,唇角那一丝笑容反倒分明了,冷嘲道:“我还真是傻,”
姜明并不催促,仿佛见惯了这种场景。
欣妃昏睡了许久,就连皇帝来探看时都没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询问了几句欣妃的情况,她一一详细作答,可偷眼观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伤怅惘,可显然很淡,似乎还比不上瑞祥宫的宫人。她悄悄为欣妃惋惜——这不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团血肉,自然不会如何痛心。
穆雪一颤,望向子虞。
这没什么不好——宫廷并不是能让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大吃一惊道:“怎么会?”穆雪歇了口气,道:“那时你在殿里面,我在外面等你,曾经和那个宫女有过一面之缘。刚才我张望了几眼,觉得有个宫女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就是她。”子虞这就要起身去寻,穆雪一把拉住她:“别急,我已经让人打听了。”
昏沉的头脑骤然间惊醒,她想起了刚才的剧痛和难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渊中。而她的身体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能动弹,满眼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尽力气想要呼救,却只从喉中吐出一个含糊音。
“宫正司也不是无理取闹的,”绛萼冷静地说道,“不用再多想多做了——你不去想办法救她,没有人会说你不义,可你要是连自己都撘进去,只会有人笑你傻。”
子虞曾猜测过很多种结局,其中最坏的不过是延平郡王一恼之下皇后会有所表示,却没有想到这样的风平浪静。可再细细一考虑,又觉得以郡王的身份,这种事的确不宜张扬。大约是摆脱了这件事的关系,穆雪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对子虞有些愧疚,便对她更加亲近。
绛萼也脸色刷白,上前询问太医。
子虞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哀伤:讲什么情分,说到底她和绛萼一样,关键只选择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隐隐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子虞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子虞劝解道:“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绛萼虽然严厉,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梦,天空暮霭沉沉,荒野无边无际,只有她孤立在当中。虽然在梦里,子虞也不敢气馁,认定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走了许久,她颓然发现四周丝毫未变,前方依旧没有道路,她心生退意,回头望,来时的道路已经记不清了。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要以为表面上对我恭敬顺从,我就不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了。你以为我被你们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给弄没的吗,还有你那个做了叛臣的兄长,你们想要做什么以为我心里没有数吗?歩寿宫前的菊花开地挺不错的吧?”
穆雪眼神有一丝迷茫,随后摇了摇头:“这件事总要有个人来定罪,我不过首当其冲。”
穆雪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我犯傻……是有人蓄意要害我。”她脸色如冰,锐利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不少人低下头或者别开眼。只有绛萼神色不动地回望她,口气依旧温和:“不用浪费心机和时间了,留着你该说的话给娘娘听吧。”
赏赐是惯例,赏赐多少又要看亲厚程度,其中门道很多,很是费脑筋。欣妃专心致志地做这件事,打理完也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她感到疲倦后,绛萼立刻取了绣褥垫在她的身后。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穆雪的声音:“子虞,绛萼,快进来。”
子虞见太医言辞闪烁推搪,就知道问不出个结果。绛萼失望至极,看了看太医,让他们留下药方,再打发人将他们送走。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学过圣人教诲,读过史书女诫,可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前的抉择,她觉得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如同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她顿时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困住了自己。
子虞终于低下头,避开姜明并不锐利的眼神,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飘渺语气说:“我不知道,从没有见过。”
“没有,”子虞摆摆手,“这么忙的时候,想病也不是时候。”穆雪笑道:“病哪是看时候才病的……”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带有异彩,子虞猜她是有话要说。
采颖的眼眸骤然晦暗,神色复杂,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看那个形状,似乎是……子虞别过脸,抑住想吐的冲动,眼神再也不敢望向那一处。
采颖闻言,眼神呆愣,犹如燃尽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跄地站起身,看着子虞的目光也渐渐变地冰冷,她忽然开口道:“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采颖睁大眼睛,似乎根本不信她的话,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面前说话最有用的……日后,我一定记得女史对我的恩德……”
欣妃咯咯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传出回音,子虞的心跟着一颤。
奔出殿外,寒风袭来,她狠狠呼吸了一口,并不觉得寒冷。有宫女前来询问,她按捺住不安,只说娘娘需要休息,让人不要去惊扰。
绛萼温和地说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为难他们有什么用?”穆雪道:“这事情古怪,我就怕有人在娘娘面前谗言,弄得合宫不宁。”绛萼柔声劝道:“娘娘现在身体有损,你总不能这时候再闹得娘娘不开心吧。”
姜明点了点头,叹道:“看来的确如此,谢女史也说不曾见过,倒劳烦女史白跑了一趟。”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让皇帝察觉出一丝异样,朝她看去,似乎认出她来,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又转过头去看望欣妃了。
她心里存疑,翻来覆去地将他们相识相遇的过程回忆着。又想起多次受他帮助,而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心下才稍定,暗想:如果连他都不相信,还有谁值得相信。
姜明似乎随意提起:“这个你可曾见过,听说是穆雪交给谢绛萼,后来又经由你的手送回给她?”
绛萼下决心彻查这件事,不等欣妃醒来就开始雷厉风行。穆雪又忙着宫里宫外打点。只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侧,寸步不离。欣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如雪。子虞看着她的模样,几乎怀疑她将永远沉睡下去。
穆雪拍拍她的手:“这件事先别张扬。”
子虞也觉得人多杂乱,容易惹出事端,便命人将其他宫的请去偏殿,宫人们也识趣地离开。
听她这样讲,子虞虽觉得不忿,心里深处却知道是事实。
子虞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睿定来,稍稍一比较,也觉得睿定无论人品样貌家世背景,无一处不胜郡王。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忐忑不安,他既然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选一个娘家有权势的女子为妻呢。她不是个愚人,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往深处考虑:以皇子之身娶一个有实力的王妃,会为他的前程添上多少光彩——而她不过是南国降臣的妹妹。
采颖身子颤抖,低下头去一个劲地哭,直哭地气都喘不过来,她抹抹泪水,缓过了气才慢慢说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给娘娘送的茶水,之后……就出事了。”
子虞被这微小的动静弄醒了,很快发现欣妃的异状,她急忙撩起床帐,扶起欣妃,这一下又是一惊:欣妃的绫衣已全被汗水打湿。她转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紧,力量大的像铁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经抠进子虞的肉里。一霎那,子虞痛地低呼出声,情不自禁甩开手。
她转头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让其一生都无法忘怀:欣妃的脸上毫无血色,在朦朦灯火下,惨白如纸,一双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见过她许多美丽的时刻,无论是笑,是嗔,是颦,唯独眼前这个样子,让子虞从心里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绝望中似乎还透出怨恨来。
采颖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着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脸色又是惊疑又是犹豫。子虞看到她的眼色,叹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听你的真话……也没有能力听你的真话。跟你说实话: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也难以保全——这浑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趟。”
穆雪见她脸色乍青乍白,担心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病了吧?”
欣妃惨然一笑,神色说不出的森然:“机会?哼……我的机会就在刚才失去了。”
子虞定定看着她,恍然明白,这宫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经放弃了穆雪。她沉吟半晌,才叹道:“我以为,两年在一起总该有些情分在里面。”
子虞摇头:“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何况——”她话锋一转道,“如果只是收了礼,说了几句闲话,你会这样担心丢了性命?采颖,你没有说真话,刚才的那些说辞,并不是最主要的。事到临头,你连句真话都不肯讲,能让人放心帮你吗?”
“不是……”穆雪心下骇然,声音都颤抖起来,“这东西不是我的。”
卫太医脸色为难地摇着头:“这……这都快要成形了,照理说都快安稳了,怎么会……”
欣妃的神色却突然平缓下来,冷笑着说:“有些姿色和小聪明,就以为能在这里谋一席之地——我本来以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会自作聪明,现在看来是高估你了。”